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间颇为豪华的屋子。一进门,先是一个巨大的锦绣屏风,绘着百鸟朝凤的样式;西墙上挂着一幅“秋山问道图”,乃是五朝巨夫子的真迹,左右又有一副乌木对,上头用银丝錾写着:青山不墨千秋画,流水无弦万古琴;东墙有一张紫檀雕螭案,案上摆着几个晶莹剔透的玻璃盒,当中是一个掐丝攒珠的珐琅香炉,炉内燃着兜末香,丝丝烟雾自香炉中缓缓升起,在室内氤氲。
缭绕的烟雾里,韩大娘正啜着夜光杯,以手撑额,支在案上。碧绿的酒杯和皓如羊脂的手腕交相辉映,一同散发着朦胧的光泽;细长的脖颈优雅地拗出一个优美的弧度,连带着其下隐约可见的一抹白腻,让人颇有惊心动魄之感;缕缕如丝的媚眼,宛如阵阵春风,时不时撩过坐在另一头的刀仲。
刀仲的手里也有一个一模一样酒杯,而且他已经喝了不少了。
也许是酒精的作用,也许是盛夏的夜晚确实有些闷,刀仲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发热。
这里是韩大娘的卧房,在刀仲身后不远就是一张雕花大床,上面铺着丝滑蓬松的锦被,让人仅仅是看到,就觉得无比柔软。锦被上绣着两只羽毛鲜亮的大鸟,刀仲猜想那是鸳鸯。鸳鸯戏水,本就是女子最钟情的款式。
“这里是我的卧房。”韩大娘突然开口道。
“……是么?很好看”刀仲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回答。
“对于很多人来说,卧房是休息的地方,可对于有的人来说,卧房是工作的地方。”
“工作?什么样的人会在这种地方工作?”
“当然是女人,能在这样地方工作的,只有女人。”
“……你当然是个女人。”
“不错,所以我也在这里工作。”
“……这个时候是不是不太适合?”
“现在正是夜晚,醇酒微醺,这里又只有你和我,我实在想不到会有什么时间比现在更合适,况且……你明天就要去做事,我只是个女人,能帮到你的确实不多……”
说话间,韩大娘轻轻起身,用脚尖勾着凳子,靠近了刀仲,坐到了他的身边。
“我已经好多年没做过这种营生了,可能有些生疏,你也应该明白,自从做了老板,这些事情从来都是下头的丫头们去做……”
韩大娘也已经喝了不少了,轻轻呼出一口酒气,如兰如麝的香气喷在刀仲的脸上,似乎和他体内的醇酒产生独特的反应,让刀仲的脑袋变得晕乎乎的。
眼前这个尤物一般的女人年纪已经大到能做刀仲的妈了,可这又有什么关系?纵然是最会保养的少妇,看起来也绝不会比她更年轻,更何况那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的成熟风情,对于刀仲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来说,本就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一切都已经水到渠成,身后大床上的锦被似乎都已经张开了她的臂弯,只等刀仲上前感受她的温暖与柔软。
“那……咱们就开始吧?”
韩大娘美目轻轻上扬,两腮上飞起两坨红晕,娇羞中透出一丝妩媚,明艳的不可方物。
“嗯!”
刀仲重重的一点头,颤抖的手放下酒杯,转身躺在了那张大床上。刀仲的心情是如此的激动,甚至不由的闭上了眼睛,他突然回想起了自己领红包的那个晚上,和今天是如此相似,只是自己身边的人,要更加的美丽动人。
“你习惯这样谈心么?”
谈心?这种时候谈什么心!刀仲觉得有些不对劲,翻身坐起,只见韩大娘依然坐在长案旁,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那笑容中似乎包含着意一丝顽皮与戏谑,怎么看都不想一个动情的女人能做出来的表情。
刀仲的脑袋瞬间清醒了过来,干咳了两声掩饰自己的尴尬,重新回到了案旁,正襟危坐,仿佛刚才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一样。
“你似乎对我的工作有什么误解。”韩大娘悠悠开口道。
“嗯?是吗?哈哈,也许吧……”刀仲干笑两声,满饮一杯,想用酒精来冲淡心中的失落。
“虽然身在长乐坊,可我们倚翠听雨的姑娘,却从来不做那种下贱的营生,我们的工作,就是和人谈心。”
“谈心?”刀仲心中暗暗摇头,“用逛窑子的钱来谈心?这种买卖,只怕傻子才会做。”
见刀仲不置可否,韩大娘开口解释道:“男人都是很自负的动物,他们那种毫无来由的自尊心从来高的可怕,在这种自尊心的驱使下,他们总会将自己最消极最阴暗的情绪藏在心里,从不向别人吐露,时间久了,就会成为‘心伤’。”
“‘心伤’?这个词倒是新鲜……不过你说的确实有点道理。”
“男人确实很难,他们背负着家庭的重托、社会的期望,压力总是很大,可是却偏偏不能流露出一丝一毫的软弱,无论是别人还是自己,都不能允许。”
“所以……你们的工作就是治愈‘心伤’?”
“是的,宣泄压力的方法有很多种,而其中最有效的,就是倾诉……流落到风尘中的女子,本就是世间最轻贱的人物,没有人会在意她们说的话……如此一来,她们反倒成了别人倾诉的最好对象,不用担心自己的事情会被泄露出去,因为……没有人会在意她们说的话。”
“看来你们这个职业还挺高尚。”
“绝对高尚。”
“那么今天晚上……你是想帮我开解开解?”
“为什么不呢?大战在即,为你卸下心头的重担是很有帮助的。”
“哈哈,谢谢韩姨好意,可惜我心头一片坦荡,没有什么重担可以卸下!”
“是么?”
“正是!”
刀仲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陷入了沉默。他的脸平静又坦然,似乎真的没有任何愁绪,只是微微下垂的眼帘,在韩大娘看起来,显得有些哀伤。
“你似乎不是竹州人。”韩大娘开口道。
“江湖游子,四海为家。”刀仲回道。
“那你为什么要来竹州?”
“为了来找一个人。”
“朋友?”
“……”
“那就是仇人了?”
面对韩大娘的询问,刀仲没有回答,而是重重放下酒杯,起身拱手道:“既然是我会错了意,那就不打扰韩姨了,告辞!”
话音未落,刀仲转身就走,竟是没有一丝犹豫。
如此措不及防,韩大娘微微有些错愕,不知是自己那句话惹恼了这个少年,急忙喊道:
“等等!”
刀仲停下了身行,轻轻回头。
“我只是好奇,为什么你明知会与练气士为敌,还是一定要淌这浑水呢?”
“……这对我来说,从来不是个问题。”
离开了韩大娘的屋子,刀仲回到了自己的房间,躺在床上,他的心头竟是有一些凌乱。韩大娘当然没有惹恼刀仲,正相反,面对韩大娘温柔的语气和关切的目光,刀仲竟是难得有了一丝亲切的感觉。可他还是要走,他怕自己忍不住,真的将自己的心事说出来。
“能够说出来的,还叫做心事么?”
躺在床上的刀仲嘴角露出一抹苦笑,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在刀仲走后,韩大娘并未休息,而是取出了一个新的酒杯,搁在了案上,缓缓斟满酒杯,静静等待另一位客人的光临。
“咯噔!”
微微一声轻响,西墙上那副“秋山问道”图后面的墙壁上突然押开一条小缝,卓文清推开细缝,从墙里走了出来,原来这个袍哥会的二把手,竟是一直躲在墙里偷听!
见画后面突然走出一个人,韩大娘竟是没有露出一丝的惊讶,而是对卓文清招了招手,让他过来坐下。
卓文清刚一坐下,韩大娘便开口问道:“可有记下什么重要的事情?”
卓文清苦笑着摇了摇头道:“这小子的防备心太强,你刚问了没两句话他就走了,我能记下什么?”
韩大娘摆了摆手,沉声道:“虽然他只说了几句,可对于我们目前来说已经足够了。”
“哦?”卓文清眉头一挑,“怎么说?”
略微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路,韩大娘缓缓开口道:“在谈到练气士的时候,这孩子的神情明显有些不忿,而且底下人查到,他刚来锦阳便是去的竹锦缭乱,去那里当然不会是为了买丝绣,而是为了秀锦娘情报,天底下的情报贩子这么多,他为什么会单单来找秀锦娘?”
“自然是因为秀锦娘掌握着别的情报贩子没有的情报。”卓文清接口问道,“可这又和咱们的大计有什么关系呢?”
“秀锦娘最特殊的地方在于,她是‘蛛网’的关节,掌握着和“黑榜”相关的情报,黑榜上的目标就那么几个,上个月却突然多了一个叫白纸扇的人,后面备注的是天火教和蹑云宗……我敢断定,这孩子来竹州所寻的仇人就是这个白纸扇,而促使白纸扇上榜的天火教和蹑云宗,也绝对脱不了关系!”
说到这里,卓文清终于明白了,沉吟片刻,缓缓开口道:“照你这么说,一个身手过人又与练气士结仇的无根少年,确实是那件事最好的执行者,这就是你叫我来的原因?可是你别忘了,他只有活过明天,才有继续拉拢的价值,而他今天连世经的考验都没有通过,世经已经有了用完就将其舍弃掉的打算了。”
“绝对不可以,你去告诉世经,这就是我推荐的人选!”韩大娘斩钉截铁道:“他必须活过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