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太阳落山以后,森林里黑沉沉、阴森森的。边巴靠在一块大青石上,旁边有一株高大挺拔、遮天盖地的大松树。他两手交叉地放在脑后,右腿放到左腿上,双眼微闭,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看那一动不动的样子,又好像陷入了沉思。他究竟在想什么呢?也许在思考自己的命运,探索人生的道路吧!但是他的脑子麻木了,什么问题也思考不下去,什么事也不愿意去想。下午吃了大半只野兔,喝足了甘甜的山泉,他不饿也不渴。晚风吹干了他身上的汗水,破烂的藏袍,四处透风,他感到浑身有些发冷。他想:今晚就在这大树下过夜,便捡了一些松枝和松果,点燃一堆篝火,靠着大树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黄玉德带着几个同志,有时走进不见阳光、阴森森的大森林;有时爬上陡峭的悬崖;有时登上白雪皑皑的山峰;有时又到狭窄的山谷。有时遇到瀑布飞泻,有时看见山泉奔流。有时又找不到一点儿溪水,半天也喝不上一口水,还经常遇到各种野兽。山上山下,森林雪峰,阳坡阴坡,气温差别很大,一天之中,他们往往要经过春夏秋冬四个季节。他们遇到了很多困难,但都不在意,他们只有一个共同的心愿,早一点儿把边巴找回来,不让他在这深山老林里受罪。
黄玉德同尼玛次仁、仁青大伯商量,决定每天晚上都到一个指定的地点来集合,以免走得太远,彼此失去联系。他们发现了越来越多的踪迹,有烧过火的地方,也有用枯枝败叶垫的地铺。根据这些情况判断,边巴没有走远。从那遍布塞弄拉山的足迹,可以看出边巴徘徊不定,矛盾复杂的心情。
这已经是第五天晚上,他们一面烧茶喝,一面围着火堆商量怎样才能找到边巴。大家七嘴八舌谈了一阵,也没有想出什么好主意。不过都说要继续找,边巴肯定没有离开这座山。走了一天路,大家都很疲劳。平措、小周和两个战士坐着坐着就睡着了。几天过去了,仍然没有找到边巴,娜真心里很着急,她也很累,但睡不着觉,精神恍惚,迷迷瞪瞪。在他们当中,尼玛次仁和仁青年纪最大,但走惯了路,受惯了苦,也不感到太累。他俩见平措睡得很香,就不再说话,想让他多睡一会儿。这几天也数他最累,没有他,都成了哑巴。他们没法同解放军说话。他俩看着几个战士劳累的样子,感到心疼,轻轻地加几根柴,把火烧得更旺一些,不让他们受凉。黄玉德是个老战士,他见同志们睡着了,喝了一缸子热茶,提提精神,然后到周围巡逻。小宋已睡了一觉,一阵山风吹来,松涛声把他惊醒,前面烤火,很暖和,背后被风一吹,觉得很冷。他见锅里的茶咕咕响,又见两位老人还没有睡,站起来给他们倒了两碗茶,给自己也倒了一缸子,转过身来坐着。喝了茶,觉得不冷了,也有精神,他见司务长不在,估计是去巡逻了。他参军后,一直当通讯员,首长到哪里,他就到哪里;首长去查哨、查铺,他也跟着去,这已成为他的一个习惯。这次由黄司务长带队,他去巡逻,小宋也就跟了去。
黄玉德朝西去巡逻,小宋不知道,却朝东边走。走着走着,透过密密的森林,忽然看见一个亮光,在茫茫的黑夜中忽闪忽闪,他感到很惊奇,警惕地朝前走去,发现是一堆篝火。是谁在那里烧火,是边巴?还是流窜的土匪?他朝前走了几步,想仔细观察。但在这古老的大森林里,黑沉沉、阴森森的,四周是一片黑暗。抬头看,不见蓝天,不见星光,被树枝遮挡,一棵树有几丈高,两个人拉着手也抱不过来。只听见山风吹动森林,发出一阵阵巨大的声音,时而像万马奔腾,时而像山洪暴发,时而像海浪翻滚,时而又像群兽怒吼,不时还传出豹子凶猛的吼声,好像要向他猛扑过来。他感到有点儿害怕,心想:还是叫大家一起去好,万一有什么情况,也好对付,于是赶紧跑回来,告诉大家。
一听见发现火光,大家都来了精神,赶紧起来,跟小宋走。黄玉德也闻声赶来,快步向火光走去。到了跟前,却不见人影,火燃得还挺旺,他们看见在一棵高大的松树下,铺着一些干树枝,好像有人在这里睡过觉,说明这人刚刚离去。小宋和小周估计是边巴听见脚步声,害怕他们,又跑了,于是向着黑沉沉的森林高声喊:"边巴,快回来!"两个战士和娜真也急切地喊起来。黄玉德立即加以制止:"这么乱喊,容易把人吓跑。"他这个老战士,考虑得更多一些:是边巴当然好,万一是坏人,我们在明处,人家在暗处,几个人围在火堆跟前,不就成了活靶子!这里刚刚解放,情况很复杂,不能不提高警惕。
小宋也猛然想起了上次的情形,他说:"对了,不能乱喊,那天我们急着想让他过来,几个人一起走过去,结果把他吓跑了。"
一个战士为难地说:"看又看不见,喊也不能喊,那怎么办?"
黄玉德打了个手势,让大家疏散一些,然后说:"再想想办法。"又问两位老人:"你们看怎么好?"
等平措翻译完后,两位老人觉得黄玉德说得有道理,边巴没有见过解放军,这么多人跑到森林里来找他,他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是听见了,也不一定敢过来,尼玛次仁摸摸下巴,点点头说:"是得想个办法。"
大家看着两位老人,期待着他们能想出个办法。黄玉德一面等两位老人拿出主意,一面注意周围的动静。
尼玛次仁突然问娜真:"你会唱歌吗?"
娜真觉得很奇怪,大家正为找边巴着急,在这个节骨眼上,谁还有心思唱歌?这位大伯不知想什么,开玩笑也不看个时候!她用责怪的目光看着尼玛次仁,没有说话。
尼玛次仁显得有点儿着急:"你会不会唱呀?"
娜真勉强地点了点头。
尼玛次仁又问:"你和边巴对过歌吗?他平时爱唱什么歌?"
娜真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心想:人家急得要死,您倒有心开玩笑,她对大伯真有点儿不满意。
尼玛次仁有些生气地说:"看这孩子,怎么不说话?"
看大伯那着急的样子,又不像是开玩笑,不知他问这些事有什么用,娜真怕他生气,只得回答说:"对过歌。"
"这就好啦!"尼玛次仁一拍大腿,高兴地说:"你快唱一首,要是边巴听见你的歌声,一定会走过来。"
娜真这才明白尼玛次仁的用意,刚才是错怪了这位好心的大伯,她怀着一种歉疚和感激的心情,借着火光,看着尼玛次仁大伯。心想:这不但是一位心地善良的大伯,而且还是一位聪明机智的大伯。
同志们也觉得这是个好办法,于是催促她快唱。尼玛次仁笑着说:
"看着我干什么,快唱呀!要不人又走远了。"
娜真又看了看阿爸。阿爸正用鼓励的眼光看着自己,好像在说:"孩子,你大声唱吧!"
娜真清了清嗓子,好像边巴就在对面,唱起了边巴最喜欢的《格桑梅朵啦》。
在这寂静的山林中,这歌声是那样悠扬动听,那样扣人心弦!在希望之中又有悲伤,在怀念之中又有期待。这歌声中,倾注着娜真多么强烈的愿望,多么深厚的情意!这歌声,穿过森林,顺着山风,传向远方,惊动了栖息在树上的野鸡和各种小鸟。它们也发出"啁啾"的叫声,仿佛是在回答娜真的呼唤,又像是在为她伴唱。
他们仔细听着黑暗中有什么反响,但除了山风吹动树枝发出阵阵响声和山鸟的鸣叫声外,什么回音也没有。
娜真唱了一遍,没有什么动静;又转回身,唱了一遍,仍然没有回声。
小宋和小周有点儿沉不住气,觉得光唱歌也不能把边巴唱回来,于是对黄玉德说:
"司务长,还是分头去找吧!"
黄玉德摇了摇头,说:"再等一等看。"他知道,在这样的夜晚,在这样古老的大森林里,一个人随便藏在什么地方,你就是从跟前经过也不容易发现。就是看见了,他不愿回来,你也不好去追。他估计烧这堆火的就是边巴,不会是坏人。要是坏人,早打冷枪了。他把火加大,心想:边巴就是不认识我们,害怕我们,看见仁青大伯和娜真,也会走过来,至少不会跑到远处去。
平措把两手做成喇叭状,对着黑沉沉的森林高声喊:
"边巴,你快过来吧!我们是金珠玛米,同尼玛次仁、仁青大伯和娜真一起找你来了。我们一起回庄园去,金珠玛米会保护你,益西他们再不敢欺负你。"他转着圈,喊了好几遍,仍然没有一点儿回音。
娜真很着急,她满怀忧虑,又顺口唱了一首民歌:
鸟儿飞翔在蓝天,
天晚要向窝边转;
羊儿奔跑在高山,
夜间要回到棚圈;
年轻的朋友哟,
你为什么一去不回还,不回还!
停了一会儿,还是没有回音,娜真焦急地转过身,又要唱第二遍。
忽然,顺着山风,从密密的树林里,传来一阵歌声:
鸟儿不敢回窝,
是因为鹞子追赶;
羊儿不能回棚圈,
是因为豺狼阻拦;
年轻人流浪不回转,
只因领主太凶残呀,太凶残!
这歌声深沉有力,而又充满悲伤和怨恨。这声音娜真是那么熟悉,她惊喜地说:
"是他,就是他!"
仁青高兴地喊道:"边巴,我们找你来了,快过来吧!"
尼玛次仁对娜真说:"快唱,再唱一遍。"
娜真以无限喜悦的心情,放开歌喉,大声唱道:
雄鹰赶走了鹞子,
鸟儿可以自由飞翔;
猎人打死了豺狼,
羊儿来往无阻挡;
幸福的时光来到了哟,
受苦的人儿心欢畅呀,心欢畅!
歌声刚一停下,一个黑影便从树林里跑了过来,站在娜真的面前,紧紧地抓住她的手。娜真愣了一下,害怕地倒退一步,当她看清了面前这个人就是边巴时,惊喜地喊叫起来:"边巴!"她上前两步,紧紧地抓住边巴的手,生怕他又会突然跑掉似的。边巴急切地说:
"娜真,你们唱的歌,说的话,我都听见了。快告诉我,金珠玛米是什么人,他们为什么要来找我?"
两位老人和同志们都紧紧围上来,高兴地说:"边巴,可找到你啦!"
边巴顾不得别的,两只大眼,看着娜真,着急地说:
"你快告诉我,金珠玛米究竟是什么人?"
仁青说:"孩子,金珠玛米就是当年的红军,是'神鹰'下凡来啦。"
边巴拉着仁青的手,满怀感激之情。又问:"大伯,是真的?"
黄玉德、平措和小宋等人走上前,紧紧地握着边巴的手。平措亲切地说:"金珠玛米就是当年的红军,是来帮助我们藏族同胞,砸碎锁链,翻身解放。"
"真的?"边巴眼睛里闪射出一道从未有过的光芒,仔细看着面前的这些汉兵,他认出了平措和小宋,那个干粮袋就是这个小汉兵给的,他无限兴奋地说:
"我终于把你们盼来了。"
尼玛次仁用他那爽朗的声音说:
"'神鹰'展开金色的翅膀,驱散了漫天的乌云,天空出现了美丽的彩霞,映红了雪山草地。孩子,你盼望的红军,踏着彩虹来到了西藏,藏族人民苦难的日子熬到头啦!"
边巴看着这位阿爸,觉得有点儿面熟,一时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恭敬地对他说:"大伯,您……"
仁青接上去说:"他就是送你过江的尼玛次仁大伯。"
边巴"啊!"的一声,不禁喊出声来。定睛一看,突然"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说:
"我可找到您啦!让我怎么谢您?请让我向您磕三个响头。"
尼玛次仁赶紧把他扶起来,说:
"别这么说,快起来,喝口茶,吃碗糌粑去,这些天一定把你饿坏了。"
"对,咱们一面吃,一面慢慢谈。"黄玉德说。
"明天一早就走,要不李副队长他们一定很着急。"小宋着急地说。
"对!对!这几天家里的人恐怕也急坏了。"仁青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