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又是黑夜。似乎所有可怕的事情都选择发生在黑夜。在夜幕的掩盖下,一切不愿别人看见的事情光明正大的进行着,比如盗窃,比如偷奸,比如……杀人!
夜色中,一个鬼魅般的身影在树林间穿行。此人是个光头,身着一件花花绿绿的长袍,凑近看才能分辨出那本是一件僧衣。这个光头,是个和尚。
和尚衣衫褴褛,神色慌张,前胸沾有血迹,似乎受了不轻的伤。
“贼人受死!”
随着一声大喝,一个缁衣少年如天神般手握长刀从天而降,一式拜年刀法照着和尚的光头劈了下去,就好像在劈一个西瓜。
可和尚的脑袋毕竟不是西瓜,情急之下,和尚转身,屈膝,抬手,一整套的动作一气呵成。
“啪!”
危急关头,和尚单膝跪地,双手举过头顶,竟是夹住了长刀,只是这个姿势,实在像是在讨饶。而和尚也确实是这样做的。
面对杀星,和尚苦苦哀求:“少侠,大侠!您饶了小的吧,您已经追了我一百多里了,砍也砍了,刺也刺了,难道还没出气?咱们之间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啊!”
缁衣少年被和尚这套防守求饶两全其美的招式逗笑了,开口道:“这一手行啊,也算得上是名招了,不过……你夜入闺房,窃玉偷香的时候好像用不上这一手吧!”
和尚闻言面色大变,怯怯问道:“可是债主家属?”
少年闻言大怒,骂道:“死秃驴敢占小爷便宜!”
说话间持刀的手又沉了几分,压得和尚汗如雨下,只得继续求饶道:“少侠,报个名号吧,就算要死,也好让我知道死在谁手里啊!”
少年咧嘴一笑。
“我叫刀仲,听说过么?”
听到这个名字,和尚面如死灰。他当然听说过这个名字,这也是他们这些身上挂着悬红的人最不愿意听到的名字。
近些年,江湖上突然窜起这么一号人物,年纪很轻,武功却不低,一柄长刀使得神鬼难测,师承不详,专挑那些被黑白两道悬赏的人下手,赚取赏金。而这个人行事也很有分寸,从不招惹那些成名已久的巨盗恶匪,专找软柿子捏,是个很难缠的角色。
听到这个名字,和尚彻底绝了善了的心思,低头不语。
刀仲见他明明作出一副认命的样子,可夹刀的双手却不见有一丝松懈,调笑道:“死秃驴不要装死,你把手松开,也让小爷省些……”
刀仲话还没说完,和尚突然抬头!一股甜腻的烟雾从和尚嘴里直喷刀仲面门,而刀仲刀被夹住,来不及抽身,被浓烟喷了个结结实实。
和尚见一击得手,转身便跑。
原来这和尚惯于窃玉偷香,别的手段也不擅长,唯独这轻功和迷烟两样却极为精通,常于舌下藏一竹管,内藏迷烟,遇见那可人女子,只管张嘴一喷,对方登时昏迷无知。
和尚一边跑一边心中暗自得意。
“嘿嘿,我这‘鸡鸣五鼓迷魂香’可是独门秘制,除此一家别无分号,混小子点子虽硬,但还是缺了点江湖阅历啊!”
正当和尚得意之时,后方突然传来阵阵索命的梵音,在林间回响。
“河西淫僧张氏!”
和尚一听心道不妙,知道对方没有中招,一时方寸大乱,转身回望,却连个鬼影都看不着。正当和尚心中惊疑不定之时,又有话语不断从四面八方传来。
“常年混迹于两湖之间,私闯闺阁,辱人名节,犯案累累!”
和尚茫然四顾,却始终分辨不出声音究竟是从哪传出。
“其罪当诛!”
仿佛是下达了最终的判决,一道如雪的刀光骤然在黑夜里划过。和尚只觉喉头一甜,这下他终于看见了身前的刀仲,可惜却太迟了,还想要说些什么,却只能发出“嘶嘶”的气音--他的喉管已经被划破,一缕幽魂,就此归去。
踢了踢已经凉透的和尚,刀仲心花怒放、面如春风。明明刚杀了人,可他却没有一丝不适,反而十分开心。也难怪,这颗光头值二百两银子,这哪里是光头,明明是佛头嘛!
“明知道你是个采花贼,我自然会防着你啦~”刀仲俯下身子,熟练地割下和尚的脑袋,“没有金刚钻,怎么敢揽瓷器活?好教你晓得,我刀仲,可是吃这碗饭的!”
有诗题曰:
碎寒露兮夜枭啼,残眉月兮枯枝低。
只身转战三千里,一刀封喉花章敌。
宣阳,一座小小县城,属兴州府,因坐落在宣河以北,顾名宣阳。
汇丰巷里,刀仲右手拎着一个油纸包,左手挎着一把横刀,一步三摇,一脚踹开巷尾的一户人家,迎接他的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咳……咳咳!小崽子轻点!门踹烂了还他妈得修!”
刀仲大步进屋,脚一勾带上房门,针锋相对:“消停点吧!说话都费劲嗓门还这么大。”手一甩,油纸包落到了桌子上。
屋内,两鬓斑白的朔凉刀拄着根木棍,坐在桌旁。十年光阴一晃而过,当年横刀立马、大步流星的鬼刀客竟是苍老成了这般模样。
朔凉刀对着油纸包嗅了嗅,大怒。
“怎么还是猪头肉!刚领了花红,就不能搞点儿酱牛肉回来?!”
刀仲懒散地摊靠在椅子上,伸了个懒腰,翻了个白眼:“酱牛肉多贵!有肉吃就不错了,还嫌东嫌西……药汤不得花钱?”
朔凉刀被噎得一滞,瞥了一眼刀仲随手丢在一旁的兵刃,找到了话头。
“啧!小崽子胆子越来越大了啊,就这么扛着刀在街上乱窜,嫌命太长?”
刀仲却是一脸满不在乎。
“进城的时候收起来了,揣着难受,再说了,就这么小小的一个破水潭,能困得住小爷我这条过江龙?”
“小心使得万年船,喝凉水都能噎死,何况是与人争强?”
刀仲不耐烦的摆了摆手。
“得了得了,怎么还越老越磨叽了,我去弄饭,你老实等着!”
“他妈的小崽子你什么态度!这都是老子几十年拿命换来的江湖经验,想当年在关外,老子……”
喋喋不休的大嗓门不断从屋子里传来,间或还有一两声剧烈的咳嗽,门口槐树上的几只麻雀似乎都受不了这种聒噪,振翅飞走;一只姜黄色的小猫在屋顶上弓起背,拉长了身体;邻家的土狗慵懒地将脑袋放在前腿上,瞅着天上缓缓飘过的朵朵白云;蔬菜入锅的“刺啦”声在小巷中此起彼伏;缕缕白烟带着饭菜的香味轻飘飘地钻出了窗户。
万家烟火气,尽归炊烟里。
华灯初上,汇丰巷尾的小院也亮起灯火。房间里,一老一少相对而坐。桌子上摆着两碗小米粥,一大盆凉菜,和一碟猪头肉。
朔凉刀皱眉看着桌子上简单至极的晚饭,旋即眉头一展,不知从哪摸出一个小坛子,撕开封泥,放到鼻子下深深一闻,陶醉地晃晃脑袋。
刀仲见到酒坛先是一呆,随即不满道:“你伤的可是肺经,大夫说了,喝酒不好。”
朔凉刀也不恼,摆了摆手道:“你还说老子,你小小年纪,怎的也如此婆妈?就喝一点,去,拿俩杯子来,陪我喝点。”
于是桌子上又多了两个杯子。
吃饭间,刀仲突然开口:“我明天还要出一趟远门,能不能把那把刀给我带上?”
“啧!”朔凉刀眉毛一挑,“小崽子,你爷爷我还没死呢,就惦记起老子的东西了,没门!只要老子还有一口气,你想都不要想!”
刀仲没有接话。朔凉刀看了一眼刀仲,问道:“怎么突然想起它了?”
“我今天从‘白纸扇’那回来,有宁金丹的消息了。”
朔凉刀闻言一怔,半晌才缓缓问道:“多少钱?”
“不卖,是榜上的悬红。”
朔凉刀听后,默默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半晌才开口道:“用不着那玩意,老子的身体自己清楚,一时半会死不了。”
“我一定要去。”刀仲头都不抬的说道。
“你……”朔凉刀深深一叹,“你不是不知道,这玩意只有练气士才练得出来,这帮孙子,只要和他们沾上准没好事儿!”
刀仲放下筷子,郑重其事道:“那张悬红我看过了,是个女人,‘洒金堂’尤老二的小老婆,我打听了,前些日子这娘们和小白脸私奔了,卷走一大笔钱,债主虽没具名,但十有八九就是尤老二本人,不会有大问题的。”
朔凉刀啐了一口。
“放屁!那尤老二算什么东西,能拿得出宁金丹?就算拿得出,就杀对奸夫**,用得着挂这么高的悬红?”
“那小白脸不是一般人,号称淮右第一快剑,江湖上也算有点名气……赚赏钱嘛,得人钱财,予人消灾,至于内里详情,咱们也用不着操这闲心”
“……你当真要去?”
“白纸扇那边都说好了,就差明天去画个押了……放心,我有分寸,你不是说过,只要刀够快,神仙的脑袋也砍的掉!”
朔凉刀点了点头,拿起酒坛,缓缓给刀仲倒满。
“说得对……刀是刀客的胆,只要握着刀,就该有这种气势……行吧……记得凡事小心些,切忌强为!”
吃过了饭,二人便早早歇下,一夜无话。
第二天,第一缕朝阳透过窗户洒在刀仲的眼睛上上。刀仲睁开眼,直直地迎上那缕晨阳。随着年龄的增长,刀仲的双眼越来越不惧强光,而在暗处却又极能视物,体质特异,连经验丰富的朔凉刀都说不出个所以然。
推开房门,刀仲看到站在院子里的朔凉刀。
“这么早起来干嘛?”
“……你把它带上,以防万一。”
刀仲这才注意到,朔凉刀手里拄着一个长长的布包。
接过布包,刀仲缓缓解开,从里面露出一把大刀。刀仲又一次见到了这把大刀。此刀长约四尺,刀身微曲,刀柄处有一掌宽,向上渐收,型制特异,即非“四制”,也非“八色”,对光而视,隐隐可见羽毛状的花纹。
“此刀名为‘砌凤’,陪着我已经有二十多年。”朔凉刀缓缓开口,“我在江湖上摸爬滚打了一辈子,不求名利,专访名胜古迹、荒郊野岭,为的就是寻找一些异宝,以补先天不足,这把刀,就是我这辈子找到的最厉害的一件宝物!得自一练气士的殒命之处,需以生魂供养方见其威,我养了很久,可惜始终不得其法,未能大成,尽管如此,以此刀之锋利,削金断玉易如反掌,我今天把它交给你,你好好保管!”
“行了行了,废话一大堆,搞的和交代后事一样,晦气!你放心,我肯定把它全须全尾的带回来,你快回去吧,早晨天凉,我走了!”
把刀包上,刀仲大步走出了院子。朔凉刀推开院门,站在门口目送刀仲离开。
看着刀仲的背影,朔凉刀心中五味杂陈:当初那个小鸡仔一样的稚童,如今已长成了英挺的少年。自己当初收养他绝非出于善意,却阴差阳错的给自己的晚年找了个依靠,不至于落得晚景凄凉。人生变化无常,此中因果,又有谁说得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