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字么,还是挺文雅的,只是有些人的脑子脏了,所以才听出了别的味道。”
这句话是美妇人说给刀仲的,现在刀仲又把他还了回去。
美妇人心中着恼,冷声道:“油嘴滑舌,郑世经怎会把如此重要的事情交给你来做!”
“我也奇怪啊!”刀仲一拍大腿道:“三姐,我看你与郑世经也颇为相熟,不如你和他说说,让他换个人吧,我真的不太适合。”
听到刀仲称她为“三姐”,美妇人楞了一下,半晌才缓缓开口道:“你……叫我什么?”
“三姐啊,”刀仲嬉皮笑脸道:“怎么,别人叫的我就叫不得?难道这个名字也有别的味道么?”
“这并不是我的名字。”美妇人似笑非笑的看着刀仲,“我确实是郑世经的妻姐,你叫我姐确实不太合适,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叫我一声韩姨。”
“韩……韩姨?”刀仲脸上十分尴尬。从外貌上看,这位韩姨最多也就三十出头,他方才听卓文清叫她“三姐”,以为这就是她的名字,这种惯于抛头露面的女人很多都叫这种名字,可没想到这并不是她的名字,而她居然真的是郑世经的姐姐。
“郑世经怎么看也有四十多的,她比郑世经还大,那岂不是可能五十开外?”
一想到自己竟然调笑一个年过半百的老阿姨,刀仲瞬间觉得自己整个人都不好了。
“现在你能告诉我你的名字了么?”韩姨悠悠开口道。
“我叫刀仲,韩姨你……您真年轻!”刀仲苦笑着开口道。
似乎觉得刀仲窘迫的样子很有趣,韩姨竟是头一次露出了笑容,缓缓道:“随我来吧。”
韩姨带着刀仲穿过大堂,进了后院,左扭右拐,进了一间不起眼的小房子。
这间房子没有人住,堆放着各种杂物,落满了灰尘,看起来似乎已经很久没有人进来了。
将房门轻轻关上,韩姨走到墙边蹲下身子摸索着,寻到一块微微凸起的墙砖,用力向下一按。
“哗啦!”
随着一阵铁链揪扯的声音,韩姨面前的墙砖竟是向内凹陷下去,露出一个黑黝黝的洞口。
看着突然出现的洞口,刀仲的心头不由的一动。东城是猫叔的地盘,郑世经居然能在这里安插自己的人还搞出这么一条暗道,看来谋划已久啊!
掏出一根火折子,韩姨引着刀仲钻进了洞口。向下行了不久,便到了一处暗室。
韩姨还未将暗室的灯点亮,刀仲便已看清了摆在暗室正中的东西——一个巨大的沙盘。
在沙盘上,刀仲认出了很多的地方,有竹锦缭乱、百酌居、衙署、信相寺……这是锦阳的沙盘,整个锦阳!
刀仲看着巨大的沙盘,心里震惊极了。
当今朝廷对于地图管控的严格程度犹严于弓弩,各类地图的绘制均需根据用途到衙署备案,成图之后再送衙署审批,严禁民间私藏地图,违者流徙三千。
要知道以上这些规定所指的仅仅只是平面地图,像眼前这样详尽的沙盘,一旦被官府发现私藏绝对就是砍头的罪名。连衙署和军械库这样的地方也绘制的如此详细,你想造反么?
次第点燃暗室四角的灯台,幽幽的灯光渐渐照亮了这间密室。这是一间宽敞的屋子,四壁皆以条石铸成,石灰填缝,极为坚固。屋子里并没有多余的东西,只在当中摆了一个大沙盘——两丈长宽,前低后高。
韩姨缓步走到沙盘的旁边,长袖一挥,傲然道:“历时三载,耗费无数人力物力,终于将锦阳完完整整地复制了下来,每一条路、每一间屋、每一棵灌木、每一条沟渠,应有尽有。张三家早晨修了屋顶,这里晚上便会覆上同样的瓦;李四家晚上刚塌了院墙,天不亮这里的院墙一样会消失……如你所见,这便是锦阳!”
韩姨站在沙盘旁意气风发,宛如锦阳城真正的主人,她能够洞见锦阳城的每一个变化,就像一个女皇,君临天下。
如此手笔堪称豪迈!需要多大的能量才能做到这一步?刀仲简直不敢想象。一年前袍哥会才正式崛起,而这个沙盘就做了三年,如此草蛇灰线的筹划,郑世经所图谋的真的紧紧只是锦阳城的这方小小的池塘么?
灯焰跳动,沙盘的上方幢幢的幽影仿佛纠缠在了一起,汇作一个庞然大物,居高临下,默默注视着锦阳。
沉默良久,刀仲缓缓开口道:“需要我做什么?”
“把他记下来!”韩姨指着沙盘,一字一顿道:“把这个沙盘刻在脑子里,你只有两天的时间。”
刀仲觉得这个要求有些过分,眉头一皱,摊手道:“这怎么可能?拜托你们搞搞清楚好不好,我要是记性这么好,为什么不去考秀才?”
“我再说一次。”韩姨面如平湖,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你只有一天时间,刻在脑子里……我不知道郑世经为什么选你,也不知道你为什么答应郑世经,可你既然来到了这里,我只能告诉你,你身后已经背负了无数条性命,不只是我们、袍哥会,还有千千万万无辜的人……不要让他们失望!”
说完,韩姨转身隐入黑黢黢的通道,片刻后,她的声音在通道尽头响起。
“水食我会给你送来,二十四个时辰内你就待在这里。”
之后,又是一阵锁链的拉扯声和石砖的摩擦声,石屋里彻底安静了下来,听不到一丁点的动静,只有微微晃动的火苗证明这间密室里还有流动的空气。
“唔……”刀仲偏过脑袋细细听了片刻,发现几乎没有声音,心中暗暗低估:“怎么搞得和坐牢一样。”
发了几句牢骚,刀仲把脑袋放在了沙盘边,开始细细打量眼前的这个庞然大物。
方才只是粗略看了个大概,给刀仲的感觉只是“大”和“详细”,至于详细刀了何种地步,刀仲却并无了解。而现在,鹰隼般的目光仿佛一双最细致的手,贴着沙盘寸寸滑过。
看的越细,刀仲越是心惊,心中不禁感慨:“这真是一个艺术品!”
沙盘详尽地描绘了锦阳城内以及城墙外五里内所有的一切,每一间房子上的门窗都能打开,每一个水井上的轱辘都能转动。除了功能外形极度逼真以外,连所用的材料都一模一样。真正的房梁是榆木的,那这里的房梁也会是榆木的;真正的院墙是红砖的,那么这里的院墙也会是红砖的。沙盘的右下角还细致地绘着一份地图,其上标着地名的和图例,供人同沙盘相互参照。
刀仲将锦阳分成四个区域,一遍一遍地用目光扫描着每一处青砖黛瓦、粉壁朱墙,渐渐的,整个身心都沉浸其中。
时间过得很快,眨眼间已是月上枝头。韩姨从厨房过来,手里提了一个食盒,顾盼左右后悄悄地走进了那间堆满杂物的屋子。
“不知道他记得怎么样了……”
虽然并未表现出来,但实际上韩姨对于刀仲能否将沙盘准确地记下来还是颇为担心,她对刀仲毫无信任可言,因为她根本就不认识刀仲。可既然这是郑世经的选择,她能做的,只有尊重而已。
一阵铁链拖拽的声音传来,墙壁凹陷下去,露出一个黑漆漆的洞口。
韩姨刚将暗门打开,还未开展,就有一道人影突然从内冲出!韩姨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如何能够拦下?甚至根本来不及反应,对方就已经冲出屋子,连人影都看不到了。
韩姨呆若木鸡地看着摇摇晃晃地屋门,脑海中一个念头如闪电般划过。
“糟了!人跑了!”
扔下食盒,韩姨直直冲进了暗门。过道很黑,她又没有掌灯,在黑暗中不知摔了几跤,才堪堪冲进了密室。密室里的灯还亮着,锦阳沙盘安安静静地待在原地,一切都和原来一模一样。
确认沙盘无恙后,韩姨长长舒了一口气,心里开始琢磨怎么处理这件事。
“那小子应该是跑了!”韩姨眉头紧皱,“世经这是找的什么人?油嘴滑舌的果然不靠谱!事情棘手,得赶快告诉他。”
想到这里,韩姨转身欲走,可刚走了没两步,又缓缓停下了身形。
“不!不能告诉他!那小子知道的太多,世经心肠又太软,若是起了惜才之心放过了那小子,绝对后患无穷!我得去找张龙,让他带人干掉这个小鬼!”
杀意已决,韩姨当即决定要去找张龙,可刚一抬脚,就听见黢黑的过道里传来阵阵脚步声。
“怎么这么快就走漏了风声!”韩姨心头大骇,“难道那小子原本就是猫叔的卧底?”
脚步声越来越近,慌乱之中,韩姨抱起了一根铜灯台,悄悄守在过道口,打算给对方迎头一击!
“吧嗒!吧嗒!”
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韩姨的心也越悬越高,手心都变得湿漉漉的。
“三、二、一,来了!”
从未和人动过手的韩姨用尽全身力气举起怀里的灯台,闭着眼睛狠狠向下砸去!
“啪!”
一只修长且有力的手牢牢地握住了灯台,韩姨再怎么发力也无法再一动分毫!
“完了……”
韩姨整颗心都仿佛沉入了谷底,在冰凉刺骨的水中,越沉越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