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授九十二年，清明日，遥祭故人
天下还是那个天下，南疆还是那个南疆，不会因为它的主宰者是谁而发生太大的改变。
前些日子闹得沸沸扬扬的虚炎君之祸，也渐渐平息了下去，三宗掌门被杀，巫宗全殁，剩余两宗也是精锐尽丧，这样的战绩，令得所有人在提及那个名字的时候，还是有些胆战心惊。
对于大部分江湖人来说，他们也只是以一个看客的身份，去旁观了一场腥风血雨，也去见证了南疆主宰势力的衰落。虚炎君的目标从来都是三宗，从某种角度上来说，他成功了，三宗式微，不足以再震慑四方，于是便从众人的视野中淡了出去。
但从另一个角度上来说，他又失败了。
奚谪终究还是给了傅琴漪一份体面，在他讲述起那场大战之时，剑宗巾帼舍身封魔的故事广为流传，也足以让听者留下一滴感动的眼泪。
无论如何，这样一场弥天之祸，便以三宗几近全灭这样悲壮的结局收尾了。英雄救世，邪魔被永封于南溟海眼狱，这是最好的结局，也比较符合众人的期望。
邪不胜正。
时值清明，春风和暖，阳光正好，三宗的旧址也没有想象中那般凄凉。
许多民众自发前来朝拜，即便那些大战之后幸存的英雄都已经离开了此地，不知去往何方。
民众们折下一根根新鲜的柳条，堆积在三宗的山门处，而后虔诚地拜上两拜，放下些供食纸钱，便看了那山门弟子一眼，悠悠地叹了口气，转身离开。
除了蛊宗之外，其余的两宗都留下了一名弟子守在山门处，最后一次接受着众人的朝拜，这也是三宗最后一刻的辉煌，这是他们应得的，总该有人见证才是。
他们看着那堆积如山的柳枝，也想起了三宗往昔的辉煌岁月，那些属于他们的地位，属于他们的骄傲，尽都在那人的一双血手之下破灭了，每每忆及此事，他们都会在心中咬牙切齿地将那人诅咒一番。
三宗代仙神治世，若有违逆者，便是不敬天道。
即便他们明白，这句话在未来的南疆并不适用，不过他们依然故我地这样认为着。
神敌之人，不得好死，事实已经验证了这句话，这也是他们最后的慰藉。
在重新变得繁华起来的小镇街巷中，支着一个破烂的算命摊，那算命先生面容生得极为难看，头发都没剩了几根，稀稀落落地挂在头顶，一张枯树皮一般的老脸上，竟是挤着数十颗大黑痣。许是因为面容丑陋的缘故，他蜷缩在摊位后，鲜少与人说话。不过此地的街坊多半与他相熟，偶尔路过时也会跟他打个招呼，他也只是点点头，便又蜷缩起来，用那一双宽袍大袖重新遮住了自己的面容。
“算卦。”不知何时，一个白衣飘飘地女子站在了他的摊位前，清脆的声音无比好听。
落云子终于抬起头来，看了看身前不知何时出现的女子。
那女子脸上笼罩着一层白雾，面容也看不真切，于是他揉了揉眼睛，却发现那白雾仍旧在那里，挡住了他正欲窥探的视线。
落云子心中一突，又瞅了瞅旁边的人，他们的目光似乎也被那白衣女子深深吸引住了，只是却没人对那团笼罩着她面庞的白雾提出疑问。
似乎，旁人是看不见那白雾的。
“敢问这位姑娘，想问些什么？姻缘么？”落云子定了定神，没有表现出太多的异样。
女子似乎是笑了笑，施施然坐了下来，将一柄形如白玉的剑拍在了他的案桌之上。
“测问命格。”
落云子瞳孔猛缩，心脏如擂鼓一般剧烈跳动起来，仿佛下一刻便要从胸腔之中挣扎着跳出来。
白玉之剑横在他的案头，造型温润古朴，好像便是寻常富贵人家用来彰显身份的挂件而已。
但落云子不敢这么认为，他知道这柄剑中蕴藏着多么可怕的威能。
面前的这柄剑，可是曾经数次饱饮过那些站在南疆之巅的大人物的鲜血，便像是巫宗宗主苗禾、剑宗宗主陈覆云，又或是……
虚炎君凌无夜！
而这柄传闻中已经遗失在南溟的神剑青穹，此时却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这位姑娘，在下也只是堪堪混口饭吃，恐怕接待不了姑娘这样的贵客。”落云子的声音有些干涩。
“先生过谦了。”女子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这位姑娘……”落云子为难之下，正欲再度开口劝说，却听见女子轻声问道：“先生不愿为我测问命格，是因为看见这柄剑，所以想起了那位老朋友么？”
就是这简单的一句话，却在落云子心中掀起了轩然大波。
“我与您算上一卦便是……”落云子额头冒着冷汗，最终还是妥协了。
浓浓的白雾将两人笼罩在内，白衣女子点了点头，示意落云子可以开始了。
落云子咬了咬牙，双手瞬间便冒出了莹莹紫光，宛如紫玉一般璀璨夺目，他双手托着一团紫雾，将它递到了白衣女子的面前。
只是白衣女子并没有要动的意思，她的目光缓缓转向桌上的青穹剑，似是在等待着什么。
落云子突然感觉到了一丝不妥，因为他看到了青穹剑微微一颤，一丝微弱的白光便投入了自己双手所托的紫雾之中，令得紫雾骤然翻涌起来。
“神敌。”
紫雾翻涌凝聚而成的两个字落在他的眼中，曾经的场景再度重现，那些宛如发生在上辈子的往事，又重新在落云子的记忆之中鲜活了起来。
他的双唇颤抖着，眼中的惊骇之意再也无法遮掩。
突然之间，他惨声大笑了起来。
“我这一生，只动用过两次巫宗秘术为人测问命格，两次都得到了同样的结果，只是今日方才发现，那神敌二字，却是一柄剑的命格啊，一柄剑啊！哈哈哈哈哈！”
“若是明白了，便请上路吧，蓝公子。”女子轻描淡写地点破了他的身份，然后将青穹剑推到了他的面前。
“天意，天意……”蓝祈苦笑一声，一把撕去脸上的易容，又恢复成了那一副翩翩公子的模样。
“多谢姑娘赐死，能让我死在这柄神剑之下，蓝某此生算是值了！”在经历了最开始的癫狂之后，蓝祈重新冷静了下来。
有些债，总是要还的，有些人，也是等着自己在黄泉路上相见的。
他不再犹豫，已经逃了很久了，躲了很久了，他也累了，是时候结束这一切了。
白衣女子看着他视若珍宝地捧起那柄神剑，剑光令得他颈间滚烫的鲜血洒落了一地。
他朝着南溟所在的方向跪立着，慢慢垂下头，脸上挂着解脱的笑容。
“你骗了他。”暗中有人在说话。
“是的。”白衣女子轻轻一笑，“他的秘法为青穹剑所扰，所以算出了两次神敌的结果，恍然大悟之后自愧而死，算是个不错的结局。”
“可惜了，他不知道的是，就算没有青穹剑，他为凌无夜所测的命格，也还是神敌。”暗中之人缓缓说道。
“凌无夜的命格本就是神敌。”
“包括你我，都是神敌。”
“你要去见他么？”白衣女子将青穹剑丢了过去，柔柔一笑：“便麻烦你顺带还给他啦。”
暗中之人接过青穹剑，有些宠溺地说道：“去吧，我就知道你这丫头还在惦念着那本武学。”
“陈覆云所使的那招锁剑式颇为精妙，只是他还没练到家，招数之间漏洞颇多，我得去一趟南溟，看看能不能在陈覆云身上找到典籍，将其改良一番。”
“北境再见！”白衣女子丢下一句话，身形缓缓消失，便像是从来没有出现过一般，只留下一具跪立的尸体，和一街惊骇欲绝的人。
她颤颤巍巍的步伐落在剑宗蜿蜒崎岖的山道之上。
煞气的存在，渐渐蚕食着她的身体，让她每迈出一步都显得很困难，每一次落脚，那些快要腐朽的血肉都让她感到了无比疼痛。
陆辞年原本明媚艳丽的容颜，如今已是变成了一副老妪模样，枯白的头发垂在身前，盖住了她苍老的面容，她喘着粗气，将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了那根桃木拐杖之上。
桃木有驱邪之效，或许不足以让她缓解煞气侵体之苦，却能让她稍微多坚持一会儿，用这所余不多的生命，去见一个人。
影子在她的脚下缩短又拉长，她花了一整天的时间，终于在太阳西斜的时候，爬完了那条长得像是没有尽头的山道。
夕阳将那座孤坟的影子投在了陆辞年的身上，此时此刻，她们一样孤独。
“我来见你啦。”陆辞年用脊背紧紧顶着一块山石，曲起腿慢慢往下滑着，只有这样她才能够勉强坐下。
一个简单的动作，她已经是大汗淋漓，是累的，也是痛的。
一代神使，仙神分身，沦落到这般地步，实在令人唏嘘不已。
孤坟里的人并没有回答她的话，就好像第一次见面时，她总也是柔柔的笑着，不发一言。
“一直想着要在死前来见你一面，不然总也走得不安心。”她像是对孤坟里的她说话，也像是在对自己说话。
山林中飞来了一只乌鸦，它像是闻到了自己最喜欢的气息，然后在枝丫上停了下来，远远地望着陆辞年，耐心等待着。
在来的路上，陆辞年曾经想了许多要跟她说的话，只是此刻却怎么也说不出来，千言万语只剩下了一句：“对不住了……”
她将头颅深深埋了下去，那带着叹息声的一句话，像是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
乌鸦有些兴奋地扑腾着翅膀，向着陆辞年的方向飞了过来，不过在飞到半途之时，却是惊叫一声，像是受了莫大的惊吓一般，迅速转了个方向，慌忙地飞走了，留下几片黑色的羽毛徐徐落下。
她重新抬起沉重的眼皮，余光瞥到了一双黑色的靴子，就在她的面前。
长发如血，双眼赤红，凌无夜披着夕阳，每一步的行走，都着一朵煞气黑云在他的脚底浮现。
她终于感觉到体内折磨了她许久的煞气开始消失，于是有了一种久违的舒适感。
“好久不见，陆辞年。”
“你怎么知道是我，而不是……她？”体内的煞气终于消失，陆辞年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你身上的仙神之念已经被煞气吞噬干净了，所以你是你，不再是什么旁人。”凌无夜也倚着山石坐了下来。
“对不起，凌大哥。”
“与你无关。”凌无夜拿出一个油纸包，递到她的手里。
陆辞年用颤颤巍巍的双手接过那个油纸包，小心翼翼地拆开，不出所料，里面是她儿时最爱吃的山核桃仁。
“还记得小时候在凌府时，你也没有把我当成丫鬟看待，只要一有闲暇，便带我去后山采山核桃。”陆辞年捏着一粒核桃仁，满足地放进嘴里，回忆的味道还是那般醇厚。
“后来，你被陈覆云带到了剑宗，我去了蛊宗，我们便再也没有见过面，细细算来，已经二十多年了。”她似乎刻意略过了一段能令凌无夜伤心的往事。
陆辞年放下手中的油纸包，叹息道：“原先我入蛊宗之时，还以为是自身也有些武道天赋，禹独方才会亲自跑一趟将我接回蛊宗，并收做弟子。只是当我武道修行小有所成的时候，禹独才告诉我，原来我的使命便是以这一具特殊的肉身，接引上天投下的神念。我虽不愿，但并没有反抗禹独的能力，于是那缕仙神之念便被他们投入了我的身体，而后慢慢开始吞噬我的意识。”
“所以剑宗相见时，你的意识已经快被吞噬了，所以才会向我求救，对吗？”凌无夜轻声问道。
“对，我对过往在凌府之事绝口不提，更是以神敌之事激怒你，我相信你一定能听懂，然后将我和那道神念一同抹去，只不过，你终究还是心软了。”陆辞年感到有些可惜，若当时的凌无夜没有心软，而是将自己与那神念一同抹杀的话，便不会有后面那许多事了。
若非那道神念兴风作浪，他也不会变成……
凌无夜摇了摇头道：“若是那时不管不顾杀了你，那道神念也会想尽办法溜走的，死的只是你一人而已。”
“于是你便自创了封剑式，最终还是将那缕仙神神念封在了我的体内，让她无处可逃。”陆辞年没有掩饰对他的崇拜之情，他还是当年那个惊才绝艳的少年，无论放在哪里，都会明亮得让人无法直视。
凌无夜自创的封剑式，不仅封住了仙神的神念，更是将陆辞年的意识也封存保护了起来，所以在仙神神念被煞气吞噬殆尽之后，她才能重新“活”了过来。
“对不起，凌大哥，折玉峰一战，我已经无法控制这具身体了，所以没能救下她……”提起当日之事，陆辞年不免有些黯然。
凌无夜缓缓站了起来，走到了那座孤坟旁，轻轻用手抚摸着墓碑。
“不怪你……”
“接下来有什么打算……”陆辞年问了一声。
“你是怎么知道我还活着的。”凌无夜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问了一句。
陆辞年唇角微掀，回答道：“仙神的神念虽然被煞气吞噬了，不过她来自于仙神的部分记忆却还是被我继承了下来，在那部分记忆中，便有着仙神对于不败凶神体的记载，我依次对照下来，发现你在对抗三宗时展现出来的实力，远远不及仙神对于不败凶神体威能的描述……”
“换个身体吧，小玲儿，你的路还长。”
凌无夜体内分出一道血流，逐渐凝聚为一具新的身体。她的灵魂会在这副躯壳里长久的留存下去，告别陆辞年的身份，告别陆辞年的过往，她会用回自己的本名，周铃儿，然后以这个身份渡过漫长的一生，这也是凌无夜所能想到最好的安排。
看着这具新的身体，凌无夜的心不免抽痛起来。
傅君心的香消玉殒在他成就不败凶神体之前，他力不能及。
傅琴漪为青穹剑生力所伤，回天乏术。
短短一年之间，他错过了所有，也失去了所有。
“不了，凌大哥。”陆辞年强撑着重新站了起来，夕阳仅存的余温洒在她的身上，分外暖和。
“有些债，总是要还的，对你也好，对这天下也好。”她苍老的面容像是在一瞬间重新焕发了活力。
“凌大哥，若是有一日你去到仙神之界，记得，记得帮我揍她一顿。”
她轻声笑着，长舒了一口气，然后就这般突兀的，再也没了呼吸。
“小玲儿，我带你一起去。”
噬魂火的灼热气息，带着他温柔的话语，将她失去了生机的身体包裹着，慢慢化为一团灰烬。
残阳如血，长空云残。
他捧着那个坛子，久久无言。
“仅凭着一道分身，便能使得天下大乱，更是覆灭了南疆主宰势力三宗盟，这不败凶神体果然名不虚传。”黑袍男子手握着青穹剑，从山道尽头一步步走了过来。
“你的剑，物归原主。”他将青穹递了过去。
凌无夜摇了摇头，没有伸手去接。
“不必了，我这一生……不再用剑。”
“也行，我有一个朋友便擅长使剑，这柄剑交给她，也不算辱没了神剑威名。”黑袍男子笑了笑，收起青穹剑。
凌无夜没有说话，算是默许了。
黑袍男子走上前来，与凌无夜并肩而立，一同看着那片逐渐暗下来的天幕。
“在想什么？”凌无夜见他也不说话，便问了一句。
“天色暗了，我在想如何将它重新点亮。”黑袍男子认真地回答道。
“若一直是白昼，也不见得是一件好事。”
“若白昼的日光渐渐黯淡，那白昼便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我会在夜里，点燃一轮新的太阳。”黑袍男子像是想明白了某件事情，整个人的气质变得通透起来。
“北溟深处有通天之途，可往九霄之上，随我走上一遭？”他的笑容之间，酝酿着一股令人心悸的杀意。
他转身下山，留给凌无夜一个狂傲的背影。
“也好。”凌无夜跟了上去。
“毕竟我说过，要将她赶尽杀绝的啊！”
凌无夜走了几步，便又叹了口气，停了下来。
“后悔了？”黑袍男子虽在说话，脚步却未停，就好像他会用自己的双脚一步步将这天下踏过，最终坚定地踩在仙神所居的神宫之前。
凌无夜侧过脸，他看见往事被深埋在地底，他看见花开得正好，他想了想，只好留下了自己的一滴眼泪，用来浇灌这素洁的花朵。
他重新转身而行，脚步一样坚定。
在他的身后，那盛开的花丛之中，掩埋着一个少女的梦。
一柄锈剑，一座坟茔，那个永远都在微笑的少女无言着，孤独着，寄情来生。
“此后人间千载万世，却终没有她……”
前卷：人间四时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