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人,这个词太重了,刀仲并不是很想接受,轻轻摇了摇头,开口道:“你不用这么说,这件事情本就是我欠你的……更何况,这么做,也是为了我自己。”
郑世经对刀仲的话不置可否,而是转头望向了窗外,半晌,才缓缓开口道:“多亏了你,我才能再次站在东城这片土地上……我很想知道,如果那天打赌是你赢了,你会要求我作什么?”
“……你,听说过白纸扇么”略一沉默,刀仲轻声开口道。
“从未听过。”郑世经面无表情开口道。
原本就只是尝试一下的刀仲自嘲地笑了一下,又说道:“我相见竹锦缭乱的秀锦娘,希望你能引荐一下。”
“秀锦娘?”听到这个名字,郑世经眉头皱起,似是很为难,低头思索片刻,开口道:“这个人背景有些特殊,我从未接触过她,不过我认识一个人,他应该可以带你去见秀锦娘……这样吧,今天你先好生休息,明天我再过来,带你去见人。”
说完之后,不待刀仲再开口,郑世经就从凳子上站了起来,带上房门,离开了。
“唔……”刀仲摸了摸自己下巴,喃喃自语道:“似乎又回到正轨上了。”
从刀仲屋子离开的郑世经刚刚走到楼梯口,就见到端着水果走上来的韩大娘。两人目不斜视擦身而过,连个招呼都没打,就像陌生人一般。
“我明天会带他去见诚王。”
背对着韩大娘,郑世经突然开口道。
“你!”
韩大娘怒而转身,恨恨地盯着郑世经的背影。
“怎么了?”郑世经转过头,面无表情道:“你不是选中他了么?带他去见诚王有什么问题?”
在郑世经充满审视的目光下,韩大娘缓缓低下了头,良久,才颤声开口,语气似在哀求。
“他重伤初愈,能不能再缓两天?”
看着韩大娘有些可怜的样子,郑世经叹了口气,开口道:“你这又是何必?就算你再怎么阻拦,他都会自己跳到船上来,只是早晚的事,因为他想要的东西也在对岸……我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说罢,就下了楼。
郑世经走后,韩大娘一人站在楼梯口,呆呆地看着自己裙摆下露出来的脚尖。那是一双月白色的绣鞋,脚面上绣着兰花——这是韩大娘最喜欢的花,因为那个人曾夸她像兰花一样清丽。
郑世经说的是对的,路有千万条,可船只有一艘,想要到对岸去,怎么能不上船呢?
第二天清晨,一辆马车早早就地停在倚翠听雨的后巷里。卓文清陪着刀仲从后门走了出来。
临出门的时候,刀仲又回头在院子里看了一眼,目光来回搜寻,却始终没有看到韩大娘的身影。
很奇怪,自从昨天送过水果之后,刀仲就再也没见到韩大娘,连后来的晚饭都是楼子里的小姑娘送来的。
相识不过几天,韩大娘却给了刀仲从未感觉过的温暖和关怀。和男人隐忍又克制的关心不同,女性的关怀是那么无微不至,更具有治愈人心的力量,也更容易让人产生依赖。
刀仲当然不会因为这短暂的相处就完全对韩大娘敞开心扉,但他却很愿意享受对方的关心和照料。
“上车吧。”
卓文清拍了拍刀仲的背,指了指停在一旁的马车。
“这几位是?”
刀仲看了看车厢旁的三个缁衣大汉,开口问道。
“领路人而已,对方可是个大人物,你想见他,世经得提前去做些安排。”卓文清从袖中取出一条厚厚的缎带,扔给刀仲,“带上它。”
刀仲接过缎带看了看,眉毛微挑,开口道:“有这个必要么?”
卓文清道:“戴上吧,规矩就是如此,这两位弟兄负责将你送过去……记住,莫要多问,听吩咐就好。”
系上缎带,刀仲钻进了马车里,三个缁衣大汉紧随其后,两个分坐在刀仲两侧,另一个坐在他对面。马车不大,车厢上没有窗户,一下坐进四个人顿时显得有些拥挤。一阵轻轻地摇动后,刀仲感觉马车缓缓开始移动。
感觉着车厢内三人均匀且绵长的呼吸,刀仲心中暗暗思索:“这几个人无一不是内家高手,若是我略有异动,他们毫无疑问会立刻将我钳制住……如此高手却只能做个押车小厮……今天的会面一定不会让我失望!”
刀仲心知,藏头露尾的未必就是鼠辈行径,神龙往往也是隐在云雾中的,不显露真身并非是畏惧什么,只是怕惊骇世人而已。
走着走着,街市上的喧嚣渐渐远了,马车似乎行至一处颇为清幽的所在。
又走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马车停了下来。缁衣大汉们引着刀仲下了马车,左拐右扭地行了好久一段路方才止步,替他解下了头上的缎带。
睁开眼睛,刀仲发现自己正身处一间不小的屋子里。
屋子的陈设颇为考究:房间四角各有一盏仙鹤状的鎏金灯台,做工精巧,栩栩如生;地上当中摆着一个青铜冰鉴,隐隐可见其中晶莹地冰块正冒着丝丝寒气,屋外已是暑伏天气,屋内却是凉爽宜人。
刀仲左右各有两把靠椅,已经坐了三个人,右手边是一个威严男子和一个红衣妇人,左手边坐着郑世经;对面是一重淡黄色的轻纱,纱后似有一人伏案而坐,以轻纱相隔,阴影绰绰难窥其面貌;轻纱外站着一个面白无须的老人,佝偻着身子,硕大的鹰钩鼻显得有些阴鸷,正面无表情地看着刀仲。
见刀仲大大咧咧地肆意打量,佝偻老者厉声喝道“大胆!见到亲王还不跪下行礼!”声音尖细,宛若夜枭。
“亲王?”刀仲心中暗暗一惊,但面上还是浑不在意一般,开口道:“抱歉,重伤初愈,身体不好,不便行礼。”
见刀仲还敢顶嘴,佝偻老者火冒三丈,破口大骂道:“放肆!这里岂容你这杂碎撒野!”
这老头张嘴就骂人,刀仲毫不退让,出言讥讽道:“这里有人在撒野么?我怎么只见一只老狗在乱吠呢?”
“你!”佝偻老者万万没想到这小子敢还嘴,话还说得这么难听,瞬间被噎的面皮通红,本来就阴鸷的面容更是怨毒的可怕。
佝偻老者的确是一个下人不假,可宰相门前五品官,更何况这亲王身边的使唤人,无论他走到哪别人都是礼遇有加,何曾受过这般羞辱?正欲再度发难,却被人突然出言打断。
“刀仲!不得无礼,还不快和李貂珰赔罪?”郑世经皱眉道。
“貂珰?”刀仲瞥了佝偻老者一眼,突然转口道:“这里是富诚巷由东数第二间宅子吧。”
此言一出,屋子里的人皆是面色一变,李貂珰更是怒不可遏,戟指刀仲喝道:“你敢偷看!到底是何居心?郑世经,这就是你带来的人么!”
“偷看?”刀仲轻蔑一笑,开口道:“上车后默数五十五下,马车右轮就有微微的颠簸,这是倚翠听雨后巷东口的一处小坑;一百三十下,有锅盔的香气传来,其中隐隐有羊油的味道,这是汇通街角的白二锅盔,他家做的是清真食物,整个锦阳只有他们有羊肉锅盔;三百七十下,有打铁声,还有马粪味,这是东直门西侧的李家打铁铺,对面就是一处驿站……如何,还需要我继续把路线说出来么?”
此言一出,屋子里落针可闻。
郑世经紧紧地锁住了眉头。他在暗暗钦佩刀仲出众的能力之外,也为他所展现出来的逼人锋芒而感到担忧。
“这小子,怎么今天如此莽撞?”郑世经盯着刀仲,心中有些着急,“亲王面前也敢如此放肆,若是真出了事,我也保不了你!”
刀仲当然不是一个莽撞的人,他今天所做的一切,都经过深思熟虑。
从那天晚上发现袍哥会众竟然都是训练有素的士卒之后,刀仲就知道在郑世经的背后一定有一个能量及其强大的人在支持着他,而且这个人对练气士绝对没什么好感。
单靠自己的力量是绝对无法替朔凉刀报仇的,刀仲深深明白这一点。那些藏在云端的练气士缥缈难寻,普通人可能一辈子都见不到他们,只有爬上一颗足够高的大树,刀仲才可能把自己的手伸进云里。
当昨天郑世经提出要带自己去见一个人的时候,刀仲明白自己的机会来了。秀锦娘和白纸扇只是添头,靠上一颗大树才是刀仲真正的目的。
上赶着不是买卖,投靠一定不如招揽。如何能让对方主动伸出橄榄枝?刀仲觉得,一个桀骜不驯但却能力出众的人才,对于那些信心近乎膨胀的上位者来说有着难以言喻的吸引力。
本着这一理念,刀仲从踏进这间屋子的那一刻起就开始一点一点刻画自己的形象,在有限的时间内尽可能多的展示自己的能力与锋芒。
至于如此谋划的结果么……
纱帘后突然响起一阵清脆的掌声,打破了场间的安静。坐在纱后的那人开口称赞道:“当真是有勇有谋!如此明珠竟然蒙尘许久,多亏郑叔慧眼识人呐!”清朗的嗓音响起,听起来纱后那人的年纪似乎并不大。
刀仲微微一笑,拱手道:“亲王谬赞了!”
不卑不亢,进退有据,刀仲将这种细微的分寸拿捏的恰到好处
听到帘后人夸赞刀仲,郑世经心头缓缓松了一口气,人是他带来的,若是真的惹恼了人家,他也脱不了干系。
“郑叔,这便是祝你一举功成的刀仲么?听说韩大娘引荐的也是他?”纱后人继续开口道。
“正是!”郑世经从椅子上站起,略一欠身,开口道:“一届乡野散人,江湖上野惯了,多有冲撞,还望诚王赎罪!”
“哈哈,无妨!本王就喜欢既有脾气又有能力的人,不必拘束,快快落座!”诚王朗声笑道。
刀仲略一躬身,缓缓坐到了郑世经的身边。
在坐到椅子上的一瞬间,刀仲就已经明白,自己已经抱住那颗大树了,接下来,就要靠真本事慢慢往上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