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天一路向北已经走了十日,一路上只遇见几户人家,连个像样的村庄都没有,更别说镇子、城市。
腰间多了一个水壶,包裹越来越鼓,除了自己在山野摘的野果子、草药,其余的干粮都是遇见的几户人家送的。
包裹里面还有一大块野猪肉,是前日在山中偶遇一个猎户,去他家投宿了一晚,第二日离去时猎户的老娘非要他带上的。
离别之时,那位七十多岁的老婆婆用硌得人生疼的手拉着辰天的手,几乎掉光了牙的嘴含糊不清地说道:“俺这儿子不中用啊,没讨到媳妇,没有生下一儿半女。俺都快要死了,也没见着孙儿孙女。”
一旁的猎户不好意思地摸着后脑勺。
辰天嘴甜,说道:“呸呸呸,老婆婆,您身体硬朗,还能活一百年,怎么能把死挂在嘴边呢,我看那黑白无常见到您都得绕着走。再说,我不就是您的孙子吗,你就是我的祖母。祖母!”
老婆婆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祖母”叫得老泪纵横,心头一甜,赶紧应了一声“哎。”
在辰天离去后,猎户屋前凭空出现两人,一人白衣,一人黑衣。他们脸色虽然惨白,但都俊郎不已。
猎户和其老娘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瞬间想到山精鬼魅,结结巴巴说道:“妖……妖怪!”
一黑一白二人不理猎户母子,远远看着辰天的背影,白衣那人不屑道:“这小子好大的口气,竟然敢说我们兄弟见着这老婆子都得绕道走,真是不知死活。”
黑衣那人说道:“凡夫俗子,浅薄无知,别理他,办正事吧。”
二人转身看向猎户老娘,自报家门。
黑衣说道:“我是阎罗手下的八爷范无救。”
白衣说道:“我是七爷谢必安。你如今阳寿已尽,跟我们去地府走一趟吧。”
说罢,范无救凭空变出脚镣手铐,要拘猎户老娘的阳魂。
听得二人是地府的黑白无常二圣,猎户老娘叹息一声,心道都这岁数了,也听见有人叫祖母了,可以死了。
她让儿子扶她起来,这最后一刻好歹也体面一点。
猎户颤颤巍巍扶着老娘起来,没敢看黑白无常二圣。
是啊,在普通人心里,哪里有直面死亡的勇气。只不过是被逼绝境,在最后一刻殊死一搏,好歹落下个英勇的名声。
猎户也想博一博。
他倒不是图那个英勇的名声,而是舍不得老娘就这样没了。辛苦了一辈子的老娘跟他逃到这山里来,没享过一天的福,孙儿都没有抱上,怎么甘心让她离去。他在辰天离去那刻已经打定主意,明日就收拾行囊回老家讨媳妇去。
他曾是大周国的军人,面对千军万马的敌人都未曾退缩过。即使这次是阎罗,拼着残存的一口军人之气,他也要试一试。
猎户取下随身背负的军中黑木弓,抽出虎骨做箭头的箭,弯弓、搭箭、射出,动作行云流水。
箭矢破风而去,直射谢必安的面门。
“不自量力。”
谢必安惨白的脸上全是嘲讽的笑容,他甚至有闲暇理了理被山风吹乱的头发,然后在箭到眼前时,轻描淡写伸出右手挡住,箭与手掌接触,寸寸断裂。
箭没能射中谢必安的面门,猎户叹息一声,他自知自己区区凡人如何能伤到地府的官差。
但谢必安并不好受,他将右手握拳负在身后,竟微微在颤抖。
他没有想到,猎户这一箭竟然裹挟着凡间正气,即便是一点,也灼伤了他的手心,让他很不好受。于是,他很愤怒。不等范无救先拘阳魂,他朝猎户老娘甩出脚镣手铐,要散其阴魄。
脚镣手铐散发着淡淡幽光,瞬息而至。
猎户再无力射出第二箭,以黑木弓拄着颓然的身体,无可奈何。
其老娘闭上了眼睛,安心受死。
可变故陡然发生,脚镣手铐并无散掉猎户老娘的阴魄,而是被猎户老娘的阴魄反弹回来,重重打在谢必安身上。谢必安没有防备,向后摔倒在地上,一口黑血吐了出来,脸色变得更加惨白。
黑白无常二圣作为地府官差,自然是非人的存在,不过由于他们可以将地府冥气吸收修炼化为精血,因此也不是虚无实体的魂魄。
谢必安被自己的法宝反伤,吐出的这口黑血便是他的精血。
一下损失如此数量的精血,谢必安身体受到极大的创伤,没有一两个月难以好转。
范无救与谢必安兄弟同心,见状大呼一声“七爷”,脚镣手铐朝猎户老娘掷出,要再拘其阳魂。
在手铐脚镣掷出的同时,范无救奔到谢必安身边,查探其伤势。所幸只是多吐了几口精血,没有伤及根本。
范无救根本没想着自己的脚镣手铐能够拘来猎户老娘的阳魂,将其掷出只是用来拖延时间。在他迅速查探完谢必安伤势后,广袖一挥,二人原地消失,法宝被弹回来后也紧跟消失不见。
猎户与其老娘面面相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
辰天并不知道在他走后发生的一切。
这十日走来,他没了小爷脾气,上山下山,不是钻荆棘丛,就是滚烂泥潭,身上的衣服已经没有一块完整的,浑身糊满黑泥,活像一头没有毛的熊。
辰天不止一次地抱怨,为何大周国立国千年,连一条像样的官道都没有。有时越想越气,辰天干脆骂大周国那位千古一帝一通。这地方名副其实的山高皇帝远,说的又是南阳城的方言,她肯定听不见,就算听见了也听不懂。
只是这几日皇城里那位时不时总打喷嚏,是不是和此有关。
扒开身前一人多高的草,前面还是草,辰天骂了一句脏话,靠在身旁的一颗枯树上,摘下腰间的水壶准备喝水。仰着头,把水壶使劲晃了晃,还是没有一滴水落下来。
“去他妈的。”
辰天把水壶砸到地上,有气无力地骂道。
他已经在这片草林子中走了两天两夜了。
辞别猎户后,山中忽然起了大雾,辰天东窜西窜,不知什么时候窜进这片草林子中。
刚开始他并不在意,这段时间来钻的草林子太多了,最多半日便能钻出去。等雾散去后,他踩出一小块空地来,从包裹里拿出几个野果子和那块野猪肉,美美地吃了一顿。
过了半日,他扒开身前密密麻麻的枯草,以为便能看到草林子的边缘,但眼前还是草,一人多高的枯草。
他也未放在心上,心想这次这个林子深了些,再走走就走出去了。
再走了半日,他还是没有看到草林子的边缘。
此时天已经快黑了,日头西沉洒下的金光铺在林子中,微风吹起,是一片微微泛动的金色波涛。
辰天没有站在高处,自然看不到这美景,就算看到,也无心欣赏。
用脚踩倒枯草铺在地上,准备过夜。
枯草折断的声音让他有些烦躁不安,吃了东西填饱肚子,默念几遍山神送给他的那卷经书上的经文,心绪才渐渐平静下来。
他是一名小叫花子,胆子自来极大,在荒郊野外过夜本就是平常之举。这几日他睡过林子,睡过山洞,甚至有一日为了躲雨不得不在一座空了的山坟里睡了一宿。
但今夜,他有些恐惧。
在枯草上躺了下来,把折断的枯草从脚下开始往身上盖。虽是初秋,秋意渐显,夜间还是有些凉意。
天完全黑了下来,伸手不见五指。今夜似乎格外有些冷,辰天翻身侧躺着,把包裹抱在怀里。
......
“唰……”
黑夜中,枯草突然晃动起来,似是有东西在枯草间穿梭。
辰天半睡半醒,迷迷糊糊,以为是风,并未在意。
“唰……”
又响起一道声音,这次离空地更近,周围的枯草不可抑制地晃动起来。
辰天猛地睁开眼睛,坐起身来,借着点点微弱的光线,快速看了看四周。
声音消失了,枯草的晃动也停了下来,周围静如死地。
过了好一会儿,确保周围确实没有异样后,辰天躺回枯草上,怀中抱着包裹,迷迷糊糊中睡了过去。
......
“唰……”
声音再次响了起来,这次速度极快,枯草只来得及晃了两下便停了下来。
一直处于警觉中的辰天猛地睁开眼睛,但这次他没敢坐起身来,连枯草下的手指都保持着相同的姿势。
因为此时,在他脑后,有湿热的东西正在舔着他的后脑勺,还时不时喷出腥臭的气味。
未知可以勾起人们的好奇心,而同样,未知也能让人恐惧。
冷汗湿透了辰天的后背,他身体僵硬,不敢动弹,唯有心跳声如擂鼓一般,“咚咚”响个不停。
那未知的东西停了下来,一阵轻微的枯草被压的声音传进耳中,辰天知道它坐了下来。
但他依然不敢动,他并不知道这个未知的东西是不是故意如此,反正他已经是囊中之物,戏谑玩弄一下也没有什么不可。
也许这个未知的东西正在等他发起反抗,等满足战胜的欲望后一口咬掉他的脑袋。
辰天的内心越来越恐惧,他不想被一只眼睛盯着,也不想死,所以他决定搏一搏。
手腕上的青藤触感微凉,辰天下定决心,开始默念口诀。
山神说这根青藤在危险时刻可以帮助他,他相信山神,所以以此作为逃生的手段。但当他默念出第一个字时,身后那东西竟悄然退去。
……
辰天被抽干了所有的精气神,平躺在地上,四肢如烂泥般,似乎融进了身下的大地。
他有些委屈,然后开始想家。
他也是有家的,虽然不常回去,成天扮作小叫花子在外胡闹,但此刻他想家里那个高大的身影,那张温暖的床。
眼泪流了出来,像断线的雨珠一样。
他在心里赌气道:“虽然男儿有泪不轻弹,可我只是个十四岁的小屁孩,又到了伤心处,哭一下又能怎地。再说这乌七八黑的,又没人看见。”
哭出来心里畅快了许多,又不敢再睡着,辰天只好默念着经文。好不容易等到天亮,他背好包裹,挂上水壶,在周围查探了一番,没有找出太多关于那个未知的东西的痕迹。
半日过去了,又一个半日过去了......
左边是枯草,右边是枯草,前边是枯草,后边是枯草,头顶还是枯草,辰天出现幻觉,感觉自己也是一颗枯草了。
又是一夜不敢睡,精神恍惚的辰天晃晃悠悠站起来,收拾好东西,继续往前走。
秋老虎日头毒得厉害,他口干舌燥,嘴唇开裂,水壶里却没有一滴水。他砸了水壶,靠在树干上。
他快撑不下去了,只想躺到地上好好睡一觉。但他知道不能睡,只要睡下去就醒不来了。
吃力地捡起砸到地上的水壶,辰天拖着沉重的身体,凭着最后一丝本能往前走。
扒开身前的枯草,又扒开了身前的枯草……
他站不住了,就开始爬,就算是要死,他也要爬尽最后一丝力气再死。
再次扒开身前密密麻麻的枯草,终于,辰天看到了草林子的边缘,看到了一条盘山而上的小道。
“娘嘞,小爷终于走出来了!”
辰天嘴角咧开,哇得一声就哭了出来。
去他娘的男儿有泪不轻弹,小爷开心,小爷就是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