旺扎看也没有看他一眼，只把手枪轻轻挥动一下。巴穷倒吸了一口气，用力将银元往天上扔，旺扎举枪射击，"叭"的一声，刚好打中银元。旺扎把手枪扔给那个佣人，高视阔步地走过来，脸上露出掩饰不住的笑容。
郭志诚站起身，迎上一步，尊敬地向他献了一条哈达，表示祝贺。
旺扎客气地说："献丑啦！献丑啦！请郭站长指教。"
巴穷拿着被打中的银元，绕场走了一圈。人群中顿时发出山洪暴发般的欢呼声，那些土兵、藏军和喇嘛叫得最厉害，有人把手指放进嘴里吹口哨，有人乱喊乱叫，有人高兴得跳起来。那些僧俗官员和从外地来的头人们，纷纷站起来，向旺扎献哈达。那些贵妇人和小姐们，端着青稞酒，捧着银碗，迈着轻盈的步子，来到旺扎跟前，唱起赞歌，挥动长袖，翩跹起舞，向宗本献了一碗又一碗青稞酒。
有人伸出大拇指说："我们的宗本真是大智大勇，文武双全的人。""真不愧是英雄格萨尔王的后代。""这样的武艺谁能比得过？"……听着这些奉承的话，旺扎心里美滋滋的，比喝了放有冰糖的青稞酒还要舒服。
那些没有带哈达来的官员和太太小姐们，急得团团转，恨不能成为一个魔术师，变出一条又白又长的哈达，献到宗本跟前，以便得到他的欢心。
旺扎和他那个胖老婆的身上挂满了哈达，连脖子都不好转动。坐垫上也堆满了哈达，他们周围是一片白。
等那些发了疯的人稍微安静一些，献酒的太太小姐们也回到原处坐下，巴穷把那个打坏了的银元拿给郭志诚看，神气地说：
"郭站长，就这么个比法，一枪要把银元打穿。"
郭志诚站起来，有礼貌地朝旺扎点了点头。小宋赶紧掏出手枪，交给郭志诚。边巴把两个银元交给巴穷。巴穷惊奇地问："两个？"边巴点了点头。巴穷冷笑一下，表示不相信，又看看郭志诚，郭志诚也点了点头，好像是说：扔吧！
巴穷猛地将两个银元向天空扔去。郭志诚举枪射击："叭！""叭！"两声！枪响处，两个银元掉了下来。那几个佣人争着跑去把银元拾回来交给巴穷。巴穷一看，两个银元都打在正中心，他不得不佩服汉兵的好枪法，也忘了按照礼貌，要给郭志诚献哈达。他又把银元交给旺扎，旺扎看傻了，好像这两枪不是打在银元上，而是打在他的心上。
连输两场，巴穷仍不服气，对郭志诚说："打枪是你们当兵的本分，我们西藏人喜欢跑马射箭。这里草坪小，今天我们就不跑马了，比赛射箭好不好？"
郭志诚用询问的目光看了看边巴，边巴点了点头。郭志诚对巴穷说：
"拿弓箭来吧！"
这回答，使旺扎和巴穷颇感意外。他们估计汉人不会射箭，边巴过去是个佣人，可能也没有机会学习射箭，因为跑马射箭，是有钱人玩的。说比赛，只是要将他们一军，挽回一下面子。巴穷暗暗感到高兴，心想：这下你们可就上当了。他让人在五十步外摆两个瓶子，瓶子上各放一个鸡蛋，对郭志诚说："一箭要把鸡蛋射掉，但瓶子不能倒。"
郭志诚说："还是你们先射吧！"
巴穷让一个土兵出来，那人拉满弓，一箭射去，把鸡蛋射落在地。羽毛擦着瓶子，晃了两下，但没有倒。那些土兵和藏军拍手叫好，高喊："让汉兵来射！""这下要看汉人的了！"他们认为这一回一定能比赢。
旺扎又给那个土兵赏了一条哈达。边巴从那人手中接过弓箭，屏住气，拉满弓，"嗖"的一声，弦响处，蛋已落地，瓶子纹丝不动，干净利索。
巴穷暗暗佩服边巴的好箭法，但不死心，还想试一试，说："两个人都射中了，分不了胜负，放远一点儿，一百步怎么样？"
边巴点点头，好像在说：随你的便吧！
巴穷让人把瓶子往后再移五十步，又放了两个鸡蛋。还是那个人先射，一箭把鸡蛋射了下来，那些人又是一阵怪叫，那个土兵摇头晃脑地走到边巴跟前，把弓交给他，冷冷一笑，表现出一种很得意的样子。
旺扎说："唱歌要嗓子，拉弓要膀子，这是一百步啊，臂力不好可不行！"
边巴微微一笑，没有说什么，摆开架式，用力拉弓。他把弓拉得像十五的月亮，本来可以射了，但看着那些人嚣张的气焰，肚子里有股气，想射得更猛一些，憋足气，使狠劲拉了一下，"喀嚓"一声，箭未出手，弓却断成两截。人群中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欢呼声，不能不佩服边巴的好臂力。那些土兵和藏军个个吐出舌头，感到惊讶。看热闹的小朋友们叫得更欢，高兴得跳了起来。在这些小孩当中，有一个人从一开始就十分认真地观看比赛。小宋两枪打断五支箭头，郭站长一次打中两个银元，他都拼命叫好。当边巴把弓拉断的时候，他情不自禁地大声欢呼："金珠玛米赢啦！"他看得太高兴，竟忘记了豺狼般的老爷就在身旁。
巴穷因为连输三场，弄得很狼狈，一肚子的火正没有地方出，听见那孩子的喊叫，扭头一看是宗本家的佣人小次登。他猛扑过去，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抓住他的衣领，狠狠朝前一推，将他摔倒在地。然后又从一个藏军手里要过一根皮鞭，往他身上"叭！叭！"就是几下，把满腹的怒火都发泄在这个孩子身上。边巴和小宋都认得这个小孩--就是那天坐在墙头上抓虱子的孩子，他俩想上前阻挡，吉村突然带着一股风，冲上前去，一把夺过皮鞭，折成两截，摔在地上，气愤地说："比不过汉人，在一个小孩身上耍什么威风！"
巴穷一看是吉村，他想：一个臭船工，竟敢从老爷手里夺走皮鞭，这简直是无法无天。他非常生气，挥拳就打。吉村毫不示弱，举起那粗壮的胳膊，抓住巴穷的手腕，狠狠一扭，让他转了半个圈，背对着自己。巴穷猛一使劲，趁机挣脱了，他一挥手，喝令那些打手来抓吉村。几个如狼似虎的土兵，一齐冲了上来。
边巴大吼一声："不许抓人！"只见他一个箭步冲上去，挡住了土兵。田大勇和小宋也跟了上来，和边巴站在一起，用自己的身子把吉村同土兵隔开。巴穷怒火未消，一挥手，又有几个土兵冲了上来。郭志诚走到巴穷面前，态度平静而语调坚定地说："大管家，这样不好吧！"土兵们见汉兵的"大长官"威武地站在面前，都不敢动手。
吉村看见自己周围有十几个背长枪、佩长箭，像凶神一样的土兵，前面站着边巴和田大勇，背后是郭站长。他知道，要不是这些汉兵保护自己，他早就被土兵们捆绑起来，毒打一顿，关进土牢了。
巴穷恼羞成怒，转过身子，又去踢小次登。边巴跨上一大步，把小次登拉到自己身后。小宋也冲上前，站在小次登前面，挡住了巴穷。巴穷气急败坏，想发作，但一遇到边巴那火辣辣、喷射出怒火的目光，就软了下去，狠狠地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又跺了一下脚。
郭志诚对着旺扎和僧俗官员们大声说："藏族同胞喜欢跑马射箭，比箭法、赛枪法，大家高高兴兴，热热闹闹，就像过节一样，这是件好事。今天我们应邀来和大家一起玩林卡，参加比赛，也是为了尊重藏族同胞的风俗习惯，增强藏、汉民族之间的团结和友谊，并不是为了比输赢。在这样喜庆的日子里，随便抓人打人，是不吉利的，也不符合藏族同胞的规矩。"他又问旺扎："宗本拉，是不是这样？"
旺扎哭丧着脸，呆呆地看着郭志诚，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是。"
郭志诚又对巴穷说："宗本说随便抓人打人是不对的，你听见没有？"
巴穷这个大秘书、大管家，过去横行霸道，打人骂人，为所欲为。不用说打一个小奴隶，就是杀死一两个奴隶，也如同踩死一个蚂蚁，没有人敢说半个"不"字。今天在众人面前，竟然叫吉村这个奴隶夺去皮鞭，折成两截，又让汉人当众训斥一顿，感到有损他的"尊严"。听见穷孩子们带着讽刺和嘲弄的笑声，他感到非常恼怒，脸涨得通红，额头上也沁出了汗珠。但在金珠玛米面前，连主子也不敢说什么，他只好忍下这口气，不吱声。
那些平时张牙舞爪的打手们，今天个个像泥菩萨一样，呆呆地站在那里，茫然不知所措。
郭志诚正要上前跟吉村说话，他却转身走了。走了两步，他又回过头，看了看郭志诚和其他人，仿佛是第一次看到这些金珠玛米。
边巴走近小次登，紧紧地搂着他的肩膀，心疼地看着他脸上带血的鞭痕。
由于旺扎和巴穷的严令禁止，小次登和兵站的同志接触不多，但他觉得这些汉人不像从前听说过的那么坏，那么可怕。尤其是今天，他十分感激这些金珠玛米对自己的关心。这个倔强的孩子，无论狠心的农奴主怎样鞭打，从来也没有掉过一滴眼泪，今天却扑在边巴的身上，像备受屈辱和折磨的孩子，突然间回到亲人的怀抱，放声痛哭起来。他的小伙伴们也都围上来看他。
小宋轻轻地擦掉小次登脸上的血污，亲切地说："小次登，不要难过，有解放军在，就没有人敢欺负你。"看着小次登脸上、身上的条条鞭痕，这个刚强的小战士，也禁不住热泪盈眶。
郭志诚为了使这种紧张的气氛缓和下来，对旺扎和其他上层人士说："比赛结束了，还是请乡亲们唱歌跳舞吧！"说着他自己领头，和一些青年男女一起跳锅庄。草坪上又出现了欢乐的气氛，载歌载舞，非常热闹。
这以后，楼下的那伙人老实多了，再也不敢向他们挑衅。后来几经交涉，旺扎不得不把他们撤走。兵站的同志出去时，也没有人跟了。
党支部决定利用这个有利条件，组织大家向广大群众和上层人士广泛开展工作，以便迅速打开局面。
一天下午，郭志诚带着边巴、小周和小宋，给吉村的阿妈巴桑卓嘎看病，然后到邓珠大伯家访问。
邓珠是宗本家的农奴。他的老伴前两年病死了。他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小的时候就死了；二儿子当了喇嘛，六年前去拉萨朝佛，至今没有音讯。现在家里就他一个人。去年年底到丁青宗去支乌拉时，见过解放军，回来就偷偷地跟一些人讲金珠玛米的许多好处，他盼望着金珠玛米早一点儿到扎青宗来。兵站的同志到这里后，他非常高兴，想方设法同他们接触，向他们谈这里的情况。有时他不好去找解放军，就让小次登传话。
邓珠大伯知道大军过江，要很多船只，可是在金珠玛米到来之前，宗本把所有的船都藏了起来，藏到什么地方，他也不知道。郭志诚他们进来不久，他就从后窗上看见有一个人影在外面晃了一下，知道有人在监视，他朝郭志诚递了个眼色，又翘起嘴角朝窗外指了指。郭志诚马上会意，装着是随便聊天的样子，谈起有关怒江的一些掌故。
邓珠就向大家讲起了当年文成公主过怒江的故事。他说：
"……阿姐迦萨阿姐迦萨，即文成公主。这是藏族人民对文成公主的一种亲切称呼。来到怒江边上时，波浪涛天的江水，挡住了去路。江上没有桥，岸边没有船，阿姐迦萨只好让大家在江边搭起帐篷，暂时住下。
"藏王松赞干布派到内地去求婚的有正副两个使臣，正使叫噶瓦东泽，他机智聪明，非常能干。副使支恭顿，是个阴险狡猾的人，他为了扩大自己的势力，一心想把自己的妹妹嫁给松赞干布作王后，拼命反对唐蕃友好，迎娶阿姐迦萨。他看见过不了江，非常高兴，跑去对阿姐迦萨说：'我看，这条江我们是过不去了，听说江里常有水妖作怪，无论是谁，只要一到江心，就无法回到岸上。就是勇敢的大鹏鸟也害怕从江上飞过。阿姐迦萨，像您这样娇贵的身体，还是别冒险吧！'
"阿姐迦萨笑了笑说：'谢谢你的好意。不过，为了藏汉人民世世代代和睦相处，友好团结，我决心不惜个人的安危。你还是想一想过江的办法吧！'
"支恭顿碰了一鼻子灰，灰溜溜地走了。
"支恭顿走后，阿姐迦萨请噶瓦东泽来商量过江的事。他们决定赶快派人上山砍荆条，到牧区买牛皮，自己造船。真是人多手快，不几天，就造了几十只牛皮船。阿姐迦萨高兴极了，选了个好天气，开始渡江。
"那怒江的水，就像人生气时的脸色一样，变化无常。第一批牛皮船划出去不久，就碰上了大浪，牛皮船在急浪中打转转，怎么也靠不拢岸。正在大家着急的时候，又刮起一阵大风，波浪像魔鬼一样乱蹦乱跳，打翻了装运羊群的牛皮船，把阿姐迦萨特意从内地带来的红、黄、蓝、白、黑各种颜色的羊，冲得满江都是。看到这情形，阿姐迦萨有说不出的难过，赶紧让人到下游去打捞。因为水势太猛，只捞上一只白色的和一只黑色的羊羔。她把两只羊羔用衣襟包着，像阿妈抱着刚刚出生的孩子一样，抱在怀里。
"一嘴的蜜，一肚子坏水的支恭顿，这时又上前对阿姐迦萨说：'过不去就算了，勉强过江，怕是凶多吉少，我看阿姐迦萨身体不太舒服，不如先回长安，等在怒江上架好了桥再说吧！'
"在旁边的噶瓦东泽，瞪了支恭顿一眼，责备他说：'你不会说一点儿吉祥的话吗？！'
"支恭顿眉毛一竖，刚想顶撞两句，只听阿姐迦萨说：'刚才要是没有那阵大风，我看是可以渡过去的。现在让我先试试看吧！'
"噶瓦东泽和阿姐迦萨的随行人员都为她的安全担心，不让她先过江。只有支恭顿一个人暗暗高兴，心里在咒骂：'淹死你才好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