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兵站的楼上，尼玛次仁和仁青等人正同战士们热烈交谈。娜真和刀结走到门口，就听见楼上的谈笑声。尼玛大伯朗朗的笑声，听得特别清楚。刀结飞一样跑上楼去，见了阿爸，一头扑到他的怀里。仁青也很高兴，用颤抖的手轻轻抚摩着他的脸。娜真也走到跟前，抓着阿爸的手，高兴地说：
"阿爸，尼玛大伯，你们辛苦啦！"
尼玛笑着说："你们辛苦！"
"阿妈身体好吗？"娜真关心地问。
"阿妈身体很结实，还给你们带来了好吃的东西。"仁青指着旁边一个人，"你恩珠多吉大哥也来了。"姐弟俩这才注意到他们的老邻居也在这里，连忙亲切地向他问好。娜真又问：
"阿妈仁增的病好一些吗？"
恩珠多吉说："阿妈的病好多了！"
刀结问："阿爸，你们运什么来了？"
"什么都有，大米、代食粉、茶叶、布匹、药品，还有大洋。"
刀结高兴地说："这就好啦！我们又有吃的了。"他知道，一来运输队，部队的生活就会改善。
尼玛次仁说："我们是头一批，后面还有好几批马帮和牦牛运输队，东西可多啦！"
恩珠多吉说："现在乡亲们支援解放军的劲头大得很，大家争着来，不让谁来谁不高兴。"
仁青说："这次我差一点儿没有被选上，人家嫌我年纪大，不想要。"他捋捋胡子，带着一种自豪的心情说："不要我怎么行，我是军属，总得带个头。"
恩珠多吉又说："滚却活佛也很积极，派出几百头牦牛参加运输队。"
仁青说："听说他还是我们宗人民解放委员会的委员。"
同志们听了都很高兴。一个战士着急地说："看人家搞得热火朝天，我们这里连一个运输队也组织不起来。"
刀结生气地说："那个宗本太坏了。"
另一个战士说："不要着急，这里也会动起来，郭队长他们不是正在忙着筹备开支援运输大会吗？"
昨天到达后，尼玛次仁也听到这里的一些情况，他满有把握地说："对！大家都动起来以后，宗本想挡也挡不住。"他笑了笑又说："到时候他还要拿着哈达来参加，不让参加他还不高兴。"这样的事情他在别处见过不少。
尼玛从仁青怀里把刀结拉过去："让我看看，你长高没有？"刀结几乎是立正姿势站在尼玛大伯面前，尼玛高兴地从头到脚把他打量了一番。刀结穿着一身半新的单衣，腰里扎一根皮带，穿着双小球鞋。扣子扣得整整齐齐，只是中午天热，放羊时把风纪扣解开了。因为他们随时都要演出，帽徽和胸章都是新的。这套衣服很合身，不像在邦锦庄园那样，要人临时改小。大概是因为人小，适应能力较强，从脸上看不出是刚翻过大雪山，小脸蛋黑红黑红的，显得很健康，很可爱。尼玛次仁满意地说：
"行，像一个解放军！"
刀结眨眨眼，顽皮地说："什么'像一个'，本来就是嘛！"
"哈哈！"尼玛次仁又爽朗地笑了起来，然后又问了他这半年多来的情况。
娜真坐在阿爸身边，带着微笑，一面听人讲话，一面看着阿爸。阿爸的头发梳得光光的，好像还擦了点儿酥油，穿着一件白毪子做的藏袍，一件白布衬衣。她知道这两样都是最近买的，他离家时还没有。穿着一条黄裤，脚上穿着球鞋，不知是哪位解放军送的。这身打扮，使阿爸显得很有精神。脸上黑里发亮，不像从前那样老是灰扑扑的，皱纹好像也少了，不用多问，就知道阿爸生活得怎样。她想：阿妈也一定脱下了那件补了又补、满是虱子的衣服，换上了一件黑色藏袍，头发梳洗得干干净净，脸上的皱纹也一定少了很多。
这时小宋拄着拐棍走了过来，他老远就喊："小刀结！"其他人他都见过了，就是没有见到刀结，刀结回过头，连蹦带跳地跑到小宋跟前，亲切地说："小宋哥哥！伤好一点儿了吗？"
"没有事，已经好了。"小宋满不在乎地说。
"我来了两次，都没有见到你。"
"听说了，我上卫生队打针去了，陈医生和你姐姐也常来给我打针换药。"
刀结把小宋搀过去，坐在一个小木墩上。
边巴对两位阿爸说："小宋可勇敢啦！那天要不是他，我可能就让土匪抓走了。"
尼玛次仁伸出大拇指说："好样的，是个小英雄。"说得小宋挺不好意思，赶紧说："边巴才厉害呢，一个人摔倒两个土匪。"
刀结说："你们都不简单，到了拉萨评功时，一定会记一个大功。"他说这话时，在崇敬中带有羡慕的心情。他又说："阿爸，您不是说给我们带吃的来了吗？"
一个战士开玩笑地说："这小鬼，就记住吃。"
"啊，在这里，尽顾着说话。"仁青从一个大皮口袋里，取出一个獐子皮做的口袋，交给刀结，"请同志们吃吧！是阿妈炸的？子。"
刀结打开口袋，用他的小手，满满地捧了一把，给小宋：
"小宋哥哥，吃吧！"
小宋客气地说："你吃吧！"
"你是伤员，要先慰劳你。"刀结又拿起口袋，转着圈请同志们吃。同志们都谦让着，不肯吃。
"吃吧！吃吧！这里还有。"恩珠多吉也拿出一包油炸？子，对娜真说："这是我阿妈给你们的。"
"唉！我还给你带了一包四川杂糖。"尼玛次仁从大皮口袋里拿出一个油纸包给刀结。
娜真和刀结打开包裹请同志们吃，每人只拿了一小块尝尝，一个战士说："拿去给你的小伙伴们吃吧，最近你们天天演出，也够辛苦的，应该慰劳慰劳。"
小宋说："刀结，给我留一点儿。"
刀结把油纸包交给小宋："全给你。"
小宋抓了一大把，撕了半张纸，包起来，说："让小次登尝尝。"
刀结赶紧说："多给他包一点儿。"大家有说有笑，挺热闹。这时李刚和黄玉德带着邓珠和吉村等几个船工来了，李刚问：
"什么事那么高兴，像办喜事一样。"
仁青说："高兴的事还在后头，尼玛大伯快办喜事了！"
"真的？"几个人同时问，他们对尼玛大伯的事很关心。
"真的。"仁青神秘地笑了笑，对边巴说："你留的钱，阿妈用上了。"在邦锦庄园时，尼玛大伯给了边巴五块大洋，临走，他交给旺姆，请她在尼玛大伯成亲时用。
李刚满心欢喜："那可真是喜事，我们要好好祝贺。"
尼玛次仁有点儿难为情，责怪仁青说："这个老东西，胡说什么！"
恩珠多吉在旁边证明："不是胡说，是真的。尼玛次仁大伯和白玛娜姆相好，回去就要成亲。为了这门亲事，刀结他阿妈可费了不少心血。"
娜真和刀结走过去，请李刚和船工们吃他们家乡的？子。李刚尝了一小块，说："不错，这味道挺好。你们先坐，我们结了账就来。"又问黄玉德："给阿爸准备饭没有？"
"准备了。"黄玉德点点头。
见船工们进去领工钱，仁青感慨地说："替解放军运输，真是好。一天两块钱，一个月就是六十块。"他对娜真说："阿爸跑了几个月，得了两百多块，我们家几辈子也没有过这么多钱，你阿妈也换上了一身新衣服。"
"益西他们还抢不抢？"娜真担心地问。
恩珠多吉说："昌都人民解放委员会有规定，不准强收支援运输和修路的工钱来抵过去的高利贷，我们宗又来了军代表昌都是武装解放的地区，解放初期各宗都派了军代表。，他明里不敢抢了。"
"有的人明里不收暗里收，老百姓不答应，就找解放军打官司。"尼玛说。
仁青说："由于解放军耐心地对益西进行帮助教育，最近他老实多了。说句公道话，这次我们庄园组织马帮和运输队，他是出了不少力，大家才推选他当宗的运输委员会委员。"
一个战士说："这样就好，只要改了，进步了，我们都欢迎，都要好好团结他们。"
"我们开的荒地怎么样了？"小宋一直惦记着这件事。
仁青说："我们庄园来了一个排的解放军，今年他们种了青稞，长得很好。"
娜真说："李副站长从北京买来菜籽，想给乡亲们送去一点儿。"
恩珠多吉说："乡亲们都很想你们，一看到那块地，一走过扎西桥，就说起你们。"
这时，罗珠副主任的警卫员来了，他问："李副站长在哪里？"
边巴说："在那个屋里，什么事？"
"副主任叫你们俩赶紧去。"警卫员进去不一会儿，和李刚一起出来了。李刚对尼玛他们说：
"你们在这里吃饭，晚上看刀结他们演出。我们有点儿事，正在准备召开支援运输大会，等一下就来。"
尼玛说："你们忙你们的，都是熟人，不要管我们。"他又问刀结，"到哪里去演？"
"就在隔壁。"刀结说，"前几天我们给乡亲们演，昨晚到喇嘛寺，今晚是给藏军演。"
李刚笑着说："他们也是忙得很啊，他们的演出，很受群众欢迎。"又对娜真说："你也在这里，陪着阿爸、尼玛大伯和恩珠多吉，我已派人去给你请假。"说完，和边巴一起走了。
尼玛次仁对娜真说："孩子，你不是去过北京，见过毛主席吗？快给我们讲讲。"
一说到孩子上北京见毛主席的事，仁青总是十分激动，充满了喜悦和自豪的心情，觉得孩子真的有出息了，做父母的脸上也有光彩。他满脸笑容地说：
"听说你到了北京，乡亲们可高兴啦，你阿妈高兴得几个晚上都睡不好觉，天天念经磕头，说托菩萨保佑，我们的命运真的开始好起来了。"
娜真以愉快的心情，向大家讲述了自己和李副队长一起到内地参观的情形。
在扎青寺西北角一幢三层楼房里，噶朵、穷达活佛，还有穷达的姘头，在三层的一间密室里，一面喝酒，一面商谈。这间密室只有一个窗户，很昏暗，陈设也比较简单，一个红漆的大柜子，两个放衣服的大木箱，一个梳妆台。台上放着一面大镜子，还有香水、口红、胭脂等进口的高级化妆品，好像刚刚用过，随便放在那里，还散发着香气。柜子上有几本印有女人裸体照片的外文画报。靠墙摆着几个獐子毛装芯的垫子，上面有一床缎子面的丝棉被子。
噶朵正站在柜子旁边翻看那些外文画报，不时用眼角去瞟那个女人。他是昨天从山上下来的。前次他在旺扎面前夸下海口，说要去江东袭击运输队。但他自己没有敢过江，让才巴带着几十人去，因为解放军防备得严，没有敢靠近运输队，就返回来了。
按照寺院的规矩，除烧香拜佛、跳神送鬼等宗教活动外，妇女一般不能到寺院，更不准进喇嘛的卧室，违反教规，是要受到严厉制裁的。但穷达和其他大喇嘛是不受这些教规约束的。他们一般都有自己的密室，说大喇嘛、活佛在"坐禅"，谁也不许进。穷达的这个姘头，是从昌都带来的，今年三十多岁，体态丰满，颇有几分姿色，已经为穷达生了两个孩子。她进出寺院时，常常女扮男装，穿着大袍子，戴着狐狸皮的大帽子，一直把帽子拉到眉毛上，再围个大围巾，把嘴也遮住，只露出一对眼睛。走到密室后，又换上女装，"土洋结合"，打扮得十分妖艳。今天陪着他俩喝酒。
穷达喝了不少，脸色灰白，带着几分醉意，不耐烦地说："旺扎怎么还不来？"穷达今年四十多岁，中等个子，相貌也还端正，只是沉于酒色，身体很虚弱，常常靠饮强身酒和鹿茸酒、吃冬虫夏草补养。
"可能是让汉人缠住了。"噶朵今天是一身牧民打扮，胡子也剃光了，乍一看，认不出来。
"这些汉人也真够厉害，怪不得国民党八百万军队都打不过人家。"对于国民党的失败，穷达觉得无限惋惜。他和旺扎早有矛盾，旺扎是个地方实力派。他自己野心勃勃，很有一点儿"抱负"，想有所作为，但十几年来，一直不得志，在政治上、经济上都斗不过旺扎。扎青宗的僧官宗本死了两年多，他想方设法要抢这个空位，但因为旺扎反对，一直未能实现。旺扎宁要拉萨派人，也不让他当宗本。旺扎知道，拉萨来人，顶多搜刮一点儿钱财，过个三年五载就走了，不会来和他争夺地盘，一旦让穷达捞上这个肥缺，麻烦事就多了。在宗教上，穷达的影响和声望远远不如协绕活佛。在噶厦方面，他的关系也打不通。几年前，他在政治上冒了个险，经过国民党政府驻藏办事处的介绍，到内地走了一趟。在重庆，居然见到了毛人凤这样的"大人物"，还给了他一个"少校参事"的头衔。他受宠若惊，好像自己真的成了"神仙"，如腾云驾雾，飘飘然起来，做梦也想着依靠国民党的势力，在扎青一带独霸一方，取代旺扎和协绕的势力。抗战胜利以后，国民党发动全面内战，说要在"三个月内消灭共产党"，他高兴得像"跳神"一样，在朗杰林寺大念咒经，诅咒共产党，祈求菩萨保佑，让国民党多打胜仗。但是没有想到国民党政权却像雪崩一样垮了。他既抱怨国民党太不争气，更恨共产党使他美妙的希望成为泡影。他发誓要同共产党、"红汉人"干到底，等国民党反攻大陆。一年多来，为了对付共产党，反对人民解放军解放西藏，旺扎他俩的关系比较好了，噶厦方面也一再让他们好好"合作"，但由于他俩内心里各怀鬼胎，总是不能像噶厦要求的那样"精诚团结"。这几天旺扎老跟解放军在一起，他又疑心旺扎会背着他们投靠共产党。他担心地说：
"他会不会变卦？"
"很可能。"噶朵极力煽动穷达的不满情绪，"听说汉人准备开会，成立什么支援运输委员会，让他当主任，协绕当副主任，只给你一个小小的委员。"
"委员算个屁！"穷达生气地躺在坐垫上。
那个女人递过一个酒杯，娇声细气地说："别生气啦！您不是不喜欢共产党吗？还争那个主任干什么，您就当您的活佛吧！"
"我让他们的会开不成。"穷达猛地站起来，那女人吓了一跳，酒也洒在垫子上。
噶朵走过去，从窗口往外看。山脚下全是帐篷，街上到处是穿草绿色军装的解放军，他暗暗对自己说："这怒江还是没有把汉人挡住，现在我能用什么办法拖延时间呢？"先遣支队已经在九月六日到达拉萨，九月九日举行了隆重的入城仪式。这在拉萨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对一小撮分裂主义分子的阴谋活动是一个很大的打击由司令员兼政委王其梅同志率领的先遣支队，走中路，经过嘉黎宗和工布江达宗，到达拉萨。，形势对他们是越来越不利。他转过脸问：
"您有什么办法？"
"我让阿旺和索朗这对老冤家打起来。"
"打得起来吗？"
"我还要点这把火，一定要让他们再打起来。"
"点火？"噶朵突然想到一个恶毒的办法，"对，要点火。"
穷达又说："您再给我三十支枪，几箱子弹。"
"三十支？太多了吧？"
"我的代本，干大事，就要舍得下本钱。"
这时，一个贴身的侍从喇嘛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小声说："佛爷，巴穷拉来了，他在二楼等你。"
"旺扎没有来吗？"
"没有。"
"这个狡猾的狐狸，搞什么名堂！"穷达对噶朵说："我先下去看看。"他一甩袈裟，怒气冲冲地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