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六说：“蹊跷啥，下三滥人备的，还以为是好汉！如果你没忘记，他说过这样的话，现在有仇人准备追杀他，他不求杀人，只求自保。他结交咱俩，也是自保。”
这天是个艳阳天，结婚的人很多，鲜花都趴在钢铁上。一对对新郎新娘，有的看起来很幸福，有的心怀鬼胎。
金条正香喷喷地睡大觉，怀里搂一女郎。金条现在不缺女郎，他身上布满了不同女人的体香。铜庄的钱币电话不停地打来，金条看也不看。
后来金条接了电话。
“金条，我操你祖宗。”
“钱币，你穷疯啦？”
“金条，你知道我给你打了多少电话不知道？电池都快打没电了！”
“这不正搂着妹妹睡，手腾不出来嘛。”
“我天天睡床板，你天天睡妹妹，还是磕头的兄弟，还歃血盟誓了？”
“你天天卖油条，那么忙，我总结了，卖油条是天下最忙的活。”
“磨刀不误砍柴工，你没诚心。”
“你一直打电话，啥事啊？”
“啥事，今天是啥日子？”
“啥日子？”
“好日子。”
“啥好日子？不过年不过节。”
“你真是有钱了，没有共同语言了。啥好日子都忘了，穷兄弟你更忘了。”
“哈哈，今天是好日子，好日子结婚的就多，是不是？又可以开荤了是不是？钱币，告诉你，我没空，你自己去吧。再则说了，我现在丢不起那个人了。”
“这就是我磕头兄弟说的话，金条，你富贵了，我巴结不上了，咱俩找个时间吧，割袍断义。”
“哈哈，钱币，看你急的，我哪能没你这个兄弟，你在哪里？我去找你。”
钱币一早卖完油条，端了脸盆，里面放着香皂、毛巾，来到紧挨着都市村庄的一处居民区。这处居民区许多住户装了那种老式太阳能热水器，经常哗啦啦往下放水，钱币要是身上太脏了，就来这里洗澡。
钱币远远地看见，已经有几条好汉在等水了。这几条好汉钱币都认识，有飞车党、软饭党、斧头帮。大家都是老洗客，看见钱币来，发给他个牌，上面写着108号。钱币本来也没在意，后来一看号牌，怒不可遏。钱币说，咋会这么靠后？软饭党把他拉一边，小声说，现在情况变了，斧头帮占了这个地盘，倒腾号牌呢，你看见没，你这个号牌上还写着字呢，看见了吧，边坐。啥是边坐你不知道吧，你好久没来洗澡了。边坐就是108号在水下洗，你站在一边，只能用漏出来的水。
钱币说：“可是前面没有那么多人。”
软饭党说：“你这还不明白，宁肯空着，也不叫你洗成。你要想洗成，交一块钱，就可以换成前面的号牌了。”
钱币说：“澡堂才几块？”
软饭党说：“谁进过澡堂，谁知道澡堂是几块，肯定比这贵。”
钱币说：“要不是为省水，我回去用凉水洗，以后找个没水表的房子住。”
软饭党说：“要说你不在乎这俩钱，你天天卖油条。”
钱币说：“我那是辛苦钱，哪比得了你。”
软饭党说：“你还说，你不说我不生气，现在吃软饭的人太多了，竞争激烈到了白热化，我喝北风喝半年了。”
钱币说：“那飞车党也不是瓤茬，他能坐视斧头帮独霸天下？”
软饭党说：“刚才你没来，他们已经在谈火拼事情了，走着瞧，有好戏看。”
说着话，又来了几十个好汉，都端着脸盆。斧头帮那个照例发号牌，有人争执几句，那个人一开怀，露出两把板斧。
钱币说：“今天洗澡那么多人。”
软饭党说：“今天是好日子，自然人多。”
钱币说：“看来咱得有个划分了，都集中到一个婚礼上，肯定露馅。”
软饭党说：“你这一说提醒了我，要是做这生意咋样？我提前掌握了结婚的人数、结婚的场合，制作成表格，每个场所限定20人，就不会露馅。我收信息费，谁要想吃得保险，就要来我这里讨要信息，每条5元。”
钱币说：“独门生意，要不咱俩合伙吧。”
软饭党说：“合伙就合伙，这不是个轻巧活。你想想，要想打探，必须在好日子前走访所有饭店，市区这么大，你以为容易？”
钱币说：“吃得苦中苦，方做人上人。对了，你去走访饭店，人家会给你说？”
软饭党说：“人家咋不说？你也动动脑筋。咱去了，就说要举行婚礼，办婚宴，好日子有没有跟别人冲突，饭店自然会告诉你。”
钱币说：“呵呵，那我今天请客。”
钱币花两块钱，要买前面的号牌。人家说只能给你硬座。钱币问啥是硬座？人家说一块就是硬座，两块是卧铺，三块是软卧。钱币问，那我买了硬座，可不可以洗？人家说不可以，你得等软卧和卧铺洗完。钱币说，那要是没人买软卧和卧铺呢？人家说那你就等，啥时候有人买了，洗完了就轮到你。”钱币咬咬牙，买了两张软卧。
钱币交钱时，看见飞车党坐在一边，呼哧呼哧生气。买完软卧，终于水来，两个人把裆部涂上马赛克，美滋滋洗了起来。
洗完澡，边上几块预制板，可以躺下休息一会。没洗的不准躺。钱币和软饭党赤条条地躺上去，斧头帮手里拿本书，撕两张给他们，让他们遮住害羞处。
钱币美滋滋地看着那数十条好汉还在苦等，就拿出电话一直给金条打，结果金条一直不接。钱币就和软饭党商量离开。
软饭党说：“再享受一会儿。”
钱币说：“硌得背疼。”
软饭党说：“你看看那些眼睛吧，你就不觉得疼了。”
于是钱币又打手机，金条终于接了。钱币说：“金条，铜庄十字路口。”
软饭党和钱币住得不远，都是快塌的房子，这种房子租金低。钱币骂，就这种房子，还装水表，剥削无处不在。
两个人换得一身光鲜，来到了十字路口。两个人看到许多一贯肮脏的好汉，今天都比较光鲜，一个个喜气洋洋的。
钱币说：“也不知道谁造的谣，说那些日子不好，仨月都没人结婚了。”
软饭党说：“饭店里的凳子坐着就是舒服啊。”
金条来了，开着轿车。两个人都是第一次坐轿车，不过他们经常看别人坐，所以他们也知道咋坐。要是男女，必须挨一起坐，要是同性，中间都有个空当。
金条告诉他们，“这种好车，必须头朝下坐，你没头朝下坐，路人一看就是你没坐过好车。”
软饭党说：“天天溜街头，也没见那样坐的。”
金条说：“那是你没见好车。”
钱币说：“头朝下咋坐？”
金条说：“这里面都是学问，算了，你们也不到那个层次，你们学会也没用，你们还这样倒着坐吧。”
软饭党说：“哎呀，忘记带假币和红包了。”
钱币说：“那开回去，你别想沾我的光，我就带了4张假币，金条是我兄弟，我自然要给他出。”
于是汽车又开回去，到了软饭党住处，他不出来，一直让按喇叭。许多人都出来看了，他才昂着头走下去，结果碰到了门框上，引起一阵哄笑。
金条开着车，一直从城市这头开到了城市那头。钱币问为啥开那么远？金条说近处的混进去的人太多。钱币说那这边就没好汉了？这边的好汉来这边，那边的好汉来那边，哪会少混场子的？金条说也是，那咱们随便进一家吧。
说着话，一家饭店张灯结彩，许多衣冠楚楚的人胸前别着花，簇拥在门口。
金条说：“就是这里吧？”
有人引导着停车，他们事先看了酒店大门的横幅，记住了新郎名字。一下车钱币轻车熟路，兀自先进去了。
三个人找一处坐了，看着主持人的表演，一个劲儿鼓掌。
后来就开席了，钱币客气地跟别人碰了杯子，大家就开吃。接着新郎、新娘敬酒，来到他们这一桌，三个人都起身去递红包，都递给了新郎。新郎高兴坏了，还跟钱币搂抱着大笑。
三个人眼睛毒，扫视四周，看出来婚礼上埋伏了四十多条好汉。钱币还跟他们去敬酒，使劲一握手，意味深长地说，咱们是同志。人家也意味深长，说，队伍在壮大，不是好事。
钱币和软饭党吃得肚皮朝天，还在往嘴里灌酒。金条剔着牙花，笑眯眯看着他们。
钱币悄悄对金条说：“那假币做得也太粗糙，不过一混，谁知道是谁的？”
金条说：“你是不是买的一块钱200的假币？”
钱币说：“你说的那是老皇历了，现在都涨价了，两块100。我今天其实不划算，洗澡6块，随礼8块。”
金条说：“一会儿我给你20块钱，咱是啥关系，亲兄弟。”
酒席结束钱币和软饭党跟着大溜去了新房。他们去新房倒不是想偷什么，完全是想着晚上那一顿饭。
金条没去，他接了六六一个电话。
六六在开大会。六六坐在主席台上，他和许多坐在主席台上的人一样，不发言，是列席的。六六发现一个规律，主席台上的人，必须是单数，那么正中间坐的，就是魁首。六六坐在最边上，前面放一个牌，写着他的名字。所有人前面都放着牌，都写着名字。六六知道，下面的听众，一是记名字，二是记脸谱，会议的内容倒在其次。
主席台的正中，坐着眼镜大哥。六六看见，那个还他钱的大胖，坐在眼镜大哥旁边。许多六六看不起的人，都坐得比六六离眼镜大哥近。六六坐在最右边，他看到最左边的一个人很陌生，而且表情紧张。六六问身边的人，那边那个是谁？从来也没见过。人家说，是个卖烤红薯的。六六说，烤红薯的也能坐那儿？人家说，为了和你对称。六六就知道眼镜大哥是在侮辱他了，眼镜大哥侮辱人，含而不露。六六就想，等到那120万到手，也主持个会议，也让眼镜大哥坐最右边，最左边放一王八。
这是一家宾馆的会议厅，很大，能坐上千人。
主席台上灯光耀目，虽然其他人不发言，但每人面前还是象征性地摆一麦克风，都是纯黑色，脑袋很大。六六起初没注意这些，后来一注意，才发现又是侮辱。别人面前是麦克风，黑色的，他面前是一擀面杖，架在麦克风架子上。六六这才明白底下许多人看着他笑的含义了。
六六不动声色。六六早就学会了不动声色，即使枪口顶在脑门上。六六的面皮，已是一个壳，如果他不想让你看见，你就看不见里面了。
六六又发现，别人都是乌龙茶，而他面前放了一个大海碗。
今天眼镜大哥主持的是第八十五届鸡头大会，当然主席台上的大横幅，不能写鸡头大会，那样显得太直白，而且没有文化，而且授人以柄。主席台上的大横幅，字迹端庄，是这么写的：热烈祝贺第八十五届光宗耀祖大会圆满召开。
这种会议，六六最早出席过，那时候小鹞没进去，台上还有几个真大哥，一个一个地出场，报幕员一报名字，底下是一阵激动。这些大哥们，往常神龙不见首尾，此时一睹尊容，自然让人浮想联翩。有的激动地就要跑上去，被人架了，拉进后台，暴打一顿，再往台下一扔，秩序井然。
眼镜大哥那时候还没现在老，黑头发里还夹杂着白头发，如今则是根根黑发。到了这个年龄，根根黑发的，都是染的。
眼镜大哥那时候喜欢这样说开场白，猢狲们，咱们的会议，场场有惊喜，场场有偶像。咱们这个城市，能请得动他们列席的，你们自己掰指头算算，能有几人？据说那时候的入场券特别紧张，有点类似金榜题名时的那种紧张。
如今不同了。
六六不动声色，他在看会议章程。六六认字不多，但是陌生字跳过去，还是能猜出个大概。不过这个章程，六六拿在手里，怎么也看不明白了。六六问边上的，我这是什么字？
边上人看一眼，说，阿拉伯文吧。六六说，你能看懂？人家说，我的又不是阿拉伯文。六六于是看人家的，见上面不但写着中文，稍微复杂一点的字，还有括号，括号里面标注着大家都认识的同音字，而且还解释了含义。六六依然不动声色，不容置疑地跟边上人换了章程。
六六点燃香烟，看着章程，似乎心无旁骛。
第一章，表彰鸡头先进个人，共分三类奖项。一等奖，满园春光遮不住；二等奖，满园春光小遮住；三等奖，满园春光隐隐现。
第二章，另设其他奖项，安全无事故奖、嫖客口碑奖、不瞒报收入奖、苦苦挣扎奖、童叟无欺奖。
第三章，大会主要内容，回顾和展望，并且分析形势，调整战略，如何和周边城市联合，打造鸡头航空母舰。
第四章，检举和揭发打击黑鸡头，流窜作案鸡头，没收其财产，并处以高额罚金，人员遣散到兵荒马乱国家。
第五章，打击鸡头内部黑恶势力，最近黑恶势力抬头，对别处有姿色小姐巧取豪夺，扰乱了正常经营秩序。
第六章，秘书作总结。
第七章，大会结束。
六六看完章程，再看下面黑压压人群，鸦雀无声，知道大会开始了。过去六六参加眼镜大哥大会，眼镜大哥发言前，全场静默三分钟。
六六去看眼镜大哥，端庄地坐着，注视着台下各个角落。然后秘书拍起手来，所有人都拍起手来。只有六六没拍。然后眼镜大哥就发言了。眼镜大哥说：“百花盛开的春天已经过去，流光溢彩的夏日已经走来，和煦的阳光照耀着我们，我们庄严地走进了会场。我看着下面一张张亲切的面孔，百感交集。多少面孔没有了，多少面孔走来了。对于元老，我在这里说一声，辛苦啦。对于新鲜血液，我也在这里说一声，任重而道远。”秘书又鼓掌，于是雷鸣般的掌声重新响起。
然后眼镜大哥继续发言。眼镜大哥一咳嗽，场下跟切了一刀一样，马上肃静下来。眼镜大哥说：“大浪淘沙，历史的必然。不但你们台下是大浪淘沙，台上一样是。多少曾经的豪杰，销声匿迹，带走了我们多少的思念。其实确切地说，台下是大浪淘沙，台上不是。你们看看吧，现在台上坐的都是啥，痛心疾首啊。你们看看吧，看看两头就明白了。可我无力回天，我是个爱面子的人，有的人哭着喊着要上主席台，跪在地上不起来，还喊我爷。我这个人心软啊，不看僧面看佛面，不看现在看过去，总不能因为人家现在狗屎不如，就把人家的过去一笔抹杀吧。多少江湖下岗人，枕在过去的凉席上，回忆着过去做大哥的时光，完全不知道天翻地覆了。悲哀啊，那些先驱们，若是知道如今坐在主席台上的是他，九泉之下也会哭泣的。在这里，我对他们说一声，对不起了。我说对不起的时候，其实想哭。大家也不要猜测我说的是哪一个了，也不要一直往右看，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你们这样做很不好，很缺乏怜悯之心。我再说一句，大家不要往右看了，你们这样看，我会很难受的，我是个怀旧的人，我现在想起了他许多好处来。不说了不说了，说多了我对不起大家，大家先讨论一下吧，5分钟。”
下面嗡嗡起来，主席台上的人看见眼镜大哥示意喝水，赶紧去打开乌龙茶瓶盖。六六心里愤怒着，表情照常，端起大海碗，喝了一口。六六看见大胖红光满面，朝着他恶毒地笑。
5分钟过去，眼镜大哥又开始发言。秘书说，肃静。下面又切了一刀一样，肃静了。秘书说，开场白已经结束，现在大会进行第一项，由黄总表彰鸡头先进个人，大家鼓掌。哗，一片掌声。眼镜大哥开始念名单，会场里响起了喜洋洋的乐曲。被念上名字的鸡头，开始陆续往台上走，有不少眼里含着激动的泪花。掌声此起彼伏。然后是获奖感言，不少人泣不成声。
六六依然不动声色，谁也没看见这时候他站了起来，双手背在背后，攥着擀面杖。他从主席台嘉宾的身后走过，来到大胖身后，拿出擀面杖，在空中抡了十几个大圈，然后攒足了劲，一杖抡在了大胖天灵盖上。大胖一声不吭地朝桌子上趴去。眼镜大哥迅速回头，六六说，这是战书，我下给你的，咱走着瞧！
眼镜大哥也是不动声色，看着六六扔了擀面杖，径直朝后台小门走去。
六六出了小门，拐了几拐，来到宾馆停车场，同伙叼着烟卷，靠在一辆车上，正等候他。
同伙问：“开完了？”
六六说：“没开完，我向眼镜大哥下了战书。”
同伙说：“为啥？”
六六说：“你没进去，你没看见我受的侮辱。”
同伙说：“你就不该去。”
六六说：“我失误了，我以为眼镜大哥……不说了，走！”
出了宾馆，六六两人去一家小饭店吃饭。
同伙说：“吃饭的钱都快没了，还不下手啊？”
六六说：“大苦才能大甜，再坚持一段吧，明天把那个文物卖了，我已联系好买主了。”
同伙说：“文物？”
六六说：“你忘记了，1995年，小鹞说我黑吃黑。”
同伙说：“你真黑吃黑啦？我还真以为像你说的，去广州的路上被打住了。”
六六说：“小鹞不仁，我要不给他不义一次，我出不了这口气。”
同伙说：“能卖不少钱吧？”
六六说：“屁，要是多，我早卖了，多少行家看了，说至多给两万，早知道不黑他。但是也不亏，他以为我黑了他个多大的，这就够了。”
同伙说：“两万也是钱，你只要不朝死里抽烟。”
六六说：“你别勾引我，我好多天没抽了，抽药物。就像吃肉，每天吃的不是真肉，你知道那个难受劲。”
同伙说：“做掉了金条，钱一到手，我逼着你也得把烟戒了。”
六六说：“背上人命，烟自戒。”
两个人喝了酒，吃了炖排骨、炖鸡汤。六六基本不吃肉，就是喝汤。六六还要了水果拼盘，要了两盘，典型的烟民就餐形式。本来小餐馆里没有水果拼盘，六六瞪起眼珠子，不给你钱不是？去外面买！
吃完饭出来，六六给金条打了电话。六六说：“老弟，哥哥想你了，咱去洗澡吧？”
六六和同伙对金条特别好，从没有人对金条这么好过，所以金条要是几天不见六六他们，突然还会想念。金条说，好的，哥哥，你说去哪儿吧。
六六他们来时，我正好在澡堂，从包间里出来，喊服务员续水。我中午独自去吃饭，碰上几个过去的江湖好汉，都装得很亲热的样子，互相又搂又抱。他们照例说好久不见了，不喝酒干啥？我知道我跑不脱，我是个爱面子的人，我说我请客我请客。他们也自觉，经过了那么多苦难，他们也没有过高的奢望，有口吃的就行。我们去了一个又破又小的饭店，要了几个凉菜，两瓶烧酒。
一个好汉喝着喝着感慨起来，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我呵呵笑，我说现在许多好汉都会背诗。人家也笑，如今只剩抒发了。我忽然觉得他们可怜，花生米就剩两粒了，还要打包，我就决定领他们去洗澡。这些昔日的“水老鼠”，如今进了洗浴中心，好像到了另一个世界，如履薄冰。
六六搂着我肩膀，探头往包间里看了看，说一声，如今活着的，都是这些家伙了。我让六六进去，六六不进，拉着我去了另一个包房。六六说，别老跟他们在一起，染晦气。
六六躺在床上，拉着我也躺下，我跟他同伙笑一下，算是打招呼。
六六开始骂眼镜大哥，于是我知道了第八十五届光宗耀祖大会的事。
后来，金条来了。
金条来时，我告辞走了。
六六赫然发现，金条怀里揣着四把乌黑锃亮的手枪。
金条没有想让六六发现，金条来的时候，穿着纯棉的质地很厚的短袖，走路身体前倾。六六和他拥抱时，他的身体呈45度角，肚皮远离了六六。六六说：“过去的江湖，是浴池会英雄，现在不同，现在遍地是奸贼。”
金条深有同感，说：“过去是无商不奸，现在是不奸不是人。”
同伙说：“像咱们三个这样一见如故，肝胆相照的，世上还有几人。”
六六说：“咱三个就是现代版的刘关张，金条，不行再喝点酒吧，靠，见了你真高兴。”
同伙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金条说：“咱三个一喝酒，六宫粉黛无颜色。”
同伙说：“嗯，确切地说，是遍地好汉无地容。”
六六哈哈大笑地说：“咱三个，是要文能文，要武能武。”
同伙说：“峥嵘一现，气吞山河。”
金条说：“今天小弟做东，想想过往的日子，两位哥哥频繁抬举，小弟不断地汗颜。”
同伙说：“啥话，咱三个，你的就是我的，哪天没钱，我摸你兜，你也不会生气。”
金条说：“啥话，我的兜就是给哥哥做的，哥哥不摸谁摸，今天谁也不要争，一切都是小弟的，再要三个花红柳绿女郎，赤条条陪咱们喝酒，然后……哈哈哈！”
这一喝就是三瓶，一桌子澡堂炒的菜，一股子澡堂味。金条喝多了，去抱女郎，六六看到金条上衣短袖离开了肚皮，两把枪露了出来。
六六对女郎说：“快穿衣服，走！”
那个女郎被金条抱住，也不愿走，六六一扯，就扯出来了，照屁股踢了一脚。
三个女郎满脸不悦，边套筒裙边出去了。
金条躺地上，不省人事。六六把门关了，把金条拖床上。六六酒已醒。
同伙没醒，醉眼蒙眬，扑床上就去扒金条衣服，嘴唇按在金条嘴唇上。六六抓起同伙头发，把金条衣服撩开，把同伙的头按上去。同伙的头按在枪上，一瞬间醒了。
六六这时候才看到金条怀里插着4把枪。
六六说：“我活一辈子，没见谁身上插过4把枪！”
同伙在使劲搓脸。
六六说：“我想起一个场景，大树十字坡，孙二娘放翻一条好汉，正要包包子，孙立一看，是好汉，不能包。兄弟，你说一下，现在躺在咱面前的，是不是一条好汉？”
同伙说：“当今江湖，文身的已不是好汉，携枪的，也不是好汉，携4把枪的，就是好汉？好汉不靠道具，靠的是身上的热血。”
六六说：“这一段接触，我已看透他，可这次没看透，4把枪！”
同伙说：“我也是大吃一惊。”
六六说：“没看出来。”
同伙说：“你也没看出来，吃惊都在心里。”
六六做个手势，将金条的枪一一抽了出来。六六说：“又一次没看出来，你看出来没？”
同伙说：“看出来啥？”
六六说：“咱俩还没炉火纯青啊，炉火纯青，他就是插在身上，一眼也能看出来，那枪重量不够。兄弟，我刚才把枪放在桌子上，你没听出来重量不够？”
同伙说：“一叶障目，没有听出来。”
六六说：“今天咱俩犯了三个错误，一、一眼没有辨认；二、抽他的枪，手没有一沉，你还没有辨认；三、放桌子上，没有沉重感，你照样没有辨认。任何一个细节，可能就决定了咱们的命运。”
同伙说：“喝多跟不喝多不一样。”
六六说：“喝多跟不喝多要一样。”
同伙就去拿枪，一支一支去拿，又一支一支放回桌子上。
同伙说：“这枪做得地道，费工艺，仅仅包一铁皮，就以假乱真。”
六六说：“你没看出来，这是真家伙？”
同伙说：“你又骗我？”
六六说：“人家本身就不是发射子弹的枪，所以我说是真家伙。那枪你也看了，没看见上面烙的字？别看我认字没你多，我看得比你明白。”
同伙又拿起枪来看，果然都写着字，依序排列是辣椒水、烟幕弹、黄鼠狼屁、瞎眼弹。
同伙说：“这不是蹊跷？”
六六说：“蹊跷啥，下三滥人备的，还以为是好汉！如果你没忘记，他说过这样的话，现在有仇人准备追杀他，他不求杀人，只求自保。他结交咱俩，也是自保。”
同伙说：“一场虚惊，妹妹也没了。”
六六说：“天下最多的东西就是妹妹，你老惦记最多的东西。”
同伙说：“我啥都惦记，我还惦记着那一天，我惦记得都疲惫了。”
六六说：“快了，指日可待。”
同伙说：“我还惦记吴青青，自从那天见了一面……”
六六说：“累死你，啥都装心里，总有一天，累得你走都走不动。”
同伙说：“你是不惦记，可你结仇，一路树敌，你向眼镜大哥下战书干啥？”
六六说：“我再不向他下战书，我活这一辈子，自己都要看不起自己了。我从混江湖开始，头上永远站着大哥，我不站他们头上一回，我连去死都没脸。”
同伙说：“你这么一说，我也来气，你头上永远站着大哥，我头上甚至还站着小弟。那就弄他们一回，天下扬名。”
六六说：“兄弟，你看看你，还是不成熟吧，一把火就点起来。人家点你时，你潮湿，人家点不着你，你就不随着人家走。需要自点的时候，又不潮湿，十分干燥，这才是成熟。至于给眼镜大哥下战书，也是如此。我需要下时，就给他下，灭他一回是一回。知道不知道，我下战书是灭他当时，我并没有想跟他来真的，他也不会跟我来真的，欠债是要还的，他不会随便欠债，去欠那不划算的债。欠高利贷的，都是傻逼，不是眼镜大哥。现在不是过去了，在眼镜大哥身上，任何一笔债，都有可能是压垮他的最后那根稻草。所以他就是欠债，也不会欠我身上，没有一点好处。混江湖就是混个逍遥，如果直接混个死路，还不如不混。我从头就是这样的观点，他只要放我一条活路，我就去活我的。不给我活路，反正是死，那时候我六六，就要站他们头上一回了！”
同伙说：“好啦好啦，一会他醒啦。”
我又进来的时候，看见了那4把枪。我推门，推不开，我说是我，门就开了，然后我就看见了那4把枪。
晚上我跟高山眼见面，高山眼说还想排遣好汉，我说咋又想排遣了，高山眼说我听到了死亡的脚步声，压力很大。我说最近咋没看见银条？他说卢处长说银条已经没有用了，但留着很危险，卢处长已经把他解决。我吃了一惊，问怎么解决的？他说卢处长不是黑社会，还能咋解决，帮他洗白档案，帮他办签证，去南非。我说卢处长跟银条照面了？
他说可能，卢处长暗箱操作，委托一家公司办理的。银条现在天天兴高采烈，来来回回去北京，女朋友也给甩了，他说天涯何处无芳草。我说排遣哪些好汉呢？
高山眼说：“来者不拒。”我想这货是上瘾了，我突然想到了一群盗墓的好汉。这些好汉盗墓生涯已有30年，从来没有挖出来真东西，如今穷得连衣服都没了，都藏在墓里，冬暖夏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