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乃是秋分,黄昏一过镇上突然浩浩荡荡来了一众车马,为首的是身着锦衣佩刀的六人侍卫鸣锣开道,中间乃是前后各四匹拉车的玉勒青鬃马,马车之上所饰奢靡乃是人间不曾见过的宝物,其宽大足以媲之普通人家一间小房,紧随其后的是数不清的奴仆婢子与抬着贵重箱笼的小厮。
街道两旁的百姓议论纷纷,不多时整个镇子几乎倾巢而出都赶来看热闹。
“这是哪家的公子小姐出行,好大的排场,瞧那轿子上坠的珠宝玉石,随意取下一颗怕是都够全镇的百姓受用上一年了”
“就连随行的婢女小厮穿的都是我们几辈子不曾见过的绫罗绸缎呐”
车马在一座带有莲塘的小院外停下,一个颇为伶俐的小婢子上前问门前的老妇:“贵客登门,你们家原何无人接待?这便是你们这诗书礼仪人家的待客之道?”
老妇人惶恐道:“老婆子年岁大了,不知,不知是哪个门上的亲戚呐”
“早前嫁给你家公子的李瑜娘便是我们家的大小姐呀,我家夫人久居异国路途遥遥不得来见,如今得闲特来探望亲家”小婢子向内张望道,“也来瞧瞧这仙主娘娘家的千金在婆家过得如何”
老妇人膝下一软,拉扯一把身旁发愣的女儿,低声耳语:“快去将你嫂子从灶房拉出来,换洗一身干净衣裳再来见娘家人”
马车内有人悠悠道:“怎不见我娇儿出来迎我与她妹妹,也罢,既是来探亲还是入内一见吧”
话音未落,随行的小厮已自箱笼中取出一卷流光溢彩的锦缎,老妇人以为这是亲家送来的见面礼,诚惶诚恐的上前欲接,熟料小厮将锦缎向地下一抖,直铺入院中。
两旁婢子躬身上前掀起轿帘,只听一阵环佩轻响又弥漫出一股沁人心脾的香料气息,轿子中迈出一双踏了镶珠织金绣鞋的纤纤玉足,轻轻巧巧的落在了方才铺陈开的锦缎上。
说这是姑娘吧,却梳着妇人的发髻,说夫人吧,这容颜光华实在看不出一丝的衰老,又如何能有一个像瑜娘这般大的女儿。
饶是小婢子看出了老妇人的心思,上前高声道:“这位便是我家夫人,乃是仙来国国君亲封的仙主娘娘”
老妇人尴尬道:“不知这仙主乃是个什么称号,老婆子该如何见礼才是”
小婢子眼珠一转道:“大约就跟你们这里的皇妃公主差不离”
老妇人噗通一声跪在地上,面上青一阵白一阵,许久未敢言语。
仙主娘娘侧身回眸对轿内道:“我的亲亲宝儿娇娇儿还不快快下来与我一同去见你的姐姐”
轿子内的人似乎是被什么东西哽了一哽,半晌方才撒娇道:“让那跪在一旁的糟老婆子离得远些,我闻见她身上的味道便直难受的想吐”
仙主看了一眼婢子,小婢子假意无奈道:“那便请亲家夫人远去一些吧,我们家的小姐自幼都是被娇养着长大的,若是受了半分委屈,仙主娘娘一声令下这惹她们不痛快的人可是要被乱棍打死的”
老妇人慌忙退进了人群中。
轿子中的小姐被婢子搀扶而下,身着幕篱不见真颜,百姓翘首低语:“果真是富贵人家的小姐,不是旁人轻易可窥见的”
入了院门,小婢子早已将一应软垫香炉备好,仙主夫人左右打量一眼:“这样的居所如何能住人?”
伶俐小婢子在旁道:“是呢,就连咱们家的牛棚马圈都要比这好上三分呢”
夫人嗔怒道:“我那苦命的女儿呢”
“嫂嫂来了”这家小姑慌慌张张将瑜娘推上前去。
身着幕篱的小姐突然起身一把抱住她便是一阵哭泣:“我当姐姐嫁了人是来过好日的,岂料如今竟然呆在这猪狗虎狼之窝里”
小鲤鱼,今日我们来为你出口恶气,你只管看戏,不许多言。
一个熟悉的声音落在了瑜娘耳中,现下这般她也只能顺从,心中却是一阵叹息:小灯啊小灯,你这样在人间胡闹,若是惹上了东海仙家该如何脱身啊!
“快去给你岳母磕头,快去呀”
瑜娘的郎君外出而归,被自家母亲推推搡搡上前来行礼。
仙主夫人斜睨他一眼,冷声道:“我的好女婿,当日你在我家中求娶瑜娘的时候指天跪地说要待她如珠如宝,她为与你相守不惜与母家决裂舍去一身的荣华富贵,你便是这般相待明珠?”
郎君梗着身子,甚为不屑,他对小鲤鱼的来历一清二楚,想来如今幻象也猜到了三分,只是现下若是当众拆穿,世人知他娶妖为妻,怕是有损门楣。
自家母亲上前又是一阵推搡,无奈之下他只得下跪行礼。
一旁的婢子极为有眼色的为夫人递上了一杯香茶,夫人慢慢悠悠撇去浮沫,一口分作三口抿了又抿,半晌之后方才放下白玉茶盏,缓声道:“起来吧”
郎君掸了掸衣襟,起身颇为厌恶的瞥了一眼瑜娘,再未理她。
她们此番前来也不是为了“赶尽杀绝”毕竟小鲤鱼还是舍不下她的郎君,只是想要敲打这家人一番,让他们知晓小鲤鱼并不是无所依靠。
一番闹闹腾腾,让这整个镇子的百姓皆议论纷纷,原来是这一家人高攀,媳妇娘家这般阔绰显贵,这恶婆母还苛待于她,真是好不知趣。
夜色渐深,恶婆母清扫出一间客房邀夫人小姐暂且住下,婢子小厮将软褥锦衾铺上,侍候而入睡下,一众仆人皆投诉临近的客栈而去。
三更天,小鲤鱼夫妻的卧房内郎君低声斥责:“什么仙主什么娘娘,你让那些鬼怪妖精来侮辱我娘,到底想要做什么?就因为她要给我纳妾?我身为长子没有子嗣便是不孝,迎娶异类进门已是对祖先不敬,为了你,我能做的都做了,你今日让她们来唱这一出是何居心?”
瑜娘侧身躺在一旁,泪水簌簌湿了绣枕。
次日清早,总不见房内动静,婆母小姑上前推门,只见一室空空荡荡独留一个半人多高的箱笼立在正中央。
小姑上前掀起箱笼,但见其中满屉黄白,数不清的玉石明珠耀眼夺目,不禁欣喜若狂将兄嫂一道喊来,他们家这下是要跃居人上了。
“哎呀,哥哥,你看这些金银玉石”说着上前亲昵的拉住嫂子的手,“定是嫂子娘家体恤婆家贫苦留下的”
郎君瞥了一眼,心中不屑:玉石珠宝?莫不是些烂石头枯树叶吧。随即嘱咐诸人不许动这箱笼中的钱财,将整间屋子落了锁,母亲妹妹不知他是何意,以为他是想要夫妻二人独吞,于是呼天抢地痛哭指责白养了儿郎,白叫了这么多年兄长。
虽说是不许人动,可是他也不能日日守在家中,家中二女眷便常常趁着他出门之际,卸了门板偷拿些金银外出偷偷想用。
如此过了半月,箱笼中的钱财不见异化,郎君方才敢信确非幻象,货真价实,于是买房置地交友结亲,一时仕途顺心,风光无限,家中一片和睦再无人敢苛责瑜娘。
奈何桥旁,小灯将两壶好酒递与阿郁:“仙主娘娘,多谢你陪我演了一场戏”
阿郁接过酒,赏了一壶给那日变化做伶俐婢子的鬼差,鬼差笑嘻嘻道:“娘娘,下次再有这等好事,劳烦您老可别忘了小的”
阿郁啐他一口,笑着让他滚远些,她仰头饮了一口酒,问道:“夫妻已是情薄,她为何还要呆在那个家中?难道一朝异化,连着心性也变了不成”
“她是不甘心吧”小灯看着忘川中浑浑噩噩早已记不清身前旧事的残魂鬼魄,一时有些迷茫,不知她与沈岳是否也会有一日走入如此境地。
小鲤鱼为了她的郎君舍去了比凡人更为长久的寿命,沈岳为了她叛出了东海仙门,小灯兀自一笑或许她还未等到谁在这份情感中变了心,就已经灰飞烟灭了,冥府帝君一怒,她一介小妖定是难以抵挡的。
别过阿郁,又至酆都,那日人间做戏花奴姐妹们也有出力,小灯将人间的糕点带了几盒子来聊表谢意,可刚走到桃芷山下便觉得今日的桃芷山与往日不同,她心下一怔,山上的游魂呢?莫不是帝君震怒,将他们一口吃了?
小灯慌慌张张向山上而去,正遇到收拾花锄将要离去的花奴,族长见她前来,上前道:“正遗憾无法与你告别呢”
“到底发生了何事?”
花奴言说,帝君开恩,亲自为桃芷山上的残丝织魂结魄,一一送他们去应那富贵顺遂的命格去了。
小灯心存疑虑,告别花奴,亲自去查看了人间命簿,竟然千真万确半点不假,难道他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要了她的命不成?小灯倒吸了一口凉气,她与沈岳的情缘竟这般短暂。
她失魂落魄的行至北阴帝君的鬼邸前,想要问问他几时来取她的命,虽然她知道冥司让你三更死,不会留人过五更,可还是想求求他能不能稍稍晚一点,至少让她去与沈岳做个诀别。
守门的婢子似是知道她的来意,传话道:帝君言说这一切就当是送给姑娘的新婚贺礼,让姑娘欢欢喜喜去做人间的新娘子吧!他老人家今日累了,要闭关养身,就不见客了。
他这是不要她的命了?帝君何时生了这样一幅慈悲心肠?小灯自责不该总是将墨戎想的如此坏,一时眼底眉梢掩不住的喜色,随即整了整衣裙在府邸外结结实实的磕了个头,承诺过几日一定带些自家培育的仙草神枝来给帝君补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