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了清嗓子,张正航冲着池边喊到:“白鹿,可否出来一叙。有话好商量,先见一面,告诉我你究竟想干什么……小僧提议不算过分吧。”
如光坠暗,张正航这番自以为真诚无比的话没有打动白鹿的心,四周静谧无声,白鹿没有应答。
“白鹿姑娘……我且认为你是一头母鹿。我觉得咱俩都是敞亮人,有话不如摆在明面上说。据小僧粗浅猜测,您到靠山大佛无非是寻人或寻宝。刑嶽山宝贝不多,大部分都在山林野沼封禁之中,您生活在野外,讲道理所藏之处要比我们几个熟悉……”
见白鹿还没有动静,张正航心里更是烦躁。磨磨唧唧的一看就不是个爽快人,八成是凤阙师叔不知道从何方带到山上喂养的灵物。久在荒山野岭,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自己真把自己当成一方人物了。
不过这些话只能被张正航埋在心底,自己是亲眼见过白鹿怎么把不可一世的凶兽轻而易举的碾压。自己全盛时期,都不敢说能与它有一战之力,更别说是现在生硬僵直,基本上半残废的破碎身躯。
“不是为了物,那就是为了人而来。你我之间并无纠葛,而且可以说您对我有大恩。当时在池边与凶兽打斗,已到山穷水尽的地步,贫僧抱着必死之志欲与凶兽一战……还是您出手相助解决了它,贫僧现在记忆犹新感激不尽。”
顿了顿,张正航仔细想了想继续说道:“凤棠山主……彼时正昏迷不醒,不可能招惹到您。良铸也在场,看了半天,也啥事没干。所以想来第一次见面之时,我们三人并未与您结怨……那我是不是可以大胆揣测,您并非是为了寻仇来靠山大佛,而是友好相交,不知贫僧说的对不对。”
无人应答。
张正航此时此刻觉得怒火已经蹦上脑门,马上快忍不住了。开心就把酒言欢,不开心破口大骂,在这不温不火冷冷清清,让本来就心烦的张正航不舒服的很。
这条白鹿真当自己是小姑娘,在这撒娇发脾气。山下张家过年过节之时,朝廷赐菜少不了一道鹿肉。清蒸红烧样样做法皆有,张正航虽然不是喜欢吃肉的老饕,也吃过百来头不同鹿上的嫩肉。
此时此刻张正航有些后悔,怎么自己当时不多吃几头,弄得现在咬牙切齿像现宰一头活鹿生吃活吞……最好是池中迷雾的那头。
张正航无比确定,白鹿就现在迷雾里正瞧自己的笑话。最让张正航难受的地方就是明知道它就在里面,自己却不敢走进去把这个小兔崽子抓出来。
是真打不过,有什么办法嘛……张正航此时脑子冷静的很,此时此刻能够保护刑嶽山的人不在泰巍,哲远和尚有事下山远游,凤阙乘象西天也不可能从天上跑下来出手相帮。山里其他的和尚不论修为如何,面对怪物袖手不管总是明智的选择。
山上对凤棠有好感的和尚不过一手之数,猜疑嫉妒的人不在少数。刑嶽山是一块令人眼馋的地段,没有哲远相护,或许早就有歹人对凤棠欲行不轨。
山里不一定都是好和尚,千人千面,并不如菩萨佛陀一般都是慈祥的面相。还是那句话,泰巍山不过是一片修行道场,给所有与佛有缘的和尚一片容身修行之地。没有一条约束是泰巍山的和尚必须是慈眉善目,胸怀天下的好和尚,心怀不轨的坏和尚照样可以安安稳稳在此处修行。谁让老天认定你就是与佛有缘,数万年时间难免有不长眼的时候,放进来几只漏网之鱼。
张正航此前不是没想过要找几位高僧保护刑嶽山,也得到几位高僧首肯,答应出手相帮。这又要论道泰巍山和尚佛法在自家地界最为管用,往外伸展都会有所削弱。所以泰巍和尚千万年以来一直守着自家道场,不会轻易在山下招惹是非。这是对自己很好的保护。
刑嶽山虽然长在泰巍山一脉,可只有在刑嶽山常年修行的和尚才能将佛法融汇,做到以此地为最佳修行场,也是最佳战场。其他峰脉的和尚就算来到刑嶽山,自己修为也会被削弱大半。
没有不怕死的人,也没有不怕死的和尚。有能耐的和尚没必要为了一份人情冒着风险暂住刑嶽山,守着自家一亩三分地安稳修行才是最安全的。
出了事,指望不上凤棠张正航两个“小辈”,还要是他张正航出面摆平。天生古道热肠,能者多劳,张正航也觉得自己应该帮助凤棠挺过这段危险脆弱的时光,等到哲远方丈回山,或者把凤棠送到其他峰脉道场,受到其他高僧庇佑,方能安心。可事又不巧,还是出了这个让自己烦忧的事情。
喜忧参半,这只白鹿看起来并未有伤害凤棠的意思,与凶兽争斗时一直保护着凤棠,甚至做出亲昵的举动,似乎对凤棠颇有好感……这下子真是想破脑袋也想不通这畜生到底所求何物,没有乘人之危在三人手无缚鸡之力时出手,等凤棠活蹦乱跳时候又不合时宜出现在靠山大佛之前,不知道所求何物……
踟蹰在此,不前不后,终究不是张正航的作风。深吸两口空气中的冷风,朝着自己脚底板吹了两下。身子轻飘飘的浮了起来,迈着大步朝天池走去。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若是被白鹿畜生弄死在这,临死前张正航一定要破口大骂,看它是没张嘴还是不要脸,他费尽口舌说了十年……说了二十八年间从没有说过的好言好语,结果这个没教养的玩意一声不吱。上问天下问地问问它十八辈祖宗怎么教的它会说人话不会做人事……若是尊重向迎,好好跟自己讲清楚为什么这么无理,兴许还有可能获得自己谅解,看在它年幼不知事的份上饶它一命。
嘴里心里,张正航从来不输人不输动物。曾经张正航手上剑上也不曾输人,现在也只能爱上嘴抖抖威风,万一真惹到这尊大佛,自己怕也会是吃不了兜着走。
风把张正航送进迷雾,黏糊糊的感觉从脸上、身体上传来,口鼻耳肤,一切感官石沉大海,听不见闻不见看不见感受不到……张正航甚至觉得自己的生命在逐渐流逝,下一步自己或许就会感受不到自己身体的存在,被这片黑暗夺走身心,夺走存活在这个时间的权利。
窒息,心脏跳动更快更急。也多亏了这份鲜活,不断迸发流向全身各处的鲜血唤醒了张正航。强忍着四处压制而来的无力感,挣脱开妄图妥协于遁藏在安逸黑暗的念头,眯起禁闭的双眼。
原来,刚刚的黑暗是因为上眼皮盖住下眼皮,外面,一片光明。
池水澄澈,缓缓流淌。看不见瀑布高悬在天池边际,取而代之的是一望无际的水,蓝蓝的水,同样看不见天际。与其说是天池水,不如说是海水更为贴切。
唯一不变的是,水中如同张正航印象般一样,矗立着一棵树,比初见之时高大了很多,约么有几十丈。十人合抱之巨,抽枝发条,树叶垂落而下,有的还之时嫩芽没有抽发。
异香扑鼻,张正航收回自己一切感官,贪婪着闻着香气,感受重生的喜悦。脱去黑暗,他想过走进的会是一片光白,但从没想过有这么美好,不光有明亮,还有香。
树上的叶子是绿色的,绿的不明显,更多的是光的颜色。张正航也说不清光是一种什么样的颜色,总之很亮,有点温暖。一切颜色没有光的颜色美好,就像代表生机活力的绿色,在它的面前只能黯然退却自己本身的鲜绿,心甘情愿染上世间最美好的颜色。
不只是光的色彩,还有原来张正航从没有见过,而现在看着有点想呕吐的亮蓝色,跟刚才碰到的萤火虫差不多的蓝色。消失在迷雾中,果然跑到这棵树的周围,不只这只白鹿是有心无意。
有的人喜欢从下往上看,有的人喜欢从下往上看。张正航属于后者,从树顶看到树根,眼神才恋恋不舍的向旁边偏移。
谁让这棵树长的这么好看,让他移不开视线。如果有机会,一定要折下来一条树枝,种回靠山大佛。人气不够,就多添加点生气,一座山死气沉沉,不像人待的地方。多一点生灵多一点生气,不然鸟比人多,刑嶽山叫鸟巢算了,别住人了。
视线稍稍一偏,看到了脑子里想要把它大卸八块的白鹿,侧卧在树下,支棱着耳朵看着张正航。
树的光亮太大,张正航纵然舍不得闭上眼,还是用手揉了揉。再看,就看不见白鹿,取而代之是一个身影飘忽的白衣少女背身侧卧在树下。长长的纸条盖住她虚无缥缈的身形,说不清是影子还是真人。
或蓝或亮的光点缀在少女的身上,让她更加不真实。从她单薄的身影中,看得见枝叶,看得见澄澈的池水,看得见斑斑点点的亮光,就是看不清她,看不清她这个人。
如梦似幻,池鹿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