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杨山倒抽一口凉气,吓得手里烟袋都掉了,哆嗦着嘴唇问道:“真有这么严重?”
“当然。”在门外等了半晌的连君轩迈步走了进来,也不客套,直接在杨诚下首坐下,道:“我祖父有个好友,他们族里的远房子弟在老家欺男霸女、侵吞良田,后来被言官参了一本,立刻就被抄家了。八岁以上男丁都砍头,女子不论老幼都卖到教坊司伺候……嗯,总之凄惨极了。”那未竟的话代表着什么意思,在场的人心里都明白。
耳里听着也可能发生在自家的故事,杨山下意识地望向端着饭菜进门的两个女儿,大女儿忙得额头见汗,脸色却是红润极了,见着就知道爽利健康的人,而最疼爱的小女儿正笑咪咪跟在姊姊身后,模样娇憨可爱,若是她们被扔去那肮脏地方……
思及此,他控制不住的狠狠哆嗦起来,“不成,那可不成!”
杨柳儿姊妹被父亲的喊声吓了一跳,心里好奇父兄们在说谈论什么,但她们聪明的没有开口,只是忙着摆碗筷,一时间,屋子里只剩了碗筷撞击的叮当声。
杨志担心父亲被吓坏了,等了一会就赶紧把话头往回收,“阿爹,祖父祖母他们是一定要救的。但是为了杜绝以后再有这样的祸事发生,这事还得从长计议。正好家里银子也不够,还得想办法凑一凑。”
“成,你们都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阿爹想不到的,你们多琢磨一下吧。”杨山叹了气,扶着桌子站起,慢慢出了院子,想来又是去陈氏的坟头了。
杨志和杨诚对视一眼,对于连手阻拦父亲救人心里都有些不是滋味,但自家娘亲过世了,父亲耳根子软,两人都还没成亲,妹妹们也还没嫁人,怎么可以不多加盘算?若是老宅亲人都是好样的,他们就是借印子钱也得救人,可惜……这事还得再好好商量一二才是。
杨山不在家,兄妹四个外加连君轩都是平辈,最大的杨志也没超过二十岁,说起话来便没了顾虑,救人是一定要救,但什么时候救、以后怎么杜绝麻烦,这是个问题。
杨柳儿有些郁闷,抄起一双干净筷子替兄长们挟菜,也抱怨道:“不是都分家很多年了吗,怎么有事咱家还是跟着受牵连?早知道这样,还不如搬得远远的,让他们找不到。”
“说什么傻话?”杨杏儿拍了小妹一把,嗔怪道:“咱们杨家宗祠还在牛头村呢。”
如今的杨柳儿,身体里装着一缕现代灵魂,没什么宗族意识,撇嘴道:“我就还不信了,遇上灾年,谁还因为宗祠在这里,就活活守着饿死?”
杨杏儿听她说的越来越不象话,抬手还要打,那边杨志和杨诚却是齐齐对视一眼,瞬间如同醍醐灌顶一般露了喜色。
两人异口同声地道:“还是小妹聪明!”
杨柳儿懵懂不知,“我说什么了?”
连君轩一听却是想明白了,笑嘻嘻应道:“确实是个好办法。”
“到底什么好办法?”杨柳儿眼见大哥二哥凑在一起低声说话,无暇理会自己,就抓了连君轩的袖子问个不停。
连君轩故意不肯说,惹得杨柳儿瞪着大眼,两颊鼓鼓的,好似被踩了尾巴的猫咪,分外可爱,杨杏儿见了,自觉妹妹失礼,皱着眉头想把杨柳儿拉回来,但随即也被连君轩说的话吸引住了……
杨山在外面走了一圈,不知是与亡妻说了几句话,心里舒坦了,还是被冷风吹跑了愁绪,总之神色比先前好了许多,所以听到儿女们说起“自请出宗”一事,他只犹豫了一晚就答应了。
说到底,他后半辈子要指望儿女,凡事自然得先为儿女考虑,至于父母兄弟,这次倾家荡产救他们出来,就是有什么血缘亲情也足够偿还了……
第十四章自请出宗(1)
八月初的盛夏是一年里最炎热的季节,日正当中之时,别说飞鸟,就是知了都歇工躲起来了。
牛头村里,几个婆娘在村头大树下铺了张破草席,一边给身边睡得东倒西歪的娃子扇风,一边缝着手里的旧衣或鞋底。
在这种难得悠闲的时候,绝对缺不了八卦闲话,而最近半个月,最好的八卦莫过于杨家之事了。
其中一个小媳妇秀兰,娘家正好是柳树沟的,这会就滔滔不绝地说着自己刚得到的新消息。
“你们不知道,这次杨老三一家可被害惨了。我昨日回娘家听我嫂子说,他们一家人到处借银子呢,家里的驴子也卖了,大小子为了提前支几两工钱,跟铺子里又签了十年工契,算是卖给那个黑心掌柜了。杨老三原本还要卖田卖窑洞,被两个闺女哭着拦住了,后来是老林河的陈家送了点钱过来才算拉倒。”
“哎呀,我原本还瞧着他家两个丫头不错呢,琢磨着给我娘家侄儿相看相看,好在没多嘴,要是亲事成了,这时候也得被刮几两银子。”
“就是,这杨老二可真是缺了大德了。他跑得没影了,倒是把兄弟一家坑苦了。”
一个小媳妇很是同情,捏着针头划划刺痒的头皮,叹气道:“一百五十两,杨家怕是不好凑吧,难道真要卖儿卖女?不是都分家好多年了吗?”
那叫秀兰的一听却是摇头,笑得一脸羡慕又嫉妒,“那倒不至于。杨家那读书的二小子交了好友,是县城连家的少爷,听说家里有钱着呢,直接借了杨家一百两。”
“真的?杨家二小子真是走运!”众人脑海里浮现出白花花的银子,都是咂着嘴巴羡慕不已。
有那脑子灵光的,想起上次杨老太太差点勒死孙女的事,就酸溜溜应道:“运气好的怕不只是杨家二小子吧,他家那小闺女上次差点被勒死,也是这连少爷救的。”
“哦,这么说来,这连少爷还真是杨家的救星呢。”
众人从彼此眼里似乎瞧见了什么蛛丝马迹,脑袋凑到一处,不知道又说了些什么,不时叽叽咕咕笑几句。
正在这个时候,村外的黄土路上远远赶来两辆骡车,后边还跟了七八个人,一众婆娘好奇的起身打量,待看清骡车上坐的居然是多日不见的杨家人,如同打了鸡血一般冲了上去。
“哎呦,杨婶子你这是遭了什么罪了,怎么瘦成这个样子?”
“就是,大嫂子,你这脸上怎么都是血道子?”
杨家十几口那日被绑走后就直接被扔下矿坑,半个月没见过日头,吃喝拉撒都在黑暗的山洞里。无数手执皮鞭的监工,彷如凶神恶煞一样,不管老幼,只要每日挖不够十筐矿石就没有食物和水,若是敢反抗甚至多说一句话,就会立刻赏一顿皮鞭下来。
这样的日子,别说半个月,只三日就折磨得众人哭爹喊娘,身上的肥膘迅速掉了下去,手上也起满了血泡。
就说杨老大渴的急了,喝了一口矿坑里的水,拉肚子拉得差点要了命,但依旧要在皮鞭下挥动镐头。
而杨老太太的撒泼大法刚开了个头就被赏了一记窝心脚,吐口老血之后立刻就消停下来,不过几日,在牛头村称王称霸,无人敢惹的杨家人就都被训成了绵羊。
原本以为小命就要交代在矿洞里了,不曾想却突然被告知可以离开了,杨家人听了不由得发傻,还是被赏了一顿鞭子这才回过神,忙不迭地爬上了大柳条筐,被人拽出矿洞。
这会乍然听得乡音,再瞧瞧熟悉的村子,杨家老少都是恍如隔世般,放声大哭。
“啊,终于回来了,死不了,死不了了!”
“呜呜……我饿,我要疼死了,打死我也不走了!”
杨家人这样一哭,哪怕平日里有些不待见他们的村人见了也是心里泛酸,纷纷劝了几句就拥着他们回了老宅。
杨老太太坐在自家堂屋里,四下看了看终于缓过神来,霸道又刻薄的脾气也随之趋醒了。
她指向提着茶壶进门的杨杏儿,开口就骂,“没眼色的死丫头,不知道做好饭菜端上来吗?是不是想饿死我们啊!”
听到这一番话,杨杏儿脚下就是一顿,强忍着没有反驳,随手放下茶壶就走了出去。
杨老太太见此更恼,还想再骂的时候,已经有看不过的村人劝道:“杨婶子,你可别说了。老三一家为了救你们出来,到处跟人借钱,就是他家大小子都跟人家铺子掌柜签长契,预支工钱回来了,要不然,你们如今还在矿坑里吃灰呢。”
“就是,老三一家真没得说的,几个孩子也都是孝顺懂事。”
可没想到杨老太太却是个顺毛捋的活驴,一见众人都帮着老三一家说话,反倒更恼,越发不讲理了,“他们要是着急救我们,怎么会耽误半个月?明摆着就是害我们多受苦,没良心的畜生!”
村人听得真想唾这老婆子一脸唾沫,救人还救出错来了,这也太伤人心了。
蹲在门口抽着旱烟的杨山见到自家爹娘兄长狼狈模样,原本还有些心疼,对儿子提出要自请出宗那件事又犹豫起来,可这会被老娘字字如刀的戳了心窝子,又见女儿委屈,儿子也是恼怒,长长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