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阳光普照的早晨,威尼斯获得了解放。
海鸥绕着半沉在礁岛岸边的战舰残体,那仿佛是金铁与木头构成的怪异海洋生物。大多数的船骸上,都驻守着市卫队的成员,保护这些残骸不受掠夺。城里的清理工作还要持续几天,才能处理海中这些珍贵的沉船。
礁岛东北,离主岛一大段距离的一个荒岛上,一根阴森的柱子直冲天际。日夜在那儿熊熊燃烧的火中,冒出黑色的浓烟。人们用渡船将瓦解的木乃伊战士载到那里,搁在火堆上燃烧,求取最后的安息。风势平顺,将灰烬吹向海面。
城里的屋顶和塔楼上,卫队士兵骑着张开翅膀、默不出声的石狮子搜寻着。士兵们仔细观察着巷弄中的动静,希望连在最偏僻的后院和园子也不会遗漏掉任何木乃伊。他们从天上大声呼喊,指挥着地面的清理队伍、维修人员和士兵。但在下面,没有任何身份差别:不管是穿制服的还是小工,不管是渔夫还是商人,大家都忙于清理巷道,清除屋内和广场上的木乃伊战士残骸,拆除零星抵抗埃及帝国时留下的煤黑路障。
在大河道,威尼斯主要水道的宽阔河口处,异常骚动,像过去只在节庆时才有的情况。十几艘船艇和摇船在水上忙碌,像蚁丘下的蚂蚁一般,朝不同方向运送东西。到处都听到叫喊,有时甚至听到个别的歌声在光洁的摇船尾部响起,终于又一如往昔。
在大河道河口岸上,在码头的堤岸上,站着梅勒、尤妮帕和娜娜贝雅。她们朝着一艘带她们上岸的小船挥着手。提奇安诺和亚里斯狄德使劲划着,而达里欧和温珂张开双臂告别。
潜艇泊在外围远处,还在橹舰残骸圈的那一头,但直到那艘小舟完全消失在视线外后,三个人仍然没有掉头。她们依然站在那儿,看着水面,看着他们的朋友消失的地方。
“你们再陪我走一段?”娜娜贝雅终于问道。
梅勒看着尤妮帕:“你还好吗?”
尤妮帕一只手摸着胸口的疤,点了点头:“这时候我没感觉到什么,好像石光暂时撤离了,或许是承受不住狮身人面的失败吧。”
娜娜贝雅窈窕的女性躯体外罩着一件海盗宝库中找出的沙黄色衣服,领着她们经过一条通道,深入复杂的巷子和广场中:“石光可能会安静一段时间,毕竟有的是时间。”
她们越过窄桥、狭窄的院子,搭乘一艘渡船过了大河道。
梅勒对清理工作飞快的进度感到吃惊。三十年来的围困痕迹并未在几天之内清除掉,但埃及帝国接管政权的所有迹象都被剔除得一干二净。梅勒不知道法老尸体的下场,可能和木乃伊一起被丢进火堆中了。
在路上,一名年轻的送水女子对她们说着市议会又重新执政的事。许多市议员被法老处决,包括那些卖国贼,现在他们的继任者努力恢复大家对政府的信心。据说,他们已和在埃及帝国灭亡后回到礁岛的水后商议过:市议会的所有决策全出于她,大家完全遵循她的意愿,绝不敢再触犯她。这符合人民的利益,遵守所有规定,不质疑市议会的统治。这名年轻女子满怀信心,容光焕发。只要水后守护着威尼斯,就毫无畏惧。她和市议员会让一切恢复正常。
梅勒、尤妮帕和娜娜贝雅礼貌地点点头,谢谢她,又继续匆忙赶路,前往狮身人面的宫殿。没人忍心告诉那名年轻女子有关水后的事。而这又有什么意义?没有人会相信她们,也没有人愿意相信她们。
她们在宫殿中找到大部分的男孩,他们被赛拉封排除在攻击法老的行动之外。当娜娜贝雅出现时,他们欢呼出声。她没有其他选择,只能允许他们未来也住在这里。梅勒猜想娜娜贝雅会对这帮孩子很好,她在这间偌大古老的屋宇中再也不会那么孤独。
当娜娜贝雅带她们到她房间时,已经很晚了。她们穿过一个飘动的丝巾迷宫,来到有一面大镜子的墙前。银色的玻璃像精纯的水晶一样闪闪发光,木制镜框上是东方各种奇幻生物的轮舞,一场天方夜谭之舞。
“又要告别了,”娜娜贝雅说,梅勒和尤妮帕背着满满的背包站在她面前,里面装着食物和水壶,“希望是最后一次。”
梅勒想说什么,但她母亲把一根手指轻轻搁在她唇上。
“不用说了,”她摇头低声说,“你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我,什么时候都可以。我不会离开这里,我是礁岛的守卫。就算人类并不需要我,但或许人鱼们会需要。”
梅勒久久看着她:“是你帮她们盖了坟场,对不对?”
狮身人面点点头。“就位于宫殿下,必须有人注意。说不定我可以教会外面那些男孩要尊重人鱼甚至当她们的朋友。
我想那是个不错的开始。”她微笑着,“此外……很快就是夏天了。当太阳照耀时,威尼斯是无比美丽的。”
“夏天!”梅勒叫了出声,“对了!她和冬天怎么样了?”
“怎么样?”娜娜贝雅笑着,“那两个永远都不会改变。他们周游世界,就像混沌初开之际那样,不受人类命运的影响。
他们不时会相见,表现得像两个热恋中的人类一样。”
“他们不是这样吗?”尤妮帕问,“热恋?”
“正是这样,但说不定不得不如此或因为没有其他选择。
他们从未完全自由过。”
尤妮帕还想着那些话,但娜娜贝雅又已对着梅勒,问了一个她长久以来迫切想问的问题。梅勒几天前就等着她问。
“你想找到他,是不是?我是说史蒂芬,你的父亲。”
“是的,大概吧,”梅勒说,“如果他还活着的话。”
“喔,他一定还活着,”狮身人面深信地说,“在镜子后某个地方。你的坚强和毅力不只遗传自我,梅勒,也遗传自你父亲,特别是他。”
“我们可以到任何地方去找他,”尤妮帕说,她的镜子眼睛闪烁着决心,“到各个世界去。”
娜娜贝雅轻轻用手背抚摸着尤妮帕的脸颊:“是的,你们可以。好好照顾梅勒,好不好?当她一个人的时候,她会胡思乱想。这点来自她的母亲。”
“我不会一个人的。”梅勒朝尤妮帕微笑着,“我们两个都不会。”然后她们拥抱、亲吻娜娜贝雅,终于和她告别。尤妮帕碰触到镜子表面,低声说出那个玻璃字。
梅勒随着她穿过银色的墙,进入镜子世界的迷宫中,那里有许多可以观看、探索、发觉的事物。她的父亲,另一个威尼斯――来自水道中的倒影。而在那里,谁知道有没有另一个梅勒,另一个尤妮帕?
另一个赛拉封。
在梅勒和尤妮帕离开,镜中的涟漪平复后,娜娜贝雅还站了好久。接着她转过身,缠着绷带的双手分开丝巾,漫步在这终于再度充满生命的房子里。
下面深处的厨房中传来肉桂和蜂蜜的味道,透过围墙,她可以听到城里的喧嚣,苏醒的未来。而在那遥远的地方,人耳无法听到之处,响起人鱼轻柔的歌声,在海中某处,远离所有的岛屿;那之后,有海女巫的呼喊;一朵花在沙漠中萌芽;一只孔武有力的狮王拍击着翅膀。
也许还可以听到两名女孩的声音,非常遥远,非常模糊,她们刚刚踏入到另一个陌生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