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日过后,陆祚英总算带着几位族中长老风尘仆仆的赶到了京都。
来到陆义忠府上,率先映入眼帘的便是满屋悬挂的白色布绢,以及屋檐下许多贴上了白底奠字的灯笼。
陆祚英心里一沉,也不管身体如何劳累了,快步跑进了停放着小陆铭“尸身”的灵堂。
刚一进门,便见陆义忠穿着一袭麻衣正带着几个管事的抹着眼泪焚烧纸钱,一大群前来吊唁的宾客面色沉重却又井然有序的祭拜行礼。
在见到陆祚英以后,陆义忠便哭天抢地地迎了上来,一时间声泪俱下,抱着陆祚英的大腿直呼自己对不住陆家一族,引得屋内之人无不注目。
陆祚英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有轻声叹了口气,说了句:“这事儿怨不得你,起来吧……”之后便独自来到了棺椁前面。
话说他陆祚英是收到信报之后便连夜赶来的,不知道这场丧仪乃是张仲人和陆义忠为了躲过各方势力眼线,而故意做出来的一场戏。
他推开了做工精细的小棺板往里察看,只见小陆铭那张稚嫩的脸庞安详闭目,果真没了半点生机!
他呆立在棺材前面,一时间竟有些手足无措,
悲痛之下只觉得天眩地转,险些晕倒。
六长老陆卓林见状忙从后面伸手一把将他扶住,低声安慰。过了一会儿才向陆义忠怒声问道:
“张老头儿呢?叫他出来!临行之前答应得好好的,说会照顾好我们家小陆铭,这会儿人呢?”
陆祚英也环视了一圈,见灵堂之内人多眼杂,只好压住心头悲痛,轻轻拉扯陆卓林衣角,低声道:“六叔,这里人多,慎言!”
说完了便向陆义忠使了个眼色,悄悄问道:“义忠,张老前辈人呢?”
陆义忠抽泣着断断续续的回答:“老前辈为了替小公子挡住偷袭,被暗器削掉了一根手指。如今早已毒侵肺腑,正在厢房中疗养,只怕也时日无多了!”
陆祚英等人闻言无不惊谔!
他们可是知晓张仲人的修为究竟是何等了得的!若是连他都没能扛过这场暗杀,试问在场之人谁又有把握毫发无损?
陆祚英仰头叹息,心中不停责骂自己为何要逞能?为何不听从王淳一的建议?
一意孤行地让张仲人护送自家孩儿北上,断了自家血脉不说,还连带着让人家白白送命!这让他回去以后怎样跟自己的夫人交待?怎样跟那些还隐匿在长白山里,期盼着张仲人带领他们光复宗门的一剑宗弟子交待?
当真是机关算尽太聪明,终究逃不过王天师的预言吗?
念想及此,他脑子里的杂念变得越来越多,再也撑不下去了。连日奔袭赶路的劳累便如潮水诀堤一般涌上来,伙同着无尽的伤痛与愧疚冲击着他的每一根神经。
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这位声名显赫的天下第一大族的族长竟然开始摇摇晃晃,随着便倒头栽倒地上!
陆义忠等人从来没见过陆祚英如此憔悴狼狈过,一伙人连忙抢上前来察看,匆匆忙忙地将他背到了后院厢房,引得原本就人多拥堵的灵堂瞬间乱了套。
很快,陆家族长伤痛过度,当众昏厥的消息便随着这些来自京都各个角落的宾客传了出去。
加上几天前帝陵道上暗杀一事,以及最近不断出现的土匪抢夺农家孩子的事情,这些看似不搭边的事件交织到了一起,便让整个京都城的信息场如被引爆了般,无论朝堂还是坊间,皆在议论,一时之间各种猜测层出不穷。
约莫过了两三个时辰,陆祚英才在众人的注视下悠悠醒来。
陆义忠担心他忧伤过度,找了个理由打发走了所有人,这才悄悄跟他说明了事情的原委。
待到陆义中说完之后,陆祚英可真是哭笑不得,打骂不得了。
没想到自己误打误撞的反而帮了他们一个大忙,让这个由张仲人精心策划的好戏增添了不少招人信服的干料。
反正不管怎么说,就凭他这一记饱含真挚感情的当众晕倒,搁在外人的眼里,他那宝贝儿子可真的是没死也算死了……
至于真死还是假死谁也傻不到那份儿上去追问,毕竟除了那位在深宫大院里虎视眈眈的周家天子以外,这些人里根本也没人会去在乎。
反正天下就是这样一个天下了,甭说死的是你陆家的独苗血脉,哪怕那棺椁里躺着的只是一只阿猫阿狗,但凡贴上了陆家的招牌,依旧会有人来买账,送上的花圈跟挽联保准少不了。
“张老前辈呢?快带我去看看他!”
在陆祚英搞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马上便有了精神,催促身旁的陆义忠赶紧带着他去探望探望还在假装中毒,眼瞅着快“死”了的张仲人。
陆义忠也不废话,带着陆祚英很快便来到了张仲人的房门前面。还没等靠近推门,便闻到一股浓愈的药草味沿着门缝传了出来,当中还夹杂着点淡淡的酒香味。要不是陆祚英鼻子灵敏,可能未必能发觉。
陆祚英站在门口摇头苦笑,心头暗暗叫骂:“好你个张老前辈,把我耍得要死要活的自己反倒潇洒?”
推门而入,看了一眼将被子捂得紧紧的,只露出半个脑袋的张仲人后,陆祚英直奔床头而去,准确无误的从他枕头底下扯出了一个即将喝瘪的酒囊来。
“张老前辈呀张老前辈,您都毒侵肺腑了哪儿还能贪杯饮酒呢?”陆祚英站在床边掂量着酒囊说道。
张仲人原本就是听见动静之后装睡的,悄悄眯开眼睛看了看陆祚英,见他正似笑非笑的盯着自己,心知装不过去了,索性便掀开被子坐了起来,笑问道:
“老小子,你咋知道我枕头底下有酒?你行呀!”
陆祚英做出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沉声道:“您还好意思说?我且问您,我家铭儿当初交给您的时候可是好好的,如今怎么变成这般模样了?”
张仲人嘿嘿笑着,一把抢过陆祚英手中的酒囊,仰着头将余下不多的酒都咕嘟下肚之后,才说道:
“行了行了,都是明白人,还装啥呀?你既然来都来了,还能什么都不知道?陆义忠那小子肯定啥都跟你说了!”
说完了话,他从床上翻身下来,伸了个懒腰,继续道:“还别说,装中毒可比真中毒难受多了……要不是为了没有后顾之忧的将你儿子带出京都去,老夫能受这遭罪?心里郁闷,喝点酒还不行呀?”
陆祚英看着眼前这位一夜之间衰老良多的前辈,心头很不是滋味。在来之前,陆义忠已经跟他说明了张仲人耗费修为替小陆铭续命的事情,原本都做好了心里准备的,可当自己真正看到了张仲人那一头不杂半根青丝的白发时,愧疚跟感激还是交互着涌了上来。
“前辈对我儿恩同再造,此等恩情难以回报!我先替那不成器的孩子谢过前辈!”说着话,陆祚英恭敬的对着张仲人行了一个谢师大礼,然后扭头嘱咐陆义忠,道:“义忠,取酒来!”
陆义忠也跟着陆祚英俯身行礼,听到族长安排后便要出门拿酒,却被张仲人拦了下来。
“要不说不愿意跟你们这些大家大族的打交道呢!这些礼数也忒麻烦了!合着小陆铭不是我徒弟了?师父还不该救自己徒儿?成天天拜过来拜过去的,不怕把腰给闪咯?”
张仲人咧着嘴笑道,将手中的酒囊递给陆义忠,说道:“也不用太多,将我把这个酒囊灌满便可。你陆家啊别的不好讲,这珍藏的酒嘛还是有点说头……”
陆义忠被他这一闹搞得有点懵了,不知道到底是该去拿酒呢还是不该去拿酒。
张仲人笑道:“咋地了?老夫马上就要带着你家小公子出门求药去了,一点美酒都舍不得吗?”
陆义忠听到这话,瞬间明白了张仲人的意图,冲着他笑了笑,马上便转身出门,去给酒囊灌酒去了。
见到陆义忠走远之后,陆祚英才发问道:“前辈这就要走了?”
张仲人点头答道:“不错,若不是等你来,早该走了!我给铭儿渡入的真气只够护住他半个月的时日,如今已然耽搁三四天,再不走只怕要来不及了。”
“可您身上的毒解了吗?身体可能扛得住?我实在担忧您在路上再出了什么意外,那么我们一家的罪过可就大了呀!”陆祚英说道。
张仲人摸了摸自己由斑白变作雪白的头发,轻笑道:“冰蟾五毒散一旦惹上了哪儿那么轻易就解了?我现在也是靠着修为压制,只怕也撑不住多久了……不过你也不用担心,老夫还是自恃有能力熬到大迦叶寺去的。只要到了那儿,有慧难那个老秃驴在,任他什么五毒散六毒散的,统统都能解决了。”
“您是说要到鸡足山去?那可不近呀!”陆祚英有些担忧。
“没事儿!老夫只管昼伏夜行,一路御剑过去,花不了多少时日!”张仲人笑道,末了探头看了看门外,见并无旁人在,才继续说道:
“但是临行前还有一些收尾的事情得你来做,不然只怕我跟你家儿子走也走不利落!”
“还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做的?您只管吩咐便是了!”
陆祚英说完了话,张仲人便低下失在他耳边轻声吩咐。
只见陆祚英一边皱着眉头听,一边不住点头。末了,跟张仲人再度抱拳施了一礼,便出了房间,大步流星地朝着灵堂那头走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