等三个人坐好了,杨雨辰轻轻拍了拍阿晏,阿晏接着挥动翅膀,凌空一越,周围的树枝被风吹得剧烈摇摆,只一瞬,小镇就被遥遥甩在了身后。
纪菱一个没坐稳,身体猛地向后仰去,他大叫着“齐正救我”,被杨雨辰和齐正两个人牢牢抓住手腕带了上来。
他抚着心脏后怕地说:“吓死我了吓死我了,”然后微微向后转了下头,用眼角余光看了看下面,“这要是摔下去我就成肉馅了。”
杨雨辰笑着说:“那倒不至于,不过你肯定能比我们早到鬼城,也就没这么多事儿了。”
纪菱“嘁”了一声,杨雨辰看着他一直乐,不经意间看到一旁的齐正,正安安稳稳地坐在纪菱对面,也看着他笑。
杨雨辰忽然觉得这个人有点太过从容了,如果他是个普通人,那他的心态是真的好,但如果他不是,他有不可告人的阴谋,有叵测的居心,那到底是什么样的自信,让他连装都懒得装呢?
杨雨辰想不明白,只是越来越相信阿晏的判断,万事小心一点总没有坏处。
纪菱两手抓紧羽毛,他那个位置正好被风吹到,于是往前坐了坐,问杨雨辰:“这神仙哥哥到底是个什么来头啊,怎么这么厉害?”
杨雨辰逗他说:“你怎么就认定他是神仙哥哥?会变化的不一定都是神仙啊,也有可能是妖怪呢。”
纪菱好像突然被点醒了一样,一下子笑容僵在了脸上,下意识地往齐正身边挪了挪。
杨雨辰看到他的样子,忍不住笑出声来,纪菱看到他笑,也挤出来一个不咸不淡的笑容,努力压下心里的慌乱,说:“不可能吧,你们要是妖怪为什么不吃了我还要帮我?”
杨雨辰抿着嘴忍住笑,说:“谁跟你说妖精就得吃人的?妖精也分善恶的好吗?再说了,你看看你自己那副样子,皮包骨头,都不够塞牙缝的。”
纪菱又问:“那你俩到底是什么人啊?”
杨雨辰笑着看他不说话,纪菱被他看得一下子鸡皮疙瘩就起来了。
齐正这时忽然说:“如果我没有记错,阿晏公子应该是这世上唯一的一只青鸾吧?”
杨雨辰正卖关子的脸顿时一怔,偏头直直地盯着他。
纪菱也转过头去看他,愣了一会儿问:“什么是青鸾?”
杨雨辰此时脑子里有好多问号,但脱口而出的却是一句:“你怎么知道的?”
齐正笑着回看他,也不回避,说:“我平时爱研究制香,所以经常到处搜罗奇文古书,也因此读过不少野史传说,其中就有一本记载青鸾的,恰好被我看到。”
他这话说得毫无破绽,也无从查起,杨雨辰也说不上什么不对的地方,就作罢了,况且自己对阿晏并不了解,所以也想听他说说这青鸾的事。于是问:“你说他是世间唯一一只青鸾,是怎么回事?”
齐正好奇地看着杨雨辰,问:“二小姐怎么也不知道阿晏公子的事吗?”
杨雨辰被他问得一阵心虚,心说别说我是个新来的,就是魔族跟他待了几千年的人恐怕也没几个知道他来历的。
于是说:“他就是我一手下,我没事儿调查他干嘛?”
齐正笑笑,说:“二小姐能让一个远古神兽当手下,恐怕真实身份不简单啊。”
杨雨辰没接他的话茬,而是直接问:“这话怎么说?”
齐正道:“古书记载,这青鸾鸟是由天地灵气孕育而成,化生于天地初开之时,相传为西王母信使,身青色而生五彩翼,终生无语,无人听过它的声音,世间仅此一只,其生命长度无法用年来衡量,是真正的上古神兽。”
纪菱听完赶紧松开紧紧抓着的手,小心翼翼地把那处皱起的羽毛抚平,然后缓缓趴下去像是摸艺术品一样,边摸还边念叨:“我的天爷啊,我纪菱前世莫不是个拯救苍生的大英雄,今生才让我碰见这样稀世珍宝。”
杨雨辰也听得目瞪口呆,心说卧槽,这臭石头竟然还是个珍稀物种,哦不对,这简直就是个孤品啊,要是能把他弄回去,我这辈子光收门票钱就吃喝不愁了。
齐正接着说道:“所以我才说二小姐身份不凡呐。”
杨雨辰收了惊讶的表情,道:“这可说不准,你自己刚才也说了,都是神话传说,真假还不知道呢,再说了,你怎么确定他就是书里的那只青鸾?没准儿就是长得像而已呢,而是你都说了这是神兽,凡间写书的怎么会知道那么清楚?难不成这神兽还时不时到这儿来讲经宣传,大家好我是青鸾,初次见面请多多关照?”
说完杨雨辰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觉得确实有点儿违和。
齐正笑了笑没有搭话。
纪菱一副死而无憾的样子说:“管他是不是呢,反正我这几天活得比前十几年都精彩,就算让我下一刻就去见阎王,都知足了。”
杨雨辰道:“我们一会儿就到鬼城了,你能别说这种话吗?你死不死无所谓,这个,”他指了指背后的阿晏,“要真是那什么神兽,陪着你去见阎王了,那我可成千古罪人了。”
纪菱摇摇头,说:“害,都说是神兽了,哪那么容易死,怎么能跟我这种凡夫俗子一般下场?”
杨雨辰“嘁”了一声,齐正却缓缓道:“话不可这样说,性命无贵贱,再强大的人也有致命的弱点,只是有的人掩饰得好而已。”
杨雨辰被他这话吸引了去,看到他眼睛盯着对面一个地方,眼神有些涣散,像是在专心地想什么,从脸上看不出情绪,只叫人觉得深不可测。
良久,齐正才像是回过神来,发现杨雨辰正看着自己,便说:“让二小姐见笑了,我只是忽然记起些往事,想得有些出神了。”
杨雨辰笑了笑,说:“听齐公子刚刚这番话,是发自内心的感触,好像有不少故事在里面。听说你当年是被纪老爷捡回府里的,莫非之前还经历过许多坎坷,可愿与我讲一讲?”
纪菱也说:“对哦,我好像也没听你说过以前的事呢。”
齐正笑说:“都是些不愿想起的陈年旧事,不提也罢。”
纪菱不依不饶,说:“诶呀你说说嘛,反正在这儿坐着也是坐着,还不知多久才能到呢,就当打发时间了。”
齐正看着他叹了口气,似乎习惯了纪菱这样的为难,恐怕平日里没少遭他欺负。
于是说:“好,那就讲给你听。”
纪菱露出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来,看了杨雨辰一眼,用眼神问他:“怎么样,我厉害吧?”
杨雨辰白了他一眼,没理他。
齐正接着说:“我十岁那年,被干爹从外面领回家,记得你当时还问我,为什么功夫这么好,我没答你。因为我齐家是将门世家,我从会走路时起就开始习武,常年随父兄在外征战,也冷眼看过许多生死。”
“曾经不明白为什么要用那么多人的生命去做这种无谓的疆土之争,简直就是小孩儿的游戏。父亲却告诉我,土地是一个民族的根,我们在风沙里拼命,不是为了皇城里的夜夜笙歌和他们的权利游戏,只是为了将战火止于这无人之地,仅此而已。”
“我相信父亲这是实话,也把这些作为了自己的从军信条。可后来有一天,我家在城里的暗探忽然来到边境,急见父亲,说我家被查封,女眷一并下狱,让我们赶紧逃。那天晚上,父亲在沙地里坐了一夜,我和两个兄长还有几个副将也在帐篷里守着他一夜未眠。我们都知道父亲不会逃,我只是没想到他会把我打晕埋在沙地里。”
“第二天我从里面爬出来的时候,沙场只剩下肆虐的风。我当时还不明白家里遭了什么变故,只觉得心中不安,想回家看看。于是按照记忆里的路到了边城,又混进来往的商队,时隔将近一月才到了城门口。我知道他们在抓我,于是化成乞丐偷进了城,先到了将军府,发现门被封了,我从墙头溜进去,看到家里像遭了贼一样,找遍了屋子,也没找到娘和妹妹。”
“我开始急了,想到那晚他们说的话里,是皇帝下令要我父亲回来,就想跑去皇城看看。没想到快到城门的时候,看到一群人围在市口,当时不知道怎么想的,不是好奇,像是被一种力量吸引着,鬼使神差地就挤了进去,然后……”齐正喉咙动了动,笑着说,“就看到了这辈子都忘不了的一幕。我想过去叫他们,被一个人拉住捂住了嘴。”
“当时干爹在那里跑生意,正好碰到我,他猜到我的身份,也不怕给自己找麻烦,把我带回了白水镇纪家。”
“之后的一年多,我借着学制香,天天把自己关在屋里,干爹说我父亲的罪名是结党,有不臣之心,我想不明白。父亲常年守关,我齐家男人无论老少都在边疆吃土,纵有高官厚禄、无上军功,也没有机会享受,更不用说搅弄那一潭浑水。于是我暗中查了很多年,知道他是被奸人所害,所以把他们一个不落,都杀了。”
“可是,报仇并没有我想象中那么痛快,我甚至有些后悔杀掉他们,因为我忽然没有活着的意义了。我开始近乎狂热地研究制香,想让自己有事可做,直到有一天,我误打误撞地研制出一种幻香,这种香可以让我镇定下来,可以让我觉得高兴,让我暂时不去想过去的事情,于是我沉溺在了里面。”
他看了杨雨辰一眼,说:“这就是为什么你们会闻到我身上有这么重的味道,说来也惭愧,我没想到这东西用久了会产生耐受性,所以只能越用剂量越大。”
杨雨辰看着齐正,他说这些事情的时候语调很平和,看不出来有情绪的波动,或者感情的变化,好像只是在陈述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这件事情与他无关,与他蒙冤死去的家人无关。
纪菱像是听呆了,楞楞地看着他,忽然觉得自己多年好友变成了一个陌生人,这种陌生不是感情的疏远,而是两个完全不同命运的人之间那种无法平等的心境。
半天,纪菱才缓过来,眼睛看着前方的云海,一句话都没说。
杨雨辰觉得气氛有点儿不对,但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忽然觉得自己之前对齐正的所有猜测都有点小人之心了。
可能这个人所有的镇定,都来源于血液里流淌着的将门精神,是他的遭遇带给他的这些品质,也是这么多年来内心的煎熬让他对一切都选择了漠视。
想到这里,杨雨辰忽然释怀了,他伸手拍了拍齐正的肩膀,然后靠在阿晏身上,侧头看着远处翻涌的云层,心里前所未有地平静。
他决定不把人心想得那么不堪,想想来到这里之后,因为不熟悉情况,整个人一直处于紧张的状态,这种状态很容易让人产生警惕性。而阿晏,他只是受命保护自己,多一点防备是他的本职,也无可厚非。
但是既然决定了走同一条路,他还是愿意彼此多一份信任。
纪菱盯着远处出神,他想记起之前初见齐正的时候,可记忆里模糊一片,明明记得,却想不起来。只大概能拼凑出近几年的一些画面,都是齐正教他练剑或者他闯祸后齐正替他求情的情景。
纪菱不记得他娘的样子,也想不起来小时候的事,好像所有的模糊记忆都是齐正来之后才有的,但也少得可怜。他有时候都怀疑是不是自己脑子坏了,又觉得可能是自己没心没肺,只记得这些高兴的事儿。
想想也是,家里就他一个孩子,父亲又天天忙得见不到人,怪不得自己这么能说,原来都是被逼出来的。
齐正来以后,还能在他软磨硬泡下陪他耍耍剑,虽然这种时候也不多,但足够他天天盼着了。
只是没想到,他平时总说有福气能被父亲捡到的这个人,在他不谙世事只知道吃和睡的年纪,正经历着世上最残忍的生死离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