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葬了烈士,在清理遗物时,他们在李刚的挎包里发现三样东西:一本《进藏手册》;一包菜籽;一封尚未发出的家信,看日期,是在孔雀坪时写的。
边巴拿着《进藏手册》,心潮激荡,多少往事涌上心头。他从参军以后,就看见李队长常常拿着这个小本子,天天写,反复看,随时和同志们交谈,真可以说是形影不离。李队长还常常拿着这个本子,给他讲革命的道理,讲党的方针政策,使他深受教育和启发。今天看起来,感到格外亲切。边巴翻开本子,只见扉页上端端正正地写着十六个红色的大字:
"长期建藏,边疆为家,以苦为荣,以苦为乐。"
这下面,又用蓝笔写了两行诗句:
"青山处处埋忠骨,何必马革裹尸还。"
这显然是在敬爱的周总理接见他们之后,新写上去的。本子里密密麻麻几乎写满了字,这一字一句,充分表达了高原战士对党的无限忠诚;一笔一画,包含着对西藏人民多么深厚的情谊啊!
边巴又想起自己一家三代人悲惨的经历,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亲人解放军,见到李队长的情形。自参军以后,李队长和自己睡在一个帐篷里,吃在一个行军锅里,对自己关怀得无微不至。是李队长介绍自己入团,培养帮助自己入党。最后又是李队长用生命来保护自己。他在身负重伤、快要牺牲的时候,也毫不考虑个人的安危,一心想的仍然是党的事业,是西藏人民的翻身解放……想到这一切,边巴更加悲愤,更加难过。
这时,郭志诚让战士们赶紧用帐篷杆做担架,准备抬受重伤的同志。因边巴左臂负伤,流血过多,从马上摔下来时,头部和脊背都受了伤,郭志诚也要他坐担架,可是边巴说自己伤不重,不肯坐。他问郭志诚:
"你们怎么知道我们和土匪遭遇,增援得那么及时?"
郭志诚说:"我们一边走,一边发动群众,根据你提供的线索,清查牦牛逃散的原因。后来发现,在暴风雪的夜晚,割断圈绳让牦牛逃散的是旺久,是巴穷派来的。"
边巴问:"旺久是什么人?"
"据他交代,是穷达活佛的随身佣人。巴穷让他们几个装扮成贫苦农奴,混进运输队,从里面进行破坏,制造混乱,扰乱人心,拖延时间。在孔雀坪休息时,我们不是发现三个表现不好的,让他们返回去了吗?果然都是他们派来的人。只剩下一个旺久没有被发现。巴穷让他们把运输队的情况,包括担任警卫的人数、火力、行军路线和速度等,随时向噶朵报告。巴穷先给了他们每人五十块大洋,说干好后还有赏,要是情报送不出去,回去要严厉制裁。据旺久交代,在孔雀坪时,噶朵派了一个土匪,装扮成香客和他接过一次头,由于我们防备得严,自那以后,一直没有能同土匪取得联系。那天暴风雪的晚上,他趁混乱的时候,割断圈绳,让牦牛逃散。这样既可以拖住我们,噶朵见到牦牛,也会知道运输队在什么地方。"
边巴气愤地说:"这个家伙,也是够狡猾的。"
郭志诚接着说:"我们审完了旺久,又得到罗珠副主任的指示,说附近发现有一股从武金山一带过来的土匪,要我们提高警惕,并增派了一个骑兵排帮助我们。接到命令,我马上带着骑兵排来了,半路上又遇到小宋,可惜晚了一点儿。"
吉村问郭志诚:"那偷大米的事,说不定也是他们干的!"
郭志诚说:"就是他们。据旺久交代,我们在扎青宗时,巴穷派了一些人,装着帮助我们搬运,晚上偷拆米包,取出大米,装进马粪和沙土,还在米包里灌水让粮食霉烂。巴穷恶毒地对他们说:'让汉兵到草地去吃马粪。'"
吉村非常气愤,猛地抽出腰刀,说:"这些人的心真比锅底还黑。我回去用这把刀把他们剁成肉泥,也解不了我心头的恨。"
郭志诚说:"欠账总是要还的,以后扎青宗所有的群众都觉悟了、起来了,这些账都要一笔一笔算清楚。"
看到吉村的刀,边巴想起自己的钢刀。他一看,刀鞘还挂在皮带上,刀子不在了,心里很着急。他想起在追噶朵时刀还在身上,后来自己就从马上摔了下来,可能还丢在雪地上,他站起来就往外走。郭志诚问:
"到哪里去?"
"找刀去。"
郭志诚知道,边巴非常珍惜那把刀,绝对舍不得丢掉。按规定,战士是不能佩带腰刀的。可是支队领导考虑到边巴这把刀是他阿爸留下的,给予特殊照顾,允许他携带。但平时要放在营房里,只有在行军或执勤时,才能带在身上。他说:
"你休息吧,我派人去找。"
小宋自告奋勇:"我去!"
"不用,我自己去。"边巴急匆匆地走出帐篷。郭志诚、吉村和小宋也跟了出去。刚出帐篷,迎面碰到陈英和娜真,她俩刚给几个伤员上完药。娜真说:
"边巴,陈医生给你看病来了。"
"不用,我有点儿事。"边巴着急地往前走。
"有什么事?先上点儿药。"娜真把他挡住。
"找刀去。"
娜真关切地问:"怎么,钢刀丢了?"
吉村说:"你上药吧,我去找。"
"不,还是我自己去。"边巴固执地说。
"边巴拉,你的钢刀在这里。"其梅卓玛双手捧着钢刀,交给边巴。边巴吃了一惊,扭过头一看,是一位朝佛的阿妈。边巴感到奇怪,我的刀怎么会到她的手里?她怎么会认识我?边巴不相信地从那位阿妈手里接过刀,从刀鞘里抽出来一看,又看了看刀把,正是自己的那一把,他用疑惑的眼光看着阿妈,好像在问:"您怎么知道是我的?"
其梅卓玛的眼睛看着边巴额头上的伤疤,用低沉而有力的声音问:
"这刀是你的吗?"
"是,是我的。阿妈拉,您怎么知道?"边巴说。
"这刀鞘你认识吗?"其梅卓玛的声音有些颤抖,可以看出来,她在极力抑制自己的感情。
边巴右手拿着刀,左手握着刀鞘。经阿妈这么一问,他把左手摊开,仔细看那刀鞘:这是一把普通的刀鞘,蒙在刀鞘上的獐子皮已经破损,上面缠着三道铜丝。看到这三道铜丝,他心里一惊,赶紧伸开右手,看了看刀把,刀把上也缠着三道铜丝,跟刀鞘上的是一模一样。他把刀插入刀鞘,不大不小,正合适。他几乎喊叫起来,心怦怦跳动,比在措拉山上严重缺氧时跳动得还要厉害。他睁大眼睛,看着面前这位阿妈。
她好像有五十多岁,头发剃光了,戴着一顶破毡帽,脖子上挂着一串木制念珠,胸前戴着一个护身符,穿着白毪子做的破藏袍,完全是朝佛的香客打扮。与众不同的是,她的额头上也有一个银元大的伤疤,非常显眼。岁月的风霜,在她那黝黑的脸上留下了一道道深深的皱纹,显得过分衰老。那双锐利的眼睛,交织着惊喜和紧张的神情,目不转睛地看着边巴。
遇到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眼光,边巴的心跳动得更加剧烈,可以看出,他的整个身子都在微微颤抖。边巴带着颤音,着急地问:
"阿妈拉,这刀鞘是您的?"
"是阿爸单增的。"
"您是……"边巴上前一步,紧紧抓住阿妈的手。
"我是卓玛。"
"啊!"边巴惊叫一声,他赶紧举起阿妈的手,把袖统往上捋。两只手上都有一道深深的伤痕,就像戴着一对手镯。他把两只手紧紧贴在自己的胸前,两眼含着泪花,用惊疑的目光看着阿妈,好像在说:"您真的还活着?我这不是在做梦吧!"
阿妈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她深情地喊了声:
"孩子!"
听见这个满含深情的声音,边巴的身子就像触了电一样,剧烈地抖动一下,叫了一声"阿妈!""扑通"一下跪在阿妈跟前。
阿妈也蹲下来,抱着孩子,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悲痛,放声痛哭。
郭志诚和娜真等人,起初是一怔,随即明白是怎么回事,高兴地把他们俩扶起来。娜真带着喜悦的泪花,激动地说:"阿妈,到帐篷里去坐。"她和边巴搀着阿妈,走进帐篷。郭志诚、陈英和吉村也跟了去。到了门口,吉村停住脚,想了一会儿,赶紧去把这个喜讯告诉大家。
母子俩在这里意外地相会,又是辛酸,又是高兴。真是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其梅卓玛擦干眼泪,问边巴:
"孩子,这十几年你是怎么过来的?你达瓦爷爷在什么地方?"
边巴刚说了两句,警卫排的战士,邓珠、格桑娜姆、洛桑多吉和其他队员,以及卓玛的同伴们都来了。帐篷里坐不下,邓珠把卓玛请出来,搬了一个米包,让她坐在上面,大家围坐在她的周围。边巴和娜真紧挨着她坐在两边。见大家用关切的目光看着他们母子俩,边巴怀着满腔的悲愤,继续讲下去。他从和阿妈分开的那天起,一直讲到昨天夜里同土匪遭遇。有时他激动得讲不下去,娜真就帮他补充。卓玛深情地看着这个漂亮的姑娘,那双水汪汪的眼睛,就像会说话似的。心想:她和边巴是什么关系?为什么对边巴的情况了解得那么清楚?难道他俩是……她的嘴角上露出一丝不易发觉的微笑。
边巴说:"阿妈,十三年来,我天天想您,到处找您,就是找不到,我还以为您……"下面的话没有说下去。
卓玛笑了笑,说:"我没有死,我不能死。"她亲切地抚摸一下边巴额头上的伤疤,说:"找不到你,阿妈死了也闭不上眼啊!"
"那天晚上您是怎么逃出去的?怎么又来到这个地方?"边巴关切地问。
卓玛说:"那天晚上,噶朵带着人追我,我拼命往南跑,尽量拖时间,好让达瓦爷爷带着你跑远一点儿。后来他们把我包围起来。我想:我死也不能落在他的手里,就骑着马跳到江里。我从马上摔下来,缰绳还在我的手里,我死死地抱着马的脖子,想游过江去。可是马的前腿摔断了,慢慢地游不动了,我想这一下完了,噶朵没有把我打死,江水却要把我淹死。"
"后来呢?后来怎么上的岸?"娜真着急地问。
"那时正是洪水季节,山洪下来,江里木头、树枝很多,菩萨保佑,我不该死,刚好有一根木头漂到我的跟前,我扔开马,拼命抓住它,慢慢地漂过了江。"
"菩萨有眼,阿加卓玛不该死。"有几个朝佛的伙伴喃喃地念经,感谢菩萨的恩德。
其梅卓玛接着说:"到了江东,我一无亲,二无友,我一面要饭,一面到处打听你们的消息,我到哪里也找不到你们。我听说噶朵以为我死了,派人到江东来找你,他们也没有找到,倒听到不少关于我的事!"
"您也听到了?"
"听到了,乡亲们把我的事编成故事来讲,编成民歌来唱。有人说我死了,有人说没有死。"说到这里,其梅卓玛自己也笑了,她又说:"还有人给我讲'阿加卓玛'的故事,讲得可有意思啦,说我没有死,找'神鹰'去了。我就把自己的名字改成'其梅卓玛'其梅,是不死、永生的意思。其梅卓玛,即不死的卓玛。。"
吉村高兴地说:"阿妈拉,这个名字好,以后您就叫'其梅卓玛'吧!"
其梅卓玛微微一笑,又叹了口气:"这十几年来,我受的苦就不要去讲了。我下了狠心,什么样的灾,什么样的难,我都要忍受,我一定要找到你,一定要找到'神鹰',一定要为你阿爸报仇。我剃了头,装扮成朝拜神山的香客,走遍了江东的县城和乡村,牧场和部落,逢人就问,到处找你,可是一点儿音讯也没有得到。我疑心你们可能没有过江。有人告诉我,先要到拉萨去,见到拉萨的'觉卧',命运会好起来,就能够找到儿子。我在江东整整住了十年之后,前年和朝佛的人一起,又回到了西藏。"
邓珠问:"怎么现在才走到这里?"
"我到了恩达宗,还没有过怒江,就得了一场大病,走不动。伙伴们先走了,我在那里住了一年多。去年秋天,金珠玛米来了,在那里开荒种地,帮老百姓做了很多好事。他们的医生把我的病治好了,还给了我糌粑和茶叶。今年开春后,我又和这些新伙伴一起准备到拉萨去朝佛,他们大部分也是被迫逃亡的农奴。到了孔雀坪附近,我们准备到嘉黎宗,经过工布江到达拉萨,可是被才巴抓住,强迫我们给他们当乌拉,背粮食。"
娜真问:"才巴那个坏家伙现在在哪里?"
"被阿妈拉打死了。"那个跟其梅卓玛一起打死才巴的年轻人说。
格桑娜姆怀着敬佩的心情说:"阿妈拉,您真勇敢!"
那个年轻人站起来,以自豪的口吻说:"其梅卓玛阿妈又勇敢,又有办法。我们被抓来以后,她就偷偷地对我们几个人说,跟着噶朵这伙土匪,只有一条死路,我们要想办法杀死噶朵,投奔金珠玛米,才有活路。"
一个队员笑着问:"阿妈拉,您哪里来的那么大的胆量?"
"这也是逼出来的。"其梅卓玛说,"从前喇嘛说不能杀生,我看到地上有个小虫,也要绕着走,身上的虱子也不敢弄死,捡起来把它扔掉。"
小宋端来一缸子放有酥油的清茶,双手递给其梅卓玛,尊敬地说:
"阿妈拉,喝碗茶。"
一个朝佛的香客说:"是噶朵逼得我们造反。我们被抓来以后,受的苦简直没有办法说。他们骑马,让我们背着东西跟他们跑,走慢一点儿,又要挨皮鞭。就这么短短几天,我们乌拉里面,有一个累病了,嘴里吐血,当时就死了;一个连人带东西跌进了峡谷;还有一个被才巴打死了。"
另一个人愤慨地说:"看到这情形,大家心里都燃着一团火,其梅卓玛阿妈就把这团火点着了。"
邓珠伸出大拇指说:"你们干得好,我们穷人就要有这么个骨气。"
其梅卓玛说:"我被抓去,就认出了噶朵。心想:好啊!真是菩萨有眼,给了我一个报仇雪恨的好时机。我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杀死他,为边巴的阿爸报仇。我就悄悄地同伙伴们商量除掉他的办法。"
边巴意外地找到了他失散多年的阿妈,郭志诚心里也非常高兴,他说:
"阿妈拉,你们母子团圆了,边巴多年的愿望实现了,我们要好好祝贺。"
其梅卓玛诚恳地说:"感谢金珠玛米救了我的儿子,没有金珠玛米,我们母子俩也不会有今天。"
边巴说:"阿妈,跟我们到拉萨去吧!"
"要去,我们都要去。"其梅卓玛说,"刚才邓珠大伯已经给我们讲了,我们都愿意参加运输队,帮助金珠玛米抬病人、运粮食、赶牦牛。"
娜真抓住其梅卓玛的手,高兴地说:"阿妈,您真好!"
其梅卓玛轻轻地抚摸着娜真的头,幸福地笑了。
郭志诚同边巴商量了一下,先让大家吃饭,然后在其梅卓玛等香客们的帮助下,运输队员们和解放军战士,抬着伤员,赶着牦牛和缴获的马匹,骑兵排押着俘虏,迎着灿烂的阳光,踏着深深的积雪,向拉萨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