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了咒经,送了"鬼"以后,邦锦庄园的大多数人松了一口气,在精神上得到某种安慰,以为菩萨会保佑他们,从此以后可以过上太平日子。"红汉人"也不会到这里来,"鬼"已经把战祸、瘟疫和饥荒,统统带到汉人居住的地方去了。
只有娜真一家人,日夜不安,吃不下饭,睡不好觉。既惦记着阿爸,又为边巴担心。娜真的眼睛哭肿了,眼泪都快流干了。但是每当想到那天晚上的情景,她总是抑制不住内心的悲痛,辛酸的眼泪止不住往下流。她掐着指头算,一天,两天,三天……七天,八天,九天……边巴怎么还不回来?她担心,她忧虑,她感到悲伤,也感到愤怒。她期待着,盼望着,哪一天边巴会突然回到庄园里来。
在他们家的窗台上,一个破砂罐里养了一丛格桑花。这是边巴早先从山上采来送给娜真的。她非常喜欢格桑花,于是就把它栽在破砂罐里,天天浇水,精心培育。娜真看着这丛鲜艳美丽的格桑花,又想起了边巴。这几天她十分后悔,那天晚上自己的胆子太小了,没有大胆告诉边巴,要他早一点儿回来,千万不要到别处去。
这日子是多么难熬啊!白天,她好像觉得有人用绳子把太阳拴住了,老也不下山;到了晚上,夜又特别的长,好像太阳到另一个世界去了,永远也不会再回来。她多次从睡梦中惊醒,泪水把靴子浸湿贫苦农奴一般没有枕头,往往拿靴子做枕头。,天还不亮。这几天,她天天到野鹿山上去,看边巴是不是回来了。可是,连个影子也看不见。去的次数多了,被庄园里的人看见,有人笑她,有人骂她,说她是在等"鬼",盼"鬼",会给庄园招来灾祸。
次仁旺姆阿妈怕那些大喇嘛和有钱人家的孩子,会趁机欺负娜真,也劝她少去,阿妈说:
"你放心吧,边巴那孩子要是回来,一定会到我们家来。"
但娜真总是放不下心。这两天不断有人从江边过来,像被大风吹过的湖水,刚刚平静下来,又有人扔进一个石头,激起一层波澜,庄园里又乱了起来。各种说法都有:有人说,菩萨显灵,"红汉人"过江时,江里起了大浪,把船掀翻,汉人都淹死在江里。也有人说,藏军打了败仗,"红汉人"占了色桑渡口,"红汉人"可厉害啦,谁也抵挡不住。娜真也闹不清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也不愿意去打听这些消息。她只希望去支乌拉的阿爸能平安地回家,只盼望边巴不要到远处去,能早一点儿回庄园。今天早上,她又让刀结到野鹿山去放羊,看边巴是不是回来了。
中午过后,娜真从地里回来,喝了一碗凉茶,也不想喝糌粑汤。阿妈在场院干活,管家不让她们回家,娜真在砂罐里熬了点儿清茶,连同自己的那份糌粑,打算给阿妈送去。
娜真提起砂罐,正要出门,忽然听见外面响起一阵急促的枪声,她放下砂罐,到门外去看,只听见有人喊:
"'红汉人'来啦!""'红汉人'来啦!"
人喊狗叫,一片混乱,吓得娜真赶紧跑回家来。刚要插上门,她又想到阿妈和弟弟都在外面,要赶紧去找他们。她开了门,正要出去,只见弟弟飞也似的跑了进来,一见姐姐就喊:
"来……来啦!"
"'红汉人',来啦?"娜真紧张地问。
"不!不是'红汉人',是……"刀结吓得说不出话来。
"是谁呀!你快说。"娜真更加着急,不是"红汉人",又是什么人到这里来呢?这时外面枪声更急,大人的喊叫声,小孩的哭泣声,还有野狗的狂吠声,混合在一起,庄园里一片惊慌,连喇嘛寺都把大门关上了。
刀结喘着粗气说:"是……是藏军,他们把我的羊打死了。"今天娜真让刀结到野鹿山上去放羊,看边巴是不是回来了。刀结为了能看得远一些,就一直走到山顶。山顶上草不好,又没有泉水,羊群都跑到山那边去了。他正想把羊群赶回来,忽然发现从东南方向来了一群藏军,有骑马的,也有步行的,见了羊群就开枪,打死了十几只,他们专拣肥的挑,驮在马上。刀结顾不得他的羊群,赶紧跑回家来了。
娜真把刀结拉到屋里说:"你别出去了。"她感到疑惑,滚却活佛和益西不是说藏军是保卫佛教,保护西藏人的吗?他们为什么不到前面去打"红汉人",反而到这里随便打枪、抢东西?!
这时藏军已进了庄园,姐弟俩不敢出门,但阿妈还在外面,他们又放不下心,娜真想出去看看。小刀结是很懂事的孩子,连他也知道藏军和喇嘛喜欢欺负妇女,他让姐姐在家,自己要到场院去看。
他俩正争执不下,阿妈急急忙忙地跑了回来,见两个孩子都在家,松了一口气。
娜真问阿妈:"外面怎么了?"
次仁旺姆喘着粗气,脸色惨白,嘴唇直打战,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阵,她才断断续续地说:
"藏军跟土匪一样,见人就打,见东西就抢,还闯进人家家里抢东西,在场院里糟蹋了好些妇女。他们……连喇嘛寺和尼姑庙也进去了。"
次仁旺姆把门插上,不让两个孩子出去,又从灶台上抓了一把烟灰,把娜真的脸抹黑。
这是一群在色桑渡口被解放军击溃的藏军,本来噶朵代本让他们翻过象鼻山,企图渡过澜沧江,往昌都跑。但到了象鼻山,发现山口已被解放军堵住,只好向北,到邦锦庄园来。从色桑渡口到昌都,有好几条路。经过这里到昌都,是条小路。
这一伙藏军的头目是才巴甲本甲本,即连长。,他是噶朵的亲信,不肯向解放军投降,于是搜罗了几十个人,一路抢劫,来到这里。他打算抄小路到昌都,去找他的主子。他们估计解放军即使能占领色桑渡口,但无论如何也打不下昌都。因为那里地势险要,有两条大河阻挡,有高耸入云的达马拉山作天然屏障,又有几个装备精良的代本防守,还有外国人帮助指挥,足以抵挡一阵。
才巴让他的部下任意去抢劫,去享受。他早已下了命令:进了庄园,可以随便抢,抢到什么东西,都归自己。没有马的,要抢匹马。抢不着的,自己倒霉,只好步行。他自己带着佣人,径直来到益西家。
才巴提着盒子枪,大摇大摆地一直往里闯,没有一个人敢去阻挡。益西看见一个当官的来了,赶紧到楼下去迎接。才巴拿手枪指了指益西的脑袋,问:
"你是这家的主人吗?"
益西不习惯地伸了伸舌头,连声说:
"是!是!"
"是不是叫益西?"
"是!是!"益西感到奇怪,怎么他刚来就知道我的名字?
才巴挥了挥手:"跟我来。"昂然走上二楼,好像他就是这个房子的主人。
益西心里很不舒服,他是这个庄园的主人,又是寺院的大堪布,也算是一个有身份的人。平时老百姓见了他,连个粗气也不敢出。就是噶朵代本和宗本见到他,也是客客气气的。今天这个小小的军官,竟敢对他如此无礼,他实在有一点儿忍受不了。但是他知道:发了疯的狗和打了败仗的兵,是谁也不敢惹的。谁要惹了他们,就是自找倒霉。他忍住气,跟才巴走上楼去。
才巴上了楼,走进一间房子,这是益西家平时吃饭的地方,兼做客厅。他嫌不够舒适,又往里走,通过一个长廊,来到经堂,这里有一股藏香的幽香,摆设很阔气,佛像和古玩也很多。才巴没有工夫去欣赏这些东西,见这里的垫子这种垫子藏语叫"毕垫",既可以当靠椅,又可以当床。很厚,上面铺着漂亮的藏毯,就一屁股坐在上面,对跟在益西后面的一个佣人说:"给我弄碗青稞酒来。"他没有让益西坐下,就说:
"我是才巴甲本,噶朵代本有话让我告诉你。"
益西心里想,我以为你是多么了不起的大官,原来是个小小的甲本,感到自己受了莫大的侮辱。但他没有发作,他急于知道噶朵代本给他带了什么话。他也觉得奇怪,噶厦花了那么大的本钱,又有外国人帮忙,藏军在金沙江边准备了十几年,连我们这些小小的庄园和寺院也没有少出力,又派乌拉,又送粮,还念了好几次咒经,送了好几回"鬼",怎么没有听说开始打仗,就败得一塌糊涂。
益西的一个佣人端来一壶青稞酒,另一个佣人双手捧着一个用银子镶嵌的木碗,恭恭敬敬地摆在才巴面前,满满地斟了一杯。才巴一饮而尽,擦了擦嘴说:"不错,这酒的味道还可以。"那个佣人又赶紧斟了一杯,才巴连饮了三碗。一个小管家把才巴的两个佣人带到另一间房子里喝酒去了。
才巴开门见山地说:"他妈的,汉兵过江了,色桑渡口丢了。汉兵太厉害,紧紧追着我们不放。"
益西着急地问:
"汉兵到什么地方了?"
才巴又喝了一碗酒,说:
"汉兵快到你的庄园啦!"
"什么?快到这里了?"益西吃惊地问:
"噶朵代本在什么地方?"他没有想到局势变化得这么快。
才巴说:
"代本到昌都去了。他让我告诉你,这次打了败仗没有关系。我们要同共产党作长期作战的准备,他要到昌都去召集人马。代本让你们尽量扩大我们的势力,发展武装,可能的话,还要建立喇嘛'护教军',保卫神圣的佛教,保卫我们的'雪山王国',趁汉人没有站稳脚跟,就把他们赶出西藏去。"
益西心里想,金沙江天险挡不住汉兵,你们几个代本守不住一个小小的渡口,让我们这个小寺院建立什么"护教军",怎么能把汉兵赶出去?他说:
"你们藏军都打了败仗,我们小小的一个庄园还能干什么?"
才巴是个亡命徒,土匪出身,遇到噶朵,被收编当了藏军,还当上了甲本。所以他对噶朵是感恩戴德,噶朵放个屁,在他听来,都比打雷还要响;对噶朵说的话,他是深信不疑的。他说:
"代本说,国外也有人帮助我们,代本的叔叔现在就在噶伦堡,说要从那里给我们运武器来。"
"真的吗?"
"那还有假。"才巴又连饮了两碗青稞酒,接着说:"代本说,我们这里的活动,都是由噶厦和噶伦堡直接指挥。他还要我告诉你,汉人虽然打了胜仗,但几万人到西藏,给养是个大问题,我们一定要破坏他们的运输线,把汉兵饿死、困死。"
听了这些话,益西感到有了点儿底,刚才因为听到藏军打了败仗、汉人过了江而引起的恐惧和沮丧心理,稍微平静一点儿了。他又问了一些在江边打仗的情形。
一谈到同汉人打仗的事,才巴就感到后怕,他像一个放了气的牛皮筏子,连靴子也没有脱,瘫软地躺在床上,让益西给他准备饭吃。
才巴的一个佣人走过来,给他把靴子脱掉。由于这几天天天跑路,他的脚又脏又臭,一脱靴子,脚上还冒着热气,一股臭味,直冲益西的鼻子,差一点儿使他呕吐。香烟缭绕的经堂,弄得乌烟瘴气。他想让才巴到另一间房子去休息,忽然一个管家慌慌张张地跑进来,把他请了出去。
原来,有一些藏军跑到寺院里去,乱翻乱抄,抢东西,还同喇嘛打起架来,闹得寺院不得安宁,几个藏军跑到尼姑庙去奸污尼姑。滚却活佛很生气,听说藏军甲本在益西家,让他告诉甲本,叫所有的藏军都从寺院里出去。
益西回到经堂,客客气气地对才巴说:
"甲本!佛爷派人来说,几个弟兄跑到寺院里去乱抄乱翻,妨碍佛爷念经,请甲本命令他们赶快出来。"
才巴"腾"的一下跳起来,借着几分酒意,连活佛也骂了起来:
"阿迈若这是一句骂人的话。!他念什么屁的经,我们拼着性命和汉人打仗,还不是为了保卫佛教,保卫'雪山王国'?今天到这里,不好好招待我们,弟兄们自己想办法,你们还喊个屁!"
益西知道藏军本来就和土匪没有什么区别,这些打了败仗的人,更是不好惹,反正还没有到我家来抢东西,管那些闲事做什么?!他讨好地说:
"饭准备好了,请甲本去吃饭吧!"
才巴不耐烦地说:
"给我端到这里来!"说着喝了一碗酒,又躺下了。
益西说:"这里是经堂,在……"
才巴马上打断他的话:"什么经堂不经堂,我让你端来就给我端来。"
益西没有办法,给一个管家使了个眼色,那个管家出去不久,两个男佣人端着两个大木盘进来了:一个木盘上放着一个青花的大龙碗,好像还是乾隆年间的东西,碗里放着一块新鲜酥油,一匙白糖,一个红漆金花的木制糌粑盒,一个银碗。另一个木盘上放着一盘干牛肉,一碗细奶渣,还有一大块甜奶酪。那个管家用一个进口的铝制茶壶,端了一壶酥油茶。
益西殷勤地对才巴说:"请!请!"
才巴用眼角扫了一下桌子上的东西,这几天叫解放军追得只顾逃命,没有吃上一顿好饭,对这顿饭还算感到满意。他一骨碌坐起来,在大龙碗里抓糌粑,又把一块干牛肉放到嘴里,慢慢嚼。他嚼着嚼着,觉得这味道不错,比一般的干牛肉香,对益西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