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灯在蓬莱的这些时日,像是给这淡而无味的漫漫修行之地加了一把佐料,诸弟子清修之于便是私下言传自己所看到的种种奇闻异事
“近来小妖每日里必去东海捕鱼,她捕鱼做什么?”
“岂是捕鱼,还砍了许多神木做柴火烧,简直是暴殄天物”
“她这又捕鱼又烧柴的,难不成是烤鱼吃?仙家圣地最忌口腹之欲,这岂不是犯了忌讳”
“小妖又不修仙,只是她下东海捕鱼实在是古往今来惊天泣地独一人”
“也不知仙尊的庭院被糟蹋成什么鬼样子了”
“哎?瞧她背的什么东西去了幻海琉璃阁?像是罗油树,那东西倒确实是生火做饭的材料,也不知仙尊从哪里寻来的乡野之物,种在了这仙岛之上”
离尘轻轻掀起窗子,神色看起来好了许多,远远望见小灯拿着把药铲在庭院中松土灌溉,一棵幼小的油罗树苗在院子边缘的白玉台边迎风招展,他淡然一笑将窗子放了下来,那缕游丝带着攒心钉在胸腔里挣扎着四处游走不肯安生,他闭上眼睛眉心紧皱,指尖在窗棱上磨出斑斑血迹。
她日日都去小窗下跟他说话解闷,前日在海中捡了个硕大的海贝壳,昨日蓝桥师兄给她划了一亩三分地,她要开始试着自己种仙药了,今日云青子师兄又带来了新酿的好酒,小灯觉得跟着云青子学学酿酒似乎也不错,这两日她又削了个竹蜻蜓也不知它是否已经到了苍梧。
他甚少回应,偶尔小灯疑惑他是不是悄悄睡着了,试着唤一声:“仙尊?”窗里的人便淡淡的“嗯”上一声。
她思量着仙人闭关到底闭的什么呢?想来应该是突破自己眼下的修为更上一层吧,仙尊已是上仙还这般勤勉,她作为一个芝麻小妖就更应该用功些,奈何她是个没有长性的小妖,晚饭前刚发愿要努力,一觉睡醒便只记得逗雀撵鹤爬坡下岭,每每此时便自我安慰,也不全是自己的错,她在苍梧之时也曾是个勤于修炼的好弟子的,可能是仙家福地让人心无牵挂以至堕落。
蓝桥师兄分给小灯的那块药田过了整整三月也未见有个小苗长出,倒是她在幻海琉璃中种下的蜀葵发芽长大一不留神就开满了花,近来她也不再炖鱼汤了而是改烤鱼,小灯一本正经的解释,她研究多日觉得烤鱼比鱼汤要有营养的多,仙尊也未说,她送来什么他就吃什么。
小灯万万不想再去回想,有一日她多熬了半碗鱼汤,想着自己辛苦多日也该补补,鱼汤入口又咸又腥,难以下咽,自此便绝了去人间做厨娘的念头。
她想着改日去了人间总不好再坑蒙拐骗,总得学个谋生的手段,于是又转而跟着云青子学酿酒,幻海琉璃中的竹流甘露乃是一股绝佳清泉,小桥与居所相接处恰有一方空地,正好搭个酒灶,又将药园里那片不长苗的土地翻了翻,撒下一包云青子带给她的黄粱米种。
几月之后蓝桥望着那方沉甸甸的谷穗无辜道:“呐,你不能再嚷嚷我分给你的这块田贫瘠不毛”
仙家福地就是这点好处,不必担心旱涝不保收,也不必担心雨雪侵袭。
蓬莱弟子修行之余又有了新的谈资,小妖是来修行的还是搭伙过日子的?也不知幻海琉璃被糟蹋成什么样子了,待仙尊出关不知小妖会不会成为蓬莱第一个被重罚的外门弟子。
云青子在楼阁上长吁短叹,说起如今的幻海琉璃阁再不负从前的幽雅清旷,到似是人间百姓的一方农家小院。
离尘只是淡淡一笑,她肯在这里莳花弄草,是这地界的福气。
云青子摇摇头:“就这般宠着纵着?就不怕哪日里把天捅个大窟窿?”
“若有那一日,我便一肩担下,以身补天又如何”
“仙尊”云青子的眉间微微蹙起,“你我素日交好,承以知己相待,今日便将心中忧虑一吐为快,凡事若太过,必然深陷其中难以自拔”嗟叹须臾又接道,“我知这小女子前世因仙尊凄惨不得善终,可世间之人比她惨烈百倍者又何其之多,仙尊欠他一世,今生给她个修行正果便是了,何苦再堕其中”
他微笑着听完云青子之言,未嗔未怒,缄默良久出声道:“我又如何不知,只是在人间幻海之中再次感知到她的气息时,便如疯魔一般无法自制”胸膛中的那个心又开始翻江倒海的折磨他,他攥紧微微发颤的手指,接言,“且在这四海升平之时让我留着这份私念吧”
新酒出灶那日,院中的蜀葵又开了一季。
小米酿出的酒,色如金桂,绵香醇郁,小灯将它封在一个粗笨的瓦坛内埋在了梓树下,这是她酿出的第一坛酒,打算寻个盛喜之日再挖出来。
黄昏渐临,阴阳交替,苍穹浮着淡粉色的云霞,小灯坐在院中的罗油树下筛着小米低声哼吟:“月光光,秀才娘,骑白马,过莲塘”
白衣上仙落在她身后一时恍然如梦,他伸手招来一片罗油树叶,轻轻一吹,好看的透明泡沫悠悠荡荡浮过她的发髻向云雾中行去。
小灯回身向后看去,又惊又喜道:“仙尊,你出关了”
他清冷消瘦好在气色还不错,微微浮起一丝浅笑:“只是不知是否还有鱼吃”
“不仅有鱼吃,还有好酒喝呢”她清朗笑言,“我瞧着仙尊这院子太过寂寥空旷,想着仙尊喜欢蜀葵和罗油树,便在院子中栽种了些许,仙尊瞧着可还欢喜?”
离尘掰了片蜀葵花瓣贴在她的脑门上,宠溺一笑:“欢喜”
夜幕星辰下,银河如练掬起万点光华,酒兴半酣她已醉了七分,小灯支着着下巴歪着头看着隔案而坐的离尘,突然开口道:“仙尊,你待我这样好,是因为慈悲,还是因为我似故人?阿郁说啊……”她打了个酒嗝兀自一笑枕在手臂上闭上了眼睛,“阿郁说啊一个人若无缘故的待另一个人好,不是这人生的风流俊俏就是像心里放不下的故人”小灯摇了摇手臂,“但是仙尊是上仙啊,悲悯大爱世间生灵有什么好疑惑的呢”
院中的篝火明灭殆尽,他沉默着未说话,又能说些什么呢?告诉她,他是因为心存愧疚难以自赎?让她知道,他曾经对她不起,害她一生?他太过于贪恋眼下的一切,那些事或许早晚都应该让她知晓,但绝不是现在,且再等一等,等一等。
仙尊出关后,小灯的每日修行又恢复如常,她的挽花剑法已用的炉火纯青,一根紫竹舞的出神入化,与蓝桥切磋倒也能接下三五招,但是内在修行浅薄单靠剑试无法与之抗衡,也不知菜菜如今到何地步了,昨日飞往苍梧的竹蜻蜓倒是回来了,青梅君三句不离人间收鬼之事,他倒是对这事颇为上心,近来菜菜的回复越来越简短,不知是不是苍岭再逼她“勤加”修炼,等十年之约了断,她们就又可以去人间吃吃喝喝了。
院中的蜀葵开开落落,罗油树也愈加枝繁叶茂,一朝一夕在日升月落中悄然而逝,小灯觉得近些年来仙尊给她吃的东西灵泽似乎不如从前充沛,而且她每每提气都像被秤砣压制住一般提不起来,难道是这些年太过惫懒修行不进且退?
仙尊这些年也有些奇怪,时不时的便要独自在楼阁上单独呆上几日,每次出了楼阁总要休养一段时日方才恢复如常,直到近半年方才改了这怪癖,再有一年便是当初约定的日子,岱屿门主更是早早的便遣了五名弟子前来商议比试内容与规则。
说是商议,可蓬莱略有异议,岱屿弟子便唇枪舌战咄咄逼人,蓝桥无奈只得将此事一一禀明仙尊再做定夺。
“岱屿门主言说,未免有失偏颇,特邀了瀛洲、员峤两位掌门各出十题置于瓮中,蓬莱岱屿各抽一题,方壶仙主抽一题,三局两胜者即为赢家”蓝桥回禀这些,眉心皱成一团。
今日恰逢云青子来阁中炫耀他新出的酒,于是在旁也道:“此事略有耳闻,岱屿似乎有意将这小小比试办做一场盛会,仙门近千年未有这等趣事,皆已等不及要看这场热闹”
仙尊沉默须臾,让蓝桥不必与其争究,一切依岱屿所言应下便可。
云青子见小灯默默低着头不说话,以为她是在担心输掉比试,问道:“小灯妖,你且跟我说说你最擅长什么,瀛洲既有出题的权利,我定会让你赢上一局”
小灯心里却在慢慢盘算该如何既不伤蓬莱颜面,又不让岱屿为难菜菜。
蓝桥急忙接话道:“小灯姑娘虽未将仙草种出,但是这些年来她也学着认识了许多品类,若有识别仙草神树的题,或许可赢”
云青子点头道:“识别仙药也是初入仙门必经的课程,若做个文试之题,倒也说的过去,那岱屿门主急功近利未必肯教小菜妖学这些他认为无用的东西”他冲小灯笑道,“如此一局胜券在手”
小灯心中默默道:“我若赢上一局蓬莱也不至于太过难堪,剩余两局让菜菜赢了去,也好向岱屿交差”
岱屿的子弟还在议事厅内等着,蓝桥得此令,又听得云青子愿意作保让小灯赢上一局,心中稍稍宽慰些许,自去应付岱屿门人。
小灯倚在梓树下觉得今日的酒香甚为醉人,如此一想便失去了意识。
云青子叹道,总算是将攒心钉长在血肉中了,今日两心各归其位,小灯妖可修炼内功心法不必担心遭受反噬伤其性命,仙尊也不必再日日忍受这锥心之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