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后花园一片狼藉。挂在凉亭四周的重纱早已不知被吹到何处,满园花枝残乱,遍地红泥斑驳。捡回一条小命的王大富此刻并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悦,只是呆立原地,望着轻拭刀锋的刀仲,心中竟是起了不敢靠近的想法。
狂生和老翁前一刻还俱是活生生的,无论是人是妖,他们总是活生生的,可眼下已是死的不能再死了。这本就是王大富请刀仲来的目的,不是为了驾车同游,而是为了在自己遇到危险的时候干掉危险,让自己免受伤害,而刀仲也确实是这样做的。王大富当然感激刀仲,可对方杀人时如同杀鸡一般的干净利落让他颇为不适。
山羊胡不知何时站在了后花园门口,望着躺了一地的同胞,噤若寒蝉。
刀仲也发现了山羊胡,笑着对他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
山羊胡一时面如土色,跪在地上不住的磕头求饶道:“大侠饶命!大侠饶命!”
见山羊胡不愿意过来,刀仲无奈,只好提刀向山羊胡走去。
王大富见此情景,心中突然泛起一种异样的感觉,不知哪里生出来的勇气,突然就冲到山羊胡的身前,张开双臂,将刀仲拦下。
刀仲对于王大富的举动有些不明就里,奇怪道:“你这是?”
“他只是个下人,没必要赶尽杀绝,放过他吧!”王大富郑重其事地说道。
“呵呵,你可知他们都是妖?”
“我知道!”
“那你又可知,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我知道!”
刀仲抬手一指凉亭,接着说道:“你又可知,那里面还有十几只小妖只是昏迷,如果放过他们,从此以后,你很可能就多了十几个仇人,日夜想着将你除而后快,而你以后就再难安生?”
面对刀仲的逼问,王大富缓缓低下了头,沉默良久后,再次抬头直面刀仲的目光,一字一顿地说道:“我不知道放过他们会不会让我此后再难安生,我只知道如果今天杀了他们,我以后每一晚都会睡不安稳……他们,罪不至死啊!”
看着王大富真挚的眼神,刀仲讥讽道:“你倒生了颗好心,那么你知不知道,我本来就没有打算杀他们?”
“我知……啥?”
一把推开碍眼的王大富,刀仲用刀轻轻拍了拍跪在地上的山羊胡的脸,冷声道:
“葬了你的主人,带了你的同族,本本分分生活,莫要再起恶念,否则他俩就是下场!既然修得了人身,就像个人一样好好活着!”
说罢,刀仲再不理将头磕的就像捣蒜的山羊胡,拽起脸涨得通红的王大富,离开了后院。
折腾了大半夜,二人终于又躺到了厢房的床上,黑暗中,刀仲忽然开口问道:“王员外你捐了个啥官儿来着?”
另一边的床上响起王大富尴尬的笑声:“通判,嘿嘿,是通判!”
“你以后可能会是个好官!”
说完,刀仲翻了个身,沉沉睡去。直到他睡着,屋子里也没有响起一丝呼噜声。
第二天,和煦的阳光透过窗户洒在房间里,隔壁的噪音吵醒了正在沉睡的刀仲。他昨夜心神受损,这一觉睡的格外昏沉,此时醒来才发现,日头已经老高了。
休息的差不多了,是时候上路了。刀仲起身穿衣,一低头,发现床下多了一双崭新的棉靴。
旁边的厢房里,钱氏掐腰探手,柳眉倒竖,手指戳着王大富的脑门厉声痛骂,就像一个喷壶。
“说!你晚上跑哪鬼混了!怎么把衣服扯成这个样子!”
王大富满脸堆笑,对着钱氏讨好道:“夫人冤枉啊,这荒郊野岭的,我能跑到哪里去?可能是这里闹耗子,把衣服给咬了。”
“你少糊弄老娘!你衣服上沾蜜了?多大的耗子能咬成这样?还有靴子呢?那双厚底棉靴我清清楚楚记得我带了,现在怎么不见了!”
“嘿嘿,我看刀兄弟的靴子磨破了,就送给他了。”
“什么!你再给老娘说一遍!”
“哎呦,夫人啊,人家刀兄弟整日为了咱们奔走,送双靴子不是应当应分的吗?”
“我说的是这个么?我说的是这个么!靴子放在老娘这儿,要送也是我送,你今天敢从我这儿偷靴子,明天就敢从我这儿偷首饰!我告诉你王大富,这事儿没完!”
这边王大富被骂的凄惨,另一边刀仲听的心里直乐。穿上新靴子,刀仲稍微感觉了一下,别说,还挺合脚,于是大步走出房间,一推门,就见大贵一个人在院子里玩耍。
大贵手里提着一只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小树枝,对着面前的空气一顿乱劈,时不时还跌在地上假装受伤,就像一个正在和人争斗的小侠客。
刀仲悄悄走到大贵身后,轻轻一弹大贵头顶的小辫儿,笑道:“哟!大侠,练功呐!”
大贵一回头见是刀仲,一时间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摇了摇头。
捏了捏大贵的小脸,刀仲笑道:“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男孩子喜欢舞刀弄剑是好事,跟我说说,长大了想干什么呀?”
大贵望着刀仲两眼放光道:“大贵长大了要当大侠!”
“大侠?大侠有什么好的?整日里打打杀杀,多累啊。”
“大贵不怕累!娘说了,大侠能帮助别人,是最最厉害的人!”
“对对对,你说得对!”见孩子有些急了,刀仲笑着哄道:“你以后肯定能成一个大侠,最最厉害的那种!练功也不在这一时半刻,快去叫你爹娘,咱们上路!”
破旧的马车载着刀仲和王大富一家再次启程。路途遥遥,刀仲总能听到钱氏花样百出地数落王大富,他自己也是受益匪浅,方知原来损人也可以如此艺术;再加上大贵时不时就跑到车前摸摸刀仲的刀,听刀仲讲讲江湖里的故事,这一路上倒也不觉苦闷。
翻过歇马岭,顺着官道直下西南,破旧的马车走了十余天,终于到了一路行来最大的城市,安都。
安都城坐落于中原腹地,占尽地利天时:西接关山之险,东拥陇坻之隘,于前有太一奇峰险秀,于后则是高陵平原,沃野千里,有“九州上腴”的美称。
优秀的地理条件在这里孕育出了极为繁盛的文明:巍峨的城墙高耸屹立,穷目力难尽东西;十二道雄壮的城门广迎四方,六条宽广平摊的大路纵横交织;城内街道通衢,大门小院何止千万;路上行人不能转身,马车不能回头,人流如织,摩肩擦踵,扬起的烟尘直欲与天云相接。通衢也算是大城市,可和安都一比,就好像乡下。
进城后的王大富尽情感受着安都的雄壮与豪迈,仿佛已经找到了自己的归宿,迫切想要融入这座城市心情促使他作出一个决定。探出车厢的王大富大手一挥,高声道:“不住大车店了!咱们今天就在这儿住,住最好的客栈!”
可惜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在连问了几家客栈之后,王大富发现自己就算花光身上的盘缠,也难在那些富丽堂皇的屋子里住上一晚。
又一次被高昂的价格拒之门外后,王大富托着脑袋,垂头丧气地蹲在门口,方才那个掌柜客气但暗含鄙夷的话语依然在在他耳边回响:
“咱们这儿的价格还是很公道的,客官要是嫌贵,不如去城西的如归客栈,那里条件虽然差些,但价格一定能让客官满意。”
刀仲跳下马车,拍拍王大富的肩膀安慰道:“行啦,出门在外哪有那么多讲究?大车店也挺好,这儿里竹州还远,钱要用在刀刃上,莫说我没有提醒你,车厢里那位现在可已经开始磨牙了啊!”
王大富狠狠地挥了挥拳头,斩钉截铁道:“不行!我今天一定要住在安都的客栈,就算以后把搓衣板跪烂我也认了!”
刀仲无奈摊手道:“那咋整?”
王大富暗暗咬牙道:“去城西!”
城西如归客栈门外,王大富望着客栈高挑的门楼喜出望外。
“哎呀呀,这便是如归客栈么?瞧着装修也颇为豪华,一点不比方才的那些差嘛!让我进去问问价格!”
王大富心急似火,一撩袍子就进了客栈,刀仲放心不下,忙跟上去照看。
客栈里,敞亮的大堂空荡荡,极为冷清,看不见一个客人。柜台后,一个干瘦的中年男子正趴在柜台上打盹。
“掌柜?掌柜!”王大富轻轻敲了敲柜台将干瘦男子唤醒。
“……嗯?”干瘦男子听见有人,缓缓抬起脑袋。
干瘦男子这一露脸,可把王大富吓了一跳,只见男子脸色发青,还顶着两个深深的黑眼圈,一副身衰体弱的样子。
“不知道咱们这儿住一晚上多少钱?”选择性忽视掉男子的异样,王大富直入主题。
“住宿一晚五十文,吃饭另算。”男子打了个哈欠,没精打采道。
“五十文?你是说五十文!”王大富激动地搓了搓手,“刀兄弟,把马车赶到后院,咱们今天晚上就住这儿啦!”
刀仲心里觉的有些不妥,拉过王大富小声道:“你确定要住这儿?你看看人家周围的店哪个不是门庭若市,就他这连只鸟都没有,我觉得可能有问题。”
“能有什么问题?”王大富满不在乎地摆摆手,“这儿是安都,数朝古都,人气鼎盛,哈哈,我可得好好和夫人说道说道,看我这一下省了多少银子?”
说着,王大富眉飞色舞地走了出去,留下满脸无奈的刀仲深深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