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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八话 爱你是我永远的骄傲

从《列国任行》确定要签订电子版权合约的那一刻起,方从心就决定要死守家里的信箱。

是的,她觉得这是揭开谜题的良机。她几乎认定了自己一定可以抢先一步拿到那份返还回来的合同,然后一巴掌拍在任寻面前,趾高气扬地宣布:“小样儿你到底给朕抓住了!”

然而,转眼又是半月流逝,信箱依旧空空,除了物业每月定期寄来的管理清单和各种银行卡、基金的惯例宣传之外,其他什么也没有。

方从心终于忍不住了,无限郁闷地跑去问任寻有没有收到合同。

“早就收到了。”任寻答得波澜不惊。

“你让他们把合同寄到哪里?”

“公司。”

“……”

一阵抓狂之后,方从心告诉自己,她是一个聪明的人,偶尔一两次的脱线决不会对她英明神武的形象造成任何影响!

关于那一次奢华的生日晚宴到底花了多少成本费,任寻一直拒绝告诉方从心。他说:“钱赚回来就是用来花的,花在值得的人和事上就好。”然后他又很未雨绸缪地摆明了态度:“你可别谋划着还我什么。我知道你不喜欢欠人情,但这么送来还去的就搞得太生分了,反而伤感情。”

于是方从心只好从此闭口不提。她虽然不是做美术的,但公司也曾和几个游戏公司有过合作项目,多少也知道一些行情。新入行的美术薪酬待遇大概也就介于普通测试员和普通程序员之间。让这么个还在事业起步阶段打拼的小子为自己的生日大为破费,开心之余,她其实很有些愧疚。然而在钱这个问题上,好像男人大都表现得颇为强势,不管是为了自信、尊严还是面子。

现在她戴着任寻送她的水晶鞋项链,已经有不少人满脸堆笑地贴上来大表赞美,甭管是发自真心还是纯属阿谀,至少确实让她听着很舒爽。

但直到有天,她和朋友一起去吃饭,朋友对她说:“你现在浑身散发着春天来了的气息,从眉毛到眼睛都完全像个陷入恋爱之中的小女人!”她才猛地惊了一下,开始慢慢审视自己的状态。

是这样吗?

她在恋爱?

她忽然想起几天之前助理被她派出去公干所以她自己去茶水间冲咖啡,无意中听见几个新人正在八卦她。

其中一个说:“方姐到底有没有男朋友?”

另一个说:“有的吧。没瞧出这阵子方姐忒开心吗?赌一根茄子新项链肯定是男朋友送的。”

第三个说:“别赌茄子了,赌哈根达斯吧。我就听我们组长说方姐没男朋友。”

第四个说:“有没有的,真没有你敢上吗?”

然后几个人笑成一团。

好像八卦她这点私事已经成了公司里公开的秘密娱乐,臭小子们八卦起来一点也不输给女人。方从心只是笑了笑,也懒得去看这都是谁和谁和谁,没进茶水间去就直接转身回了办公室,换了个人帮忙去冲咖啡。

那时她还没觉得什么,直到这会儿连与她相识多年的朋友也这么说,她才忽然有些紧张起来。

难道她真的在不知不觉中爱上了一个比她还要小的大男孩儿?

于是据说“口味挑剔、眼高于顶、拜金主义”的方从心为一个工资比她少、年龄比她小、心智也没她老道、甚至在第一眼印象上被她定义为“美型小受”的小文青沦陷了?

说出去一定有无数人要跌破眼镜。

其实方从心还不太确定。她不喜欢听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她喜欢由自己做出清晰的判断。有人说,女人应该感性,太过理性就不可爱了。但方从心不这么看,女人也有脑子,不用来思考又要用来干吗呢?

只不过,此时此刻,她却有些想不明白,她对任寻的感情,究竟是爱情,还是在种种因素之下描深了轮廓的友情,又或者,只是因为恰好填补空白而产生的错觉和依赖。战场上的方从心是敏锐能干的,情场上的方从心一向被称作无情的、冰山的、冷淡的……她其实就还没有上过情场吧?想当时年方二八,正青春虽然没被师父削去头发,却是被爹妈老师学校严正勒令——不许早恋!她那羞涩朦胧的怀春年华只好全都被读书、考试、打工、奋斗强行霸占了,到这会儿忽然萌生新蕾,还真不怎么知道那到底应该是怎样一种感受。若是让她现在来说,什么“早恋”的定义“不许早恋”的教条,简直就是对人生的一大严酷摧残与迫害,凡是没早恋过的,全都剩下了!

可是,牢骚懊悔也无益,她觉得她应该尽快给自己一个答案。

若要以传统眼光来评判,她和这小子恐怕未必合适。男人的心理发育原本就比女人要迟缓,找个比自己小的男人那简直是提前当上了孩儿他娘,将来要是再生一个,嘿,那就一大一小俩孩子拉扯吧,可有的辛苦热闹了!

不过方从心也并不是一个特别传统的人。她相信男人可以“调教”,哦不,应该说是培养。看准一个好苗苗,然后把他栽培成独一无二、最适合自己、并且只属于自己的好男人,这也是一项需要高智商及高情商兼有的超难度技术活,不是人人都可以做到的,但她方从心一定做得到。感情这种东西很玄妙,太不思量容易伤了自己,太思量却又变了味道。所以,不如在有序状态之下顺其自然。如果她真的爱上了这个家伙,那爱了就是爱了,她愿意相信自己的眼光和本事。

之后,她就要主动出击。十个男人七个傻、八个呆、九个坏,还有一个人人爱。人人爱的稀有品种,当然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先坑蒙拐骗到手再说!

然而,就在她盘算着接下来这一步棋该怎么走时,她接到一通电话。电话是母亲打来的。母亲说,同在北京的梅阿姨介绍了一个条件还挺不错的男人,有房有车,要方从心去见一见。“你如果很不想去就算了,但是我和你爸都觉得吧……见一见就当多认识个朋友也没有什么坏处……”母亲说得犹豫又委婉。在与家里那些热心快肠地七姑八婶们斗智斗勇这么些年之后,母亲也足够了解她的心思和脾气了,知道她不喜欢相亲这回事。但再怎么说,做爹娘的总还是会操心。

方从心觉得也可以理解,所以也不想在这些事上与母亲硬扛,反正也只是去吃个饭,遇到个有趣的人就聊聊,无趣就埋头吃完走人好了。

不过,这一回,她把这件事告诉了任寻,在网络上,不是在家里。

“我也老大不小了,该认真考虑一下这个问题了。”她很有点沧桑意味地说。

这其实是个一石三鸟的计策,成型于得知这场相亲的那一刹那。

第一只鸟:她需要确定,如果出现一个各方面条件都优于任寻的男人,她是否还会维持原状。虽然无数次的相亲经验告诉她,“媒婆”们口中的“条件不错”与那个男人本尊之间的关系,百分之八十都是完美售楼书和漏水毛坯房的关系,但至少也还有百分之二十的几率,这就是考验缘分和人品了。反正也是要去,不妨一试。

第二只鸟:她认为这也是一个机会,说不定她就能扒下那小大尾巴狼伪装严密的狼皮来。她觉得她现在对任寻这小子的“感兴趣”多半是建立在二合一基础上的,如果把他们拆开来,是否还能保有吸引力,其实是个未知数。

第三只鸟:她想看一看,那家伙会有什么反应?对她来说,这是一件大事。她需要尽早摸清底牌。

但她没想到任寻只是含混不清地“哦”了一声。

她这儿盘算了半天,大少爷就这反应?那也太对不起她好一番心路曲折了……方从心有点郁闷,问他:“‘哦’是什么意思?”

“就是‘知道了’的意思啊……要不然你想听我说什么?”任寻发了一个囧的表情过来,“‘陛下~不要去~你不能丢下小人啊~~~’还是‘陛下,你放心地去吧!朝中事自有臣等担待!!为陛下效忠,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哟,这小子还来劲儿了?行!出息了嘛!

方从心一口郁闷之气窝在心上,咬牙切齿地也敲了一个“哦”回去,刷地关了窗口。然后,她深吸了两口气,对自己说:知道万事无敌所向披靡的法宝是什么吗?那就是:“蛋”人所不能“蛋”之“腚”,变人所不能变之态!小样的谁怕谁啊,走着瞧呗!

于是方从心亲自给“媒”阿姨打了电话,主动把相亲时间定在了周六中午,并且先去预定了两张电影票。放出这样的消息去,毫无疑问是在告诉对方:只要见面之后你没立刻把我恶心到呆不下去了,吃完饭咱俩进一步交流感情去。原本她是打算随便周一到周五的那个晚上下班之后去见一见就算了的,但如今,她决定用周六的一个下午来慢慢琢磨这一场意义深刻的相亲。

很快的,“媒”阿姨就回了电话来,告诉方从心,男方在酒店订了餐位,见面时间定在周六中午十一点。

对方选择的酒店位置离方从心订票的电影院很近,环境也很考究,猛一瞧去,似乎应该是个稳重、周全又有品位的男人。但方从心却顿时觉得很有趣。这家酒店方从心去过许多次,每一次都是商务餐,因为这家酒店除了厅堂典雅菜肴美味之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特点——台位之间空间足够宽敞,很适合餐桌上聊事儿,既可以享受包间的独立,又巧妙地避免了包间里的尴尬。但平心而论,在这里订下餐位约会一个以交往为目的前来见第一面的女人,诚意是足够了,温度就有些诡异。要么,这位先生就是这样,喜欢在这样剔透的地面上看女伴优雅的裙摆和鞋跟映着辉煌灯光投下朦胧倒影,不喜欢普通餐馆里后背相贴的烟火气;要么,他就是显摆;要么,他真是来谈生意的。

会是哪一种呢?

不知是否应该称之为“女人的直觉”,方从心觉得,有什么好戏就要上演了。

她周六起得很早,嚣张地开始在家里梳妆打扮,精心地用卷发棒和发蜡把已经有一阵子没去找发型师打理的头发重新卷出有弹性的弧度,大敞着衣柜,一件一件地试。

任寻也起地挺早,起来之后就抱着糯米窝在沙发里,用一种弃犬般的眼神可怜兮兮地望着方女皇。

方女皇每换上一条裙子,就要出来转上一圈,问:“好看吗?”

“好看……”起先任寻还一直点头,换了个十套八套之后,终于忍不住弱弱地问了一声:“你怎么……衣裳瞧着全都一个颜色啊……?”

顿时,方从心僵了一下。其实她以前也没有太注意到,这会儿被他这么一提才发现真是这样。她的衣服裙子裤子不是咖色就是黑色,再要不就是米色或白色,极少有别的颜色出现,甚至连鞋也是如此。“这是四个颜色好吗?数都不会数……”她气呼呼地跑回屋里去,取出一条红色小礼服裙来。

这条裙子是她某年扫货时心血澎湃买下的,当时也没想过什么场合好穿,只是觉得太好看了,于是头脑发热,买回来就挂在衣柜里,一次也没穿过。有些衣服穿在模特身上好看,穿在明星身上好看,甚至穿在自己身上照镜子也好看,但只要一回到现实之中,立刻就会让你觉得招摇到不敢出门。比之凭一身衣裙吸引众人目光的璀璨,她想她更喜欢眼底闪动的智慧。

但这一回她却决定穿上它。

“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她索性甩开了拖鞋,跣足踩在地板上。及膝的红裙衬着裸露肌肤,火一样妩媚妖娆。

“……你……你你你你没事吧……”任寻手一抖,当场把糯米掉沙发上了。糯米无限鄙视地瞥了这个一点也不“蛋腚”的小子一眼,优雅地沿着沙发靠背爬上去,再一抬爪,索性半个身子趴在了他头顶上,探出脑袋来好奇地张望着女主人。

任寻窘了半晌,纠结道:“我可告诉你啊……就前几年可还出过一变态杀人狂,专杀穿红衣裳的……你……你还是换件吧……”

“干吗?你咒我?”方女皇一个白眼飞来,很是大无畏地摆手:“放心,本女皇一向吉星高照,没那么点背。”

“不是……我说……这会儿天已经凉了……”任寻努力挤出这么句话来。

“还有什么问题吗?”方从心立刻转回屋里去,不一会再出来,已是全副武装:黑色天鹅绒长袜包裹住修长得一双腿,愈显曲线苗条,再配黑色圆头小高跟,更是高挑,宽松的米白色披肩外套安静而随意地调和了黑与红的强势,又将鲜活的红烘托了出来,再点缀一只镶嵌黑曜石的小拎包,时尚大方中一丝妖娆像掩不住的花儿般绽放。

家里忽然安静下来。

方从心抬头看看时间,差不多已该要走了。

然而,就在她将要出门的时候,任寻忽然站起身大喊了她的名字。“你……干什么去啊?”他盯着她这样问。

“出去见个朋友。”方从心扶着门边儿如是说。

“见朋友你犯得着么……”任寻转开目光嘀咕。

“那就是见客户谈项目,你有什么意见吗?”方从心敲了一下门板。

有那么一瞬间,方从心忽然觉得,如果眼前这个人对她说:“别去。我不希望你去。”她可以立刻取消之前布置下的所有安排,然后拉起他的手告诉他:“咱们约会去吧。我定了电影票。”

但他没有。他只是靠回沙发里说:“路上小心,注意安全,早点回来。”

“嗯,好好看家啊。”方从心用一种出门前叮嘱小狗狗的语气对他微笑了一下,然后猛一把关了门。

出小区她就打了车。开车门时拉了一下没能拉开。出租司机回头冲她笑:“使劲儿啊,这么秀气!”一开口京味儿十足。她指尖瑟了一下,暗骂了声“见鬼!”狠狠拽开门钻进去。

那一刻,她竟茫然地感到,这种从心底蔓延到指尖的无力感有些微酸。

约定见面吃饭的那家酒店有几层高,方从心才进一楼大门,就有迎宾上来接应,她报了姓氏,立刻被告知她的朋友已经先到了,然后就被领上了二楼大堂。

刚走出电梯间,便是现场演奏的钢琴师。足下是玻璃搭起的Z字形桥板,桥下流水潺潺,走过去,顶灯洒下,闪烁的宛如暖阳涟漪。那样辉煌闪耀的夺目,很是容易让人产生一种纸醉金迷的幻觉。不过那也只是一刹那的。面前的交错盘旋的装饰屏风弧线完美,黑白相间的色调,如同钢琴键盘般优雅,为每一桌客人隔离出相对独立的空间,墙壁上挂着的画,桌旁角落中砌起的书架,音乐、美术、文学,无一不在揭示这——这一层的主题,是艺术。

一路上方从心都在猜测,这会是怎样的一个男人,能约在这样的地方吃这第一顿饭,或许真的是个风雅妙人也未可知。

然而,当她终于看清那个坐在桌上等候的男人是谁时,她当场站了下来,僵在原地,一步也不想往前走。

她什么也没有说。反倒是那个男人先开口:“果然是人靠衣装。打扮一下差点不认识了。看来今天我会很招人羡慕。”

“顾文徵!”方从心终于忍不住爆出这人的名字。

顾文徵。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这个人应该已经结婚了并且没有传出任何婚变的消息。据说,当年还是一枚网络文学青年的顾才子,写下一百行的长诗尽述衷肠,终于撷得佳人芳心,也曾是一段风云佳话。

于是这是怎么一回事?她来和一个有家有口的男人相亲吗?开什么国际玩笑!

方从心一句话也懒得多说,转身立刻就往外走。

她被媒婆们折腾习惯了,从来不对所谓的“男方资料”抱有任何信心,所以不问。媒婆们想来也都被她苛刻习惯了,至少不会故意撞她的雷。这还是头一回,偏偏就有足够离谱。

但她听见顾文徵喊她:“我可是跟你来谈正事的,至少让我把话说完吧。法院判决都还允许上诉呢。”声音不高不低,正好足够周围候立的服务生们听见。

这样一来,搞得好像她是个犯小心眼正闹别扭的女人,对方则是控诉“你无情!你残酷!你无理取闹!”或者“你太残忍了!你太狠了!你太绝情了!”的五好怨夫……方从心气得差点摔地上,当即折返回来,恶狠狠把包拍在桌上。“好,赐你一个申辩机会。”如果这家伙给不出什么合理的说法来,她绝对不怕在这里直接用高跟鞋踩他的脸。

顾文徵却依旧笑着,还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我知道你肯定不想听多余的解释。所以我就不解释了。你坐下,咱们说正事。”

想就这么蒙混过关?方从心冷笑了一声:“不好意思先生,我只跟正经人谈正经事——”

话音未落,顾文徵已经反问:“《列国任行》的出版事宜。是不是正经人的正经事?”

他要出《列国任行》?

顿时,方从心觉得脑子里一涨,下意识已催问:“能出?”

顾文徵不答话,只是示意她先坐下。

“到底出不出?”方从心加重语气又问一次,俨然威逼。

顾文徵盯住她看了三秒,无奈妥协:“可以出。但我得和你谈谈。你先请坐。”

只那么一瞬,方从心觉得长久以来这一口悬着的气终于算是顺下了。她拉开椅子坐下,脱下外套挂在一旁,表示她不走了。但她心里依旧很是不忿,忍不住就想炮轰:“既然是谈正事,你用不用开这么无聊的玩笑?”

“你也可能会有一些一时之间没法和别人说清的事,同时又恰好遇到一些充满戏剧性的巧合。”顾文徵倒是十足平静,丝毫不以为耻,更不提惭愧,只是淡然应道:“如果今天见面的对象不是你,我或许就推掉了。但既然正巧是你,咱们吃一顿饭,谈咱们的正事,同时给另一些人心理安慰,也没什么不好,对不对?”

“那你至少先跟我通个气行吗?你又不是没有我手机号,你这样做很难让我相信你不是故意耍我!”方从心不买他那一套说辞的账,坚持将愤怒宣泄到底。

这一次顾文徵没有再反驳。他又盯住她静看了三秒,缓声道:“对不起,我很抱歉。但是……骂完消气了吗?”

方从心微怔了一瞬,忽然觉得的确也没什么好再纠结下去的了,只好摆手:“算了,揭过不提。说正事。”

她才这样说,顾文徵却又笑了起来,好像早有准备一般,立刻便叫服务生将菜谱递到她面前:“消气了就先点菜吧,进一步再消彻底点。”

方从心原本以为,顾文徵会开门见山和她谈《列国任行》的出版条件,但她从不曾想过,顾文徵竟然跟她掰扯“好文的定义”。

“什么叫‘好文’?因为你觉得它好,所以你说它好。那么那些红文的读者就是觉得那篇文好,他们也可以说那是好文。显然这个标准是因人而异的。”

“所以?”方从心满心狐疑,“你……接下来要说对你而言没有好文烂文只有能不能赚钱的文吗?”

“不,我要说‘好不是绝对的’。甲之砒霜,乙之蜜糖。”顾文徵边说边给方从心斟了一杯茶,茶满七分,恰到好处的文人调子,绝不像某些人那样诚惶诚恐的生怕不能满上,“你认为一篇小说为什么能够走红?真的只是靠商业运作吗?”

“我知道,”方从心说,“广告做得再好,东西不好也留不住顾客。但是小说这个东西又有不同,这事儿涉及到一个鉴赏和审美的问题——”

“广大人民群众都没鉴赏水平没有审美能力,就你们有,是吗?”顾文徵竟然笑起来,“你别急着争,先听我说完。我不是来跟你讨论中小学语文教育问题的,现在支撑购买力的那一群人的鉴赏能力也不在咱们的讨论范围之内。我是觉得我有必要告诉你一些我的想法。

“举个例子,前阵子有个写古代言情的新锐作者,书卖得很好,但是有人指出她的小说虽然挂着历史之名,历史时代感却很薄弱,一些关于古代文化常识的案头工作都没有做到位。这确实是事实,不过我觉得没什么关系。她是个写言情小说的,不是编纂历史文化资料的,读者看她的小说是为了看故事和爱情,她的重心就应该摆在故事和爱情上。她把女主角写死了,能煽情到让读者忍不住跑出来刷屏骂她就是一大后妈,这就是她的本事,你说她不红谁红呢?

“至于说什么……那些出错的文化常识会误人子弟,根本就没必要担心。那我小时候还老觉得太阳月亮围着地球转呢,也没见我现在变成个傻子啊。小说首先要好看,要能吸引人去看,如果有人对小说里的任何东西都不加甄别就信以为真,这不是作者的问题,这是读者自己以及他的老师和家长的问题。

“你们就总觉得小说应该承担怎样的责任,应该达到怎样的高度。我不否认,文学确实有这样的作用,但真正能够做到这一点的,几千年几百年来又有多少呢?你不能用这样一个极高尺标去衡量所有的小说作品。相反,我觉得,只需要一个最低尺标——三观端正,这就足够了。其他一切都是自由的,那就是作者自己各显神通,怎么好看怎么来。如果能在好看的同时还具有一定的深度,那是锦上添花,不能就算了,没有那么重要。”

“你这是在偷换概念。”方从心按捺着听完这好一番长篇大论,“好不好怎么会没有标准呢?难道那种纯粹为了满足YY而存在的东西也会因为几个Y到浑身舒爽的粉丝叫好就真的好了?”

“即便是纯YY小说现在也有无数,为什么偏偏是这一篇或者几篇被叫好?”顾文徵说,“它能引起共鸣。能引起共鸣怎么不是好呢?”

“所以?你的意思是说《列国任行》还不够‘好’吗?”方从心觉得她似乎被引进了一个怪圈,明明很想反驳,一时却又说不出什么毛病来。

“不是,”顾文徵微微摇头,“我既然已经告诉你‘可以出’,那就代表我认可它的出版价值。但我想告诉你,一个作者有功底只代表他有潜质,要学会怎么把功底变成后劲才是好事,如果反而因此束缚了手脚那就是坏事。很坦诚地说,我不知道你们俩到底谁把谁带沟里去了,现在的问题就是,我看到一匹好驹子,一旦我决定要将他培养成一流的战马,我就不能让一个不专业的训练师一味怂恿他往高跳活生生跳折了腿。”

“听起来……你好像很为作者着想。”方从心觉得有些匪夷所思,“别说急火快攻把作者压榨成干儿这种事儿你没做过,我不会信的。”

“你不信我没关系。你信我刚才说的理就好。”顾文徵俨然一副早被怀疑习惯了模样。

死猪不怕开水烫……方从心暗自嘀咕了一句。但偏又有另一个声音无比清冷的告诉她,顾文徵说的是对的,至少从某个角度来说是对的。她自己从前不也说任寻是个小愤青,劝他找一条中庸道么。从什么时候起,她的思想已经和任寻这么高度统一了?这种潜移默化的影响简直就像是洗脑,把她从利益搏杀的世界带回了非黑即白的童话之中,是该称之为“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呢?还是该说“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方从心忍不住苦笑起来。“出版合同呢?能看看了吗?”她问顾文徵。

顾文徵笑道:“合同的事让我改天去和他本人谈吧。反正签订之前你肯定可以看到。我今天要跟你聊的就是这个,一个人一辈子如果能写出一部深广兼并可堪流传的佳作,那就足够了。不要太贪心,也不要太苛刻自己。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就写什么样的东西。自然而然,水到渠成。这话我希望你们俩都能记住。”

这样一顿饭,吃得多少有些食不知味。方从心发现,她与这个叫顾文徵的男人只见过两次,两次都像是在打仗,争论,然后接受教育。她无法否认顾文徵的理论,或许那真是最能够带来好处的,但她却又打心底放不开任寻的那一份赤诚。这种矛盾钝刀子一样在心头拉锯,沉重而疼痛。她问顾文徵:“你以前也写东西。是什么让你弃文从商了?”

顾文徵闻之一笑:“就好像伟大的评论家不一定是伟大的作家,我走最适合我的路,别的强求也没意义。”

“顾先生真豁达。”方从心哈哈一笑,心里却涩涩地只想叹气。有些人豁达,有些人认死理儿,这恐怕也是强求不来的罢……

顾文徵的确很是豁达。或许这就是商人的特质,拿得起放得下,他仿佛丝毫也不觉得他刚才又把方从心教训了一顿是个什么事儿,一边招呼方从心吃菜,一边随意闲聊,反倒跟老朋友一样。

“据我所知,女性从事IT研发的不太多,工作强度太大,对身体损耗比较严重。你有没有想过……以后转行?你不可能一直在研发一线上干下去。”他如是对方从心说。

“……我暂时没想过。以后不做一线研发了,就彻底转去做管理呗。再要不然,从公司出来,去做外聘教师。”方从心怔了一瞬。不知缘何,她觉得顾文徵这是在试探她。她渐渐生出一种预感来,顾大老板约她吃这一顿饭,绝不只是为了谈《列国任行》出版的事。

吃完饭她立刻便说要回去了,她说要回去和任寻聊聊,虽然她完全还没有想好该怎么开口。

然而,就在她与顾文徵一起走出酒店大堂的第一刻,她看见那个熟悉的高挑身影。

酒店旁边就是一家招商银行,任寻像只跟丢了主人的小狗一样蹲在那儿,与身后人头攒动的银行大厅和排起长龙的ATM专区两相映衬,真是凄凄惨惨戚戚……他的头发也狗毛似的被秋风吹的乱七八糟,看见她出门,刷地一下便竖起身来。

“任寻?”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方从心就喊了出来。刚一出口,她就后悔了。怎样也不该在这时候喊,这一声喊出去,最先穿帮的就是她自己,真是底牌都输到精光……

但说出去的话就如同泼出去的水,哪里还收的回?任寻一声不吭地走上前来,一双乌漆漆的眼睛紧紧盯着站在她身旁的男人。那模样看的方从心猛一阵心惊肉跳。“我来……介绍一下……”她连忙挤出个笑脸想要圆场。

“顾文徵。”不待她说完,顾文徵已自报家门地伸出了手。

“我认识你。”任寻又盯住顾文徵看了一会儿,这才握住那只悬空的手,说,“我是任寻。”

的确,顾文徵的大名也很响亮,凡举关注过这个圈子的人,多多少少认得出他。

方从心觉得一颗心已吊到了嗓子眼儿,张口就能蹦出囫囵个儿来。谜底就要揭晓了,不,或许该说,已经揭晓了。可她却忽然不知该如何面对。

“既然这么巧,咱们不如找个地方坐下来喝茶,顺便聊一聊。”顾文徵倒是丝毫不见异色,立刻做了这样的提议。

“不用了。”不想,任寻当即一口回绝,毫不犹豫。

方从心微吃了一惊,忍不住拽了他一把,低声说:“刚才我和顾先生已经初步谈了一下,出版的事——”

不想,话未说完,任寻已断然截口:“我的文不给你出。”这话还是对顾文徵说的。

“任寻!现在是在说正经事,请你不要耍脾气好吗?”方从心几乎当场发飙。这个小子什么时候能给她省省心?

但任寻一脸平静依旧。“我看过贵公司这两年出版的所有网络小说,一本不落,都看了。我觉得咱们在很多理念上可能并不同道,恐怕很难合作愉快。”

“理念。”顾文徵立刻将这两个字拎出来重复了一遍。

“对,理念。”任寻说,“我认为网络文学不是传统文学的低端附庸,并不等于低俗或纯娱乐。

“网络只是平台,一种新生的平台,一如当年纸的出现终结了竹简的时代,活字印刷术的发明改变了手抄流传的艰辛,之所以泥沙俱下是由网络低门槛人人可以参与的特质所决定的,但并不代表网络文学不具备深度和思考,更不代表不应该具备。

“中国文学正在经历新的复兴与变革,泡沫必然出现,也必然沉淀,而浮华寂灭之后,将是拨云见日的曙光,与返璞归真的炽热。我愿意为这样的光和热等待、坚持,并不在乎需要多久。” 他原本还站在台阶下,说这话时,已又上了一步,彻底平视了顾文徵的双眼。他的眸子里有灼灼的光华,安静而又坚定。

方从心只觉得嗓子发堵,张口发不出声音,眼眶却在一瞬间陡然湿涨了。她忽然骄傲起来,没有什么值得细细思量的,只是被感染,被震撼。只有真正在现实中摸爬滚打过的人才会明白,理想与执着的力量有多么可怕。那就是烨烨徽赫的火焰,即便只有微星一点,依旧可以燎原。

无论这个人接下来还要说什么做什么,她都会无条件地去支持,她想她一定会。

“这是你第二次拒绝我的邀请。”顾文徵依旧优雅微笑着,保持他的风度与涵养,“但我相信,未来还有很多机遇,是任何人都不可预知的。”他大方地伸手告别。

方从心看着顾文徵的身影消失在通往停车场的转角,呆了好一会儿,猛回过头。眼前只剩下任寻一个,气氛莫名有些尴尬起来。

两人谁也没说话,就那样默默相对站了好一会儿。

街的那一边,是开阔的广场和绿化带,周围环绕的是繁华的商业区,车水马龙,人来人往。

“找个地方坐坐吧……”方从心终于清了清嗓子,轻声提议,或者说,是请求。

任寻“嗯”了一声,埋着头就往前走。

两人沉默着穿过街道、树木和花坛,在广场上找了一条长椅坐下。

广场上的鸽子好像已经都不会飞了,也不怕人,很欢快地在脚边跑来跑去,抖动着白花花的翅膀,等着人喂玉米。

方从心盯着那些肉乎乎地大鸟出了好一会儿神,周围分明人声喧闹,她却觉得戚寂无声,安静到令她难以忍受。“我觉得……顾文徵说的有些话虽然不中听吧,但仔细想想,也有一些道理。你真的谈都不和他谈吗?”她抬起头看着任寻。

任寻就坐在她身旁,双手插在衣兜里,靠着椅背,眉心微微拧着,就好像揣满了心事,化不开愁眉。“和他谈什么?他骗你了。”他淡淡应声。

方从心心尖儿一跳,呆了一瞬。“你为什么……不觉得是我骗了你?我确实瞒着你和顾文徵联系过《列国任行》出版的事,这也不是第一次。”几乎是下意识地,她就问了这样的话,刚出口,便有些心怯了。

可她听见任寻说:“你没骗我。”

刹那,她真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这种无条件的信任,愈发让她愧疚。她如今已越来越不能确定她的好心是否真的是在办好事。

“我也……不是故意要瞒着你的……”她又听见任寻这样说。她看着身旁的大男孩儿,他垂着眼,犹豫的水色柔软洒落。“我其实不是那么自信的人……很多时候……我甚至也没有那么坚定,我也会犹豫,会动摇,会退缩,会逃避……”他忽然苦涩地扬起唇角,扭头盯住她的眼睛,“如果不是这样意外的巧合,我想我大概永远都不会真的和你见面。但事实偏就如此戏剧,现在你已经见到了……这样的一个我,漂泊在外,一事无成,没一点儿出息,让你失望了吗?”

失望。他竟然在说,失望。

方从心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怎么会这么想?谁说你一事无成没一点出息了?你——”她伸手抓住他的胳膊,太多话都想一齐往外挤,临到末了,便一句也说不出了。她该说什么呢?安慰他?还是狠狠骂他一顿? “是我错了吧,”她有些挫败地长叹一口气,“打乱了你原本的步调,给你添了这么些莫名其妙的烦心事。可是现在我也有点想不明白了,到底怎样才好呢……好像怎么做都不好啊……”她仰着头靠在椅子上。天空仿佛已经不太看得出澄澈湛蓝,只剩一片朦胧灰色。

但她却听见任寻笑起来。“想得太多就想不清楚了,不如干脆不想。其实哪有那么麻烦,写自己喜欢的、想写的东西,不就好了?”

看吧,其实就是这样简单,关键只在于,你用怎样的心去对待。一念心清净,莲花处处开;一花一净土,一土一如来。

眼前的一切在清晰与模糊间沉浮。方从心觉得,有什么东西从灵魂深处涌了出来,温暖地叫她指尖发烫。她忽然一把将身边这大男孩儿拥住。是的,她想拥抱他,紧紧地拥抱他,再也不将手放开。

受惊的鸽子们扑扇着向四面八方飞去,原本以为再也不能张开羽翼的,转瞬竟也成了一片炫目的雪白。

她将脸靠在他肩头,看着那些天空中盘旋的鸽子,心中暖流激荡。那一刻,她清晰地听见了,自己心底的声音:

怎么会失望呢,爱你,是我永远的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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