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时分,神都轰动了。
老宅之外,人群摩肩接踵,水泄不通,人们挤在老宅大门口向里张望,一个个都抱着打卡旅游胜地一般的心情。武侯和不良人们则神色紧张的将宅院团团围住,竭力维持着秩序。
院中只站着两人,皆神色严肃。
一人身材匀称,浓眉方脸,五官端正,给人一种沉稳干练的感觉,正是秦穆。
另一人身材魁梧,皮肤黝黑,豹头环眼,肌肉蚺结,是吼一嗓子就能止小儿夜啼壮汉。
壮汉名叫丁守义,原是圣朝四大边军之一镇北军的一名校尉,与北方蛮族作战时表现勇猛勇敢,杀敌无数。后调入金吾卫任参军,却因忤逆上官又贬为巡街武侯,统帅遇济坊一团二百人。
世界很奇妙,人生兜兜转转,老丁又当回了校尉。
丁守义很生气,昨晚的闹鬼之事神都内外几乎人尽皆知,他这个遇济坊武侯校尉自然最丢脸,恨不得把那搞事的蟊贼大卸八块,气愤之下一用力,手上一阵金属的黑色光芒闪过,将铜锅撕为两半。
“不过是装神弄鬼的蟊贼而已,这些个好事之徒真是吃饱了撑的!”
丁守义习惯性的看向旁边的秦穆,说到破案,整个长安城的不良帅捏在一块也比不上这位秦无常,每逢遇济坊出现案子,秦穆负责破案,丁守义负责抓贼。好基友配合的天衣无缝。
“秦老弟,这件事你怎么看?”
作为当事人的秦穆自然知道这是陈辰搞的鬼,却不明白这小子怎么弄出的鬼影,还将鬼哭声传遍了遇济坊,可他却隐隐猜出来陈辰搞这么一出是为了什么。
尽管心中奇怪,秦穆却佯装镇定,漫不经心的指着变为两半的铜盆。
“老丁,你毁坏了一件证物。”
丁守义闻言一惊,连忙收手,悄无声息的将铜盆扔到一旁,尴尬的笑了笑。
“不好意思,我快要凝结火铜兵甲,最近常常不能收发自如。”
秦穆略感惊讶,琴心境讲究凝神静气,这个大老粗是怎么做到不被外物所扰的?想了半天夜只能归于丁守义的一根筋,傻人有傻福吧。
看着一件件所谓的“作案工具”,秦穆脸庞一阵抽搐,这些东西他再熟悉不过了,说起来他本人就是“从犯”,干咳了两声,故作沉吟片刻后说道。
“难道你忘了此宅原来的主人?”
丁守义闻言,忽然想起了什么,神色猛然一震,失声道。
“难不成,犯下此案之人和上元节那批刺客有关?”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连忙闭紧嘴巴,露出讳莫如深的神情。
龙朔九年的上元节,京师正一片欢腾之中,金殿之上,玄宗皇帝和群臣们共享盛宴,却有一批黑衣人冲破宫禁杀入皇城。御林六军和满朝文武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黑衣人大开杀戒,最终还是两位道门国师、儒家的国子监祭酒与飞龙骑帅合力擒下刺客。可就在这时,刺客们却全身燃烧起黑色火焰,转瞬间化为灰烬。
宫禁森严,刺客堂而皇之的刺皇杀驾如入无人之境,若说无内臣勾结是没人信的。玄宗大怒下令彻查此事,飞龙骑大索神都,一时满城风雨,受此案牵连者上千人,可即便如此,案件仍未平息,幕后真凶依然逍遥法外。
市井之中,庙堂之上,无人敢提及此事,只因这件事太要命了,一个不留神就是全家人整整齐齐。因此丁守义方一开口。闻声的武侯和不良人都是脸色一白,然后默契的缓缓背过身去……不听不听王八念经,跟着这样愚蠢的长官迟早得让他玩死。
秦穆闻言一滞,再一次认识到老丁的头脑简单,于是沉声说道。
“依我看,这里什么也没发生,所谓什么厉鬼勾魂冤魂索命只不过是百姓们捕风捉影,以讹传讹罢了,老哥你觉得呢?”
丁守义先是一愣,而后双眼一亮,连忙点头道。
“对对,你说得对,要不怎么说还是秦老弟你阴..你聪明呢,咱心服口服。”
秦穆长叹一口气,不禁感到一阵心累。
……
老宅之外,人群熙熙攘攘,议论纷纷。
“仁兄,听说了么?昨夜遇济坊闹鬼,哀声阵阵,好凄凉啊!”
“鬼怎么了?上月初一,平康坊张屠户家刚抓的猪成精了,居然口吐人言。这月初八,龙井坊许寡妇生了个三头八臂的魔婴。神都最近什么妖魔鬼怪没见过,唉,妖孽横行,要出大事了啊。”
“额…说的也对,不过听说这个鬼不一样的,他好象会作诗。”
“……嘶!有没有搞错!鬼都会作诗?老子忽然想放弃今年的科考了!”
……
没人注意到,此时的陈辰穿着一身破烂的乞丐的衣服蹲在一处角落里,这是他拿自己的衣服和一个小乞丐换的。衣服的臭味让他有些难以适应,却能很好的隐藏自己。
他抱着臂膀,倚靠在墙上注视着人群,想到了这一世的自己让人杀害的一幕。
……
那一日,神都东市开市。陈辰拿着身上仅有的三文钱为妹妹买了一个糖人,拿着糖人正走在回家的路上。
平阳候的二公子李显带着府上家仆走在大街上,寻觅着漂亮的小娘子。仆人溜着二公子心爱的一条细犬,不知为何,细犬突然发狂,奔向一旁的幼童咬去。
陈辰有一种近乎痴傻的善良,他猛然纵身挡在幼童身前,却让这恶犬咬的满身伤痕。挣扎中陈辰发了狠,猛然用双臂勒住细犬的脖子,用尽全身的力气竟将其勒死。
李显见状大怒,命令仆人上前将陈辰一阵拳打脚踢,他本人更是在陈辰的面前一脚将那一串糖葫芦踩的稀巴烂。正在李显得意中却发现这个贱民小子赤红着双眼,不知从哪来的力气,发了疯一般挣脱了众仆人的包围,起身一拳打掉了他的牙齿。也正是这一拳,让他萌生了杀念。
李显拔出佩剑,一剑刺穿了陈辰的胸膛,陈辰只感觉心口一阵剧痛,而后无力的倒在了血泊中,围观的众人惊慌四散。
李显先是有些慌张,镇定下来后看着倒在血泊中奄奄一息的陈辰,嘴角却浮起一丝冷笑。
“贱民命硬的很,应该死不了,只可惜了本公子的爱犬。”
而后他带着仆从头也不回的匆匆离去。
陈辰艰难的爬到了那一串糖葫芦边上,拿起糖葫芦,方才自嘲般一笑,闭上了双眼。
……
他又想起今晨从一名学子口中问到的刑部判决文书。
“陈辰,字知贤,神都遇济坊平民。于东市无故杀平阳侯公子李显之爱犬,李显遂与其理论,陈辰怒而伤人。二人扭打中,李显拔剑误杀陈辰,其情可谅,罚李显役三年,缴银十两以抵。”
在衙门的眼中,似陈辰这般平民的一条命,值十两银子。
陈辰甩了甩头,重新将视线集中在拥挤的人群中。
有人认为报仇需要等待,需要蛰伏,卧薪尝胆后一击必中。这样做的好处是可以提高报仇的成功率,事后能够保全自己,可弊端在于太长的时间会导致计划赶不上变化。
仇人会老,会死,复仇意志不坚定的人也随着时间流逝渐渐冲淡仇恨。
等待有时候会丧失报仇的机会。
他不是君子,十年太晚,只争朝夕。
他本就是一个匹夫,血溅十步,快意恩仇。
昨晚的一切举动都是他计划中的一环,这是心理上的一种博弈,一般杀人凶手事后会回到案发地来探查,这是为了满足一种“求知欲”,会想案件进展的如何?有没有留下证据?
李显此人色厉而胆薄,这种人装作一副凶狠的样子,实则内心脆弱。得知陈辰死而复生,惊恐之下必然会亲自前来探查。权贵子弟自然不怕平民的报复,更注重家族的名声,为了不给家族惹上麻烦他必然会悄悄的前来,混迹在人群中打探消息。而陈辰早就张网以待。
当然,这都是陈辰的猜测,成败几率各半,却值得赌一把。
此是天放大亮,天气尚凉,正是人最多的时候。
一个半大小子排开人群,站在一块高台上大喊道。
“各位老爷们!死去的陈家小子托梦给我了!你们猜怎么着?他说那一日他把平阳侯的二公子李显三拳两脚打的屁滚尿流,后来对方居然以多欺少,平阳侯居然生了这么个窝囊废,他死的好冤啊!”
人群中不乏有人轰然大笑,也有人说小子胡说八道,不想要命了。却有一个白衣男子最为激动,一张白皙的脸胀的通红,指着那小子怒骂道。
“贱民!少在这放屁!那一日本公子分明...”
看到这一幕的陈辰眼前一亮,没想到,李显真的现身了。他默不作声的走到这位公子哥的身后,一拳打在对方的脸上,而后转身便走,李显怒声大骂。
二人一追一逃间到了一处暗巷。
当李显刚迈进巷子,一道寒光闪过,一柄铁剑斩在他的左腿上。他大腿受伤跌倒在地,又一剑,李显举臂来挡,一声惨叫后断了一只手。
此刻的二公子鲜血横流,躺在地上缓缓倒退,他看着单手提剑一脸冷漠的陈辰,他的眼中升起无边的恨意。
“是你!你居然还没死!你不能杀我,你这个贱民!杀了我,你全家都会不得好死!”
见到陈辰不为所动,一步步的向他走来,李显的心中生出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慌,连忙求饶道。
“兄弟,我错了,你看,我也受伤了,咱们两不相欠。只要你放了我,就给你一千两银子,不,五千两,你想要多少都可以!”
嘴上虽这么说,李显心中却想着一旦脱身,就狠狠的报复这个贱民的全家。
陈辰从始至终都保持着平静,走到李显身旁一圈打碎了他的牙齿,李显再也说不出话来。陈辰抓住他的肩膀,像拖死狗一般将其拖进了棺材。
看着躺在棺材里嘴巴肿胀,一脸惨白的李显,陈辰平静的说道。
“像你这种人,应该是不会懂什么叫公平。”
陈辰其实不擅长说教,但他信奉人生在世要有一种仪式感,报仇也一样。仇人在临死前感受不到恐惧,那么报仇就没有了意义。他组织了一下语言,继续说道。
“首先你说错了,我不想杀你,只是在完成报仇。”
“你看,你刺了我一剑,踩烂了我妹妹的糖葫芦,那么前面砍的两剑勉强算是利息。刺完这一剑,无论生死,你我的恩怨都一笔勾销,这就是公平。”
李显惊恐的看着犹如疯子般自言自语的陈辰,心中第一次生出了后悔。
陈辰挥剑刺出,铁剑贯穿李显的胸膛,这位侯府公子鲜血从口鼻喷出,含糊不清的想说些什么,却未能说出口,最终难以置信的瞪大双眼,气绝身亡。
心中放下了一块巨石,陈辰长吁一口气,艰难的扛起棺材板,一点点将棺材盖上。
巷口处黑影一闪,施展神行术奔来的一个青衣大汉手中拿着一个碎裂的玉佩,玉佩存储二公子一缕命魂,玉碎人亡。此刻玉佩碎裂,面对家主的怒火他也不会有好下场。
青衣大汉目眦欲裂,他全身黑光闪过,黑光聚于手上,竟凝结成一柄黑色长刀,大汉挥动长刀,携带着无限的杀意狠狠劈向陈辰。
浑身浴血的陈辰躺在棺材边上微微一笑,淡然闭上了双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