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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倒淌河(8)

杜明丽说:“你怎么现在才告诉我?他先动手,当时你讲清是不会判你的!”

“当时,”何夏笑道,“我就巴望他们把我毙了。”

杜明丽说:“那就是我家阳台。你一定要跟他谈吗?”

何夏说:“明丽,你和他有没有段挺幸福的日子?”

她犹豫一会儿:“他为了我从部队转业的。”

“他很爱你?我知道,不爱就不会吃醋了。你们有过挺好的一阵,那一阵你差不多忘了我。”她想辩解,他却又抢先说,“没关系,还是忘了好些。”

“还是别跟他谈。你想想,有什么话可谈呢?”杜明丽拉住他。

“别怕,”他像要搂她,但又改变了主意,“你瞧着,我不会怕他。”

我这辈子怕过什么?我并不像表面上那样无所畏惧。我怕过许许多多东西,比如说,尸体。

我万万没想到一个人会如此走样,像老大一堆肉,明晃晃不断颤动,任人宰割。尼巴它大概是七天以后才被冲上岸的,那是一九七三年的八月,那里的八月总是汛期。先是几条狗发现了他,它们企图把他拖回村去。他被泡得十分富态,宽大的袍子被胀鼓鼓的肉撑满。大家上去搬他,一碰,他就淌出酱油似的血。

阿尕不准我走近他,她逼我走开。我从她惊慌失措的眼睛里,已看到我的劫数,我逃不了啦。

人们开始看我,他们渐渐聚拢到一块,目光阴沉可怖。他们似乎刚刚发觉,他们的地盘上怎么多出一个外乡人来。我也纳闷,这个貌似人烟寥寂的草地上,怎么突然冒出这样一片黑鸦鸦的人群。他们排山倒海一样向我紧逼过来,我没有退路,孑然孤立。这外乡人愚弄了我们,那河里有鬼!他故意断送了我们的人的性命!把他捆起来,杀掉。我们这里从来都和睦安宁,是他把灾难带来的。来呀,宰了他。把他那个聪明的脑瓜敲碎,让他那张能说会道的嘴吐血。他怎样花言巧语欺骗我们来着:每个帐篷里,都会有个小小的太阳!尽管我在众多眼睛里寻见了星星点点的同情和体谅,但大趋势已改不了了。这种时候,他们有的只是一脉相承的默契。

我看见一模一样的人连成一片,面孔表情全部一模一样。连在一起,是一整块黑色,遮天蔽日。天幕上,出现一个巨大的阴影,我看不清他的面容,只感到他咄咄逼人地向我压来。

许多人的窃窃私语渐渐变成了低吼。他们摩拳擦掌,每人佩饰在身上的古钱吊发出闷响。我对自己说:来了!小子。我触怒了他们,他们啸聚一起,结成一股无可阻拦的力。我死到临头了。我想把多日来的反思与懊悔对他们倾诉,把道理讲清,还想对这连成一体的人群说:“抱歉,乡亲们,我由于经验不足给你们造成了损失,我不是成心的,再给我一点时间,让我来赎罪、弥补它,请相信我的真诚。”但是,这时,这一切都只能是徒劳。

托雷头一个蹿上来。我理解,小伙子,你的朋友死了,你要报仇。还有还有,还为阿尕,你这一下打得真狠,我要不是吃了这几年肉,这一下就得让我死个球了。

一根木棒砸在我脸上,我的鼻梁仿佛发出一阵断裂声。我倒下了。

我脸上鲜血纵横,眼前一片红晕,这群黑色的人在我的血雾中跳舞。

阿尕不断发出疯狂的尖叫,她东奔西突,扒开人群。她用指甲挠,用牙咬,在那些脸上、胳膊上。他们这样恨他,她至死也不能理解。这恨可怕极了,自从他来到这里,恨就隐藏在他们的血肉之中,就像畜群对因迷途而误入这片草地的外来牲口那样盲目而本能地恨。

她穿过人群,已像被拔过羽毛的鸟。她几乎赤裸着,浑身只挂了些破破烂烂的布片。她看见被许多脚踢来踢去的何夏,整个脸不见了,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团奇怪的东西。阿尕忽然感到这情景绝不陌生,她早就在哪里见过;这扭曲的身影、红白黑紫杂色的头颅,是在她梦里显现过,还是应验了她曾经有过的幻觉,她无从证实。总之,她不感到特别吃惊。她跟了秃姑娘十几年,游荡过不少地方,或许中了她的魔气。眼前似乎并不是她头一次经历。接下去还将发生什么,她心里已经有数:这一切不过是与她神秘的预感渐渐吻合。她知道有个女子将跳上去,像只孵卵的猛禽那样衰弱而凶狠地张开膀子。一个披头散发的美丽肉体,隔开一群黑色的围猎者。她知道,那肉体将是她。

一点不错,事态正有待显现她进一步的预感。她看见自己的肉体横卧下去,和那个垂死的外乡人黏合在一起,那肉体发出她听不清的呻吟和呼唤。她知道下一步,拳脚和凶器该向这个女子倾泻。她甚至连这个被她拼死救下的男人将如何报答她都一一知晓:悲惨的结局,就在不远处等着她。

阿尕突然把何夏从怀里放下来,忽地一下站起。

我眩晕中,看见她完全失常的形象。她剪短的头发,蓬成一团。她胸脯袒露,忘乎所以。我听见轻微的一声金属声音,她抽出精致小巧的腰刀。她想用这小玩意儿征服谁,那是妄想。

她却把刀尖朝着自己:“看见吗?这样!”她在她姣好无疵、正值青春的胸脯上划了第一下,“不要碰他!托雷,你走开!”她划了第二下,“走开!看见吗?”她一边划一边向前走,血沿着她沉甸甸的乳房滴下去。人群被她逼得渐渐退却,托雷嗷嗷地嚎着,伸开双臂将众人往后赶。“谁再碰他一下,我马上死在他面前!”

这具僵尸在这里瑟瑟发抖,泪水在他血肿的脸上乱流。我的阿尕,我的阿尕。

他被逐出了村子。阿尕带着自己的一小群羊、一头奶牛,跟他上了路。秃姑娘说:“不会有好结果的,我昨天替你卜了卦,知道怎样吗?那头母羊用三条腿站着。你别跟那汉人走。”阿尕摇摇头:“我是他的人啊,哪能不跟他走?”秃姑娘说:“好,你看着。”她念了几句咒语,母羊果然缩起一条腿。“我知道我知道。”阿尕说。她还是随他走了。

他们沿着河一直走,走了许多天,前面开始出现雪山的影子,草地不那么明朗开阔,渐渐向山那儿收拢,河从那里流出来。阿尕说:“再往前走,就没草场啦。”

阿尕支好帐篷,把何夏从马背上背下来。她在帐篷周围砌了一圈泥石矮墙,这样雨水不容易侵犯帐篷。等何夏的脸消了肿,眼睛能开条缝时,他看见阿尕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

“我老了,何罗,别这样看我,我晓得我已经像个老女人了。”她虽然格格格地笑,但声音干燥,毫无喜悦。

快到冬天时,何夏复原了。这个疤痂累累的身躯,看上去竟比过去强壮十倍。几个月里,阿尕总跪在那里为他准备足够的食物。因为她预感到,他们永远的分离正在一步步迫近。

“阿尕,干吗做这么多吃的,又不是要出远门。”阿尕歪着头一笑,又唱起那支歌。

你到天边去,

我到海边去,

你变成了鸟,

我变成了鱼。

我们永世不再相遇。

何夏先是一怔,马上就哈哈笑着说:“阿尕呀,你这傻瓜,你想到哪儿去?我离不了你,你也离不了我。这是缘分,用我们家乡的话说就叫缘分,小冤家。”

她抬头看着他,看得十分仔细。他变得这样丑,跟她幻觉中的形象丝毫不差。她摸着他浑身胀鼓鼓的肉块,那是她喂出来的。两年多来,她用血肠、酥油、新鲜带血的肉喂他,眼看他的皮肤下隆起一块块硬疙瘩。只有看见他白色的手心,才能相信他曾经多么俊俏灵秀。

她说:“何罗,你好了,你行了,来吧。”她慢慢躺下,松开腰带,袍子散开来,露出她魔一般的雌性世界。

我不知道,那就是我们最后一次。

第二天早晨,我说我要去工作,阿尕拦住我说:“还是到河边吗?”

“河要封冻了,我得抓紧时间。”

“你为什么还要去呢?”

“我吃了它的亏,是因为我没摸透它……”

她眼瞪着我,夺下我的棉袄。还没等我回过神来,她锋利的牙“咯吱咯吱”,把棉袄上所有纽扣全咬下来。我给了她一巴掌,她也毫不客气地给我一巴掌。“从今以后,我求求你,再不要想那条鬼河。我告诉你,那是条吃人的河!”

我不屑理她,找根绳子把棉袄捆住。她从后面抱住我。告诉你,她现在可不是我的对手,我一甩,她就到五步以外去了。阿尕,这怪谁,你把我养得力大无穷。

她不屈不挠,再次扑过来,抱我的腿,狠命用手拧我腿上的肉。

“何罗,你听我说……”

我实在疼坏了,一边听她说,一边猛扯她头发。

“别做那蠢事了,不会有好报应的!让他们永生永世摸黑活着吧,这里祖祖辈辈都这样,这是命!”说到“命”,她咬牙切齿。

“阿尕,你再也不想那个小小的太阳了?”

“呀。”

“你喜欢黑,是吗?”

“呀。”

“你就像畜生一样活着,到死?”

“呀。”

我彻底地独立。我在被逐出村子时也没感到如此之深的孤独。人所要求的生存条件很可怜,可怜到只需要一个或半个知己,能从那里得到一点点理解就行,这一点点理解就能使他死乞白赖地苟活着。

请看我这个苟活者吧。他傻头傻脑、煞有介事地干了几年,结果怎样呢?不过是在自己的幻想、自己编造的大骗局里打转转。这一大摞纸,是他几年来写下的有关这条河的资料,还有几张工程设计图纸。尽管多年后他对那幼稚的设计害臊得慌:那种图纸送掉了一个小伙子的性命。但那时,这堆纸就是他的命根。

阿尕看着它们,咕噜道:“撕碎它!烧掉它!”

“你再说一遍?!”我狞笑着。

“统统撕碎!”

“你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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