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天一
推陈出新是中国画常常谈到的问题,推什么陈,出什么新似乎是明确的,但在实践中不无问题。对于传统的看法并不是一致的,继承优秀传统的程度也是有差异的。出新的意义并无争议,但是出什么新,新在哪里,解决起来并不是很满意的。这里只谈谈花鸟画的问题。现代中国花鸟画是有进步的,比较五十年代、六十年代的面貌是大有不同了。当代中国花鸟画展规模一届比一届大,作品面广,质量一届比一届高,更不乏创新的优秀作品。但希望具有现代风貌的新中国花鸟画在历史上应该是划时代的、史无前例的,作为当代的花鸟画画家还要尽最大的努力。
推陈出新的道理也不是现在才有的。古人所说的“外师造化、中得心源”,“夺造化而移精神遐想”的论述要求画家必须观察自然,立意要新,胸有成竹,意在笔先,这不就是为了出时代之新吗?今天我们要推陈出新超过古人,必须先从研究传统说起。
情趣是花鸟画优秀传统的核心。
历史上从人类摹仿自然形象,图绘花纹,见于中国石器时代的陶器上,迄今已有六七千年之久了。禽、鸟、鱼、蛙、花叶、水纹以及动物造型,其寥寥数划不失其自然形象的特征,变化和趣味是多样的。古代工艺上花草纹样说明古人已经把意匠经营的造型方式表现在图画之中了。源于自然,又不同于自然,是自然的摹仿,而不是自然的再现。这就是绘画的起源。人类早期对自然形象的感受,以线描方式表现形象成为中国绘画发展的基础。以后以线描为骨干勾画形象,再涂染色彩,发展了晕染方法,在中国一直持续了两三千年。花鸟画的形象见于汉代、唐代壁画里还不是独立的画种,是人物画综合造型的一部分。单独以花木禽鸟为题材形成画种始于五代。宋代以后把属于花鸟画的题材分支为木花、草花、禽鸟、昆虫、鳞蚧等多种科目。画家以其对自然的感受和造型上的想象力,表现了花鸟画盛极一时的多种艺术成就。这说明花鸟画源于自然,亦是艺术家寄情写生,经过加工而“傅色造妙”的产物。历来中国花鸟画家主张源于自然,表现要高于自然,在思想境界上要达到画家意象的形式。表现构图完美的艺术形象。即使宋代工细的院体花鸟画,绘画面貌栩栩如生,然也是画家经过观察、写生、选择、提炼、加工,表现了比真花、真草更集中、更典型、更完美、更有吸引观众魅力的绘画形象。写意画的发展,作画追求神似形象,可以在“似与不似之间”,造型是经过变形或者概括,以艺术手段去处理的,色彩上是画家经过主观想象调整了的,或者以墨代彩,或者水墨为主少加润色,面貌已不是自然的真,而成为艺术的真,感觉比真花草更有趣味,耐人寻味。一幅好的花鸟画是寄画家之感情,表达人们的理想和愿望的。如画松意在高洁不屈,画梅冰肌玉骨,画菊有傲霜精神,画荷花出污泥而不染,画牵牛花有朝气蓬勃之感,都是以美的理想去表现和歌颂人们精神世界的。所以画花鸟画既是画人,也是表现画家的画格,陶冶人们情操的艺术。这便是中国花鸟画优秀传统的核心。
千百年来花鸟画的技巧从单调到复杂,从原始到艺术的多样性,一直是随着时代的发展而发展的。从单线平涂到晕染人微,从工笔到工笔和写意分支。以至发展到水墨写意画,勾点齐下,以块代面及没骨泼墨、泼彩等画法。并溶诗词、书法、印章于画境,构图上巧妙地运用空白空间,主宾层次,虚实关系,疏密关系,散点透视,多样统一等原则,造型的严谨、技巧的精湛,有一套完备的传统艺术规律。基础技巧有法可循。形成中国绘画艺术独特的造型方式。这些特色,一直为中国画家所追求、所探索;也为后代画家所提高、所发展。技巧的发展使理论上也日臻完善,南齐谢赫六法中既提到“骨法用笔”,首先也提到了“气韵生动”。因而,使中国花鸟画家历代辈出。宋代黄筌富贵,多画宫庭所见,徐熙野逸,多画汀花野卉。明代的青藤、白阳表现了笔墨清雅纵逸,随意取材。清代的石涛、八大表现了对现实的超脱。近代的齐白石更是取材多样,百卉齐画,笔墨奔放,生机蓬勃。大师们都是继承传统的榜样,也是推进花鸟画发展的榜样。他们在艺术上当时都是革新派。临摹是学习传统的一个手段,但贵在学规律、学技巧。齐白石说:“学我者生,似我者死”。说明不能生搬硬套,贵在活用。在创作新作品时,必然要发展新方法,新技巧。明代的董其昌提倡宗派,以仿古临摹为能事。门人弟子甚至于达到依样画葫芦的程度,一辈不如一辈,这是今天中国花鸟画家所不欢迎的。
上述谈了谈花鸟画的情趣问题和花鸟画的技术特色问题。这里再谈谈出新问题。
新中国的花鸟画家需要出时代的新,需要创出有时代精神和个人风貌的作品来。
前人画过的题材需要革新。花木古今都有,除地方性的花木外,有些花木家喻户晓,历有典型好作品,今人再画,容易依样画葫芦。这就需要画家给予新感情、新生命。这种新感情来自画家对生活的认识和来自画家对自然的新感受。画梅花自古都有能手,已成为独立的画谱了,突破是很难的。但古云触景生情,古人有古人的感受,今人有今人的感受,今人没有对梅花的孤独感,也没有酸寒高傲的境界,对梅所赋予的或是春天的消息,或是冰雪斗艳的精神。关山月先生就是好榜样。有了新的感受,画家就要考虑新的情调和新的表现技法,经过实践也是能够突破的。至于新的花卉,君子兰、瓜叶菊、大丽花及更多新品种的杜鹃和秋菊等是古人没有画过的,经过观察和写生,了解了新花卉的物情和物态,发现美的特征,画家可以选择既有中国特色又需要发展的表现手法,是比较容易出新的。对那些旧瓶子装新酒,或者借出新之名行脱离传统之实的所谓新作品,今天广大群众是不欢迎的。于非闻先生画工笔牡丹,发展了传统工笔勾勒画技法,他觉得现实的牡丹比过去的更美,洞察了牡丹四时情态。他集春花、夏叶、秋枝于一画之中,构图上集优良品种于画幅之上,赋予了欣欣向荣的完美无瑕的情调,画出了时代精神。崔子范先生画大写意牡丹,花是大红色,有浓浓的墨叶子相衬,新颖而强烈。显得今天的牡丹比过去更艳丽。他们都是推陈出新的典范。因此,出新首先是出新意,出新技巧,而后才能出新面貌。新必须来自深入生活。自然花木千姿百态,春、夏、秋、冬,风、晴、雨、露各有情趣,经过写生、观察可以发现自然的奥妙,可以选择画家认为最美的形象,也可以克服习惯手法和陈旧的绘画构图,重新进行创作,是能收到意外效果的。新题材需要新的技法去完善,也不可忽视借鉴外来画种的有利因素,吸收西洋绘画和民间工艺的长处,加强自己的表现技法如西洋画的色彩比较丰富,民间的更有明显和大方的民族特色,可以吸收。任伯年以来花鸟画的色彩发展了,在齐白石的作品里有不少民间情调、童趣,使得他的画更新韵、更完美、更大气、更亲切。这里要注意的是溶化而不是代替;是吸收而不是生搬硬套。重要的前提是对传统的态度和对待生活的态度问题。传统并不是虚无飘渺的东西,有画境上的特点和技法上的特色,是我们坚定的民族绘画艺术道路。这些特色是有人民性的。花鸟画历来为中国人民所喜爱、所喜闻乐见。花鸟画所以持续发展了千余年之久不只是画家的事,而且与人民群众支持分不开的,画总不是画家自我欣赏的东西,画要给人们看,美的就被人们所欢迎,丑的就被人们所唾弃。不论社会现实如何变化,艺术是永恒的。越是具有民族性的艺术,也越有广泛性、群众性和历史性,只有人民才有资格作出正确的评判。尤其反映花木禽鸟自然田园题材的画家,必须到自然里去、到田野去观察学习。对此,人民群众比画家懂得多。对于花和鸟的荣枯语默他们司空见惯,了如指掌。曾有一次在一个展览会上一位农民评一位画家画的鹰,说:“爪子画成公鸡的了,鹰的眼睛没有神”。鹰的眼非常敏锐,能够寻视距离数百米的猎物,获取猎物靠锋利如钩的爪子,是画鹰的要害。农民说得很对。四十年代农民喜爱木板年画和花花纸,六十年代喜爱月份牌年画,八十年代农民文化生活、物质生活都提高了,盖了新房子,要挂四条屏和中堂。说明中国画在中国越来越受到群众的支持。我画牵牛花有些体会:群众喜爱牵牛花,家家栽种,随处可生,宅旁、墙角生机勃勃。从初夏到深秋,不论风吹雨打,它永远装点着人们的院落。牵牛花虽不如牡丹名贵,但花期开得那么长、那么繁,这不正是劳动人民勤劳的象征吗?我在农村劳动锻炼的时候,住所窑洞的烟窗刚刚透亮,麻雀喳喳欢叫,伴随下地劳动,篱落边的牵牛花迎着朝霞而开放。我从喜爱而渐渐熟悉了它的生态和对它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发现它的蔓始终是从左向右逆着时针方向,一直向上缠绕,攀登不巳,花越开越高,恰似军号,早开午收,盛开时花簇成团。深秋季节,叶子黄萎了,但枝梢仍继续开花,至死不被西风吹落。好一个顽强的性格啊!深深打动了我。我学习了齐白石先生画的牵牛花,他功力深厚,而且配上草虫非常绝妙。但我画不出他的面貌,即使画得很像我也无法满足。我画不出花的透明感觉来,晨风朝露的气息也不突出。我摸索了很久,要表现有阳光感,花叶要画浓画厚重一些。花头要有变化,要有动感,只有伸出枝外有些迎风气息才有精神。多次研习,逐渐得心应手。因此我画的牵牛花得到人们的欢迎,也受到行家们的肯定。我想画其他花卉也应该如此去探索。
风格是在探索中形成,是在不断的艺术实践中形成的。需要艰苦的努力。我以为风格是画家个性的表现,是画家自我意识奋斗的结果,是有目的的艰苦奋斗。我不赞成有的人所说的风格是自然形成的。当然我更不赞成画家不去研究和继承优秀的花鸟画艺术传统,甚至于也不去深入生活,只凭概念随意涂抹,舞笔弄墨的作风。更不赞成故弄玄虚,借出新之名,搞脱离民族特色的东西。
用李可染先生精辟的见解来结束我的这篇短文。他说:“中国画家离开大自然和传统不可能有任何创造”。他告诉画家要一手伸向生活,一手伸向传统。在继往开来中探索前进。希望今后出更多更好的作品,不负时代所赋予花鸟画家的使命。
选自《花鸟画论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