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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名将之星在朝鲜陨落

经过兵燹和战乱,美丽的平壤已经是满目疮痍了。

这是一个暴风雪肆虐的天气,天地间一片混沌。一些刚刚赶回首都还没有班可上的工人、没有书可念的学生都走到街上去清扫积雪。风雪中国旗和过街旗飘扬,让人看到了喜庆色彩。

12月10日,彭德怀驱车来到一片废墟的平壤。

在一个足球场上,金日成、彭德怀检阅了军队。

之后,金日成、彭德怀在一所尚保持完好的政府大楼里会谈。

这时,朴宪永走进来,说:“苏联大使特伦蒂·史蒂科夫中将想见见你们。”

金日成笑笑:“好啊。”

彭德怀没有表现出多大热情。

史蒂科夫进来后,与二人握过手,说:“祝贺你们,平壤又回到了人民手中。”

金日成说:“谢谢。”

史蒂科夫以居高临下的姿态说:“有消息说,彭将军想休整一下,不往三八线以南打了?”

彭德怀望着他,没有出声。

金日成解释说:“补给问题,战斗减员问题,都不能不使我们休整。”

“这是目光短浅!”史蒂科夫说,“无论从军事上和政治上,都是右倾、保守。你们志愿军没有理由停步,你们必须打过三八线去,一直打到釜山,把敌人赶下大海。”

彭德怀本来十分严肃的冷脸突然绽开,他大笑起来,笑得史蒂科夫莫名其妙。

彭德怀说:“我多想一个早上就把美国人赶下太平洋啊!可是,大使同志,你也是位将军,你该知道,我们用两条腿去追击一支现代化装备的军队,不一定明智吧?”

史蒂科夫说:“打仗时这么犹犹豫豫,在这个世界上还从未见过。”

彭德怀板起了面孔说:“如果我们有空中掩护,也许是另一个样子了。”

也许史蒂科夫听出了弦外之音,他不再出声,一转身走了。

金日成说:“一旦打了胜仗,就容易滋生速胜情绪。”

彭德怀说:“速胜的另一面就是失败主义、逃跑主义。”

按彭德怀的意思,现在第一位的是休整,他把自己的想法向中央报告后,毛泽东却持相反意见,要彭德怀马上打过三八线去。

那位史蒂科夫得到消息,更加得意洋洋。

彭德怀只得召集首脑会议贯彻。

彭德怀端起大茶缸喝了一口水,说:“毛主席和军委叫咱们马上打过三八线去,大家发表意见吧。”

解方说:“我们原来建议休整,中央不是已经同意了吗?”

彭德怀说:“时局瞬息万变嘛。”

韩先楚说:“国内必须马上给我们补充老兵,老兵来了就能打,新兵就不行了。后梯队到现在不上来,确实困难很大。”

洪学智说:“敌人撤得那么快,不完全是因为要保存实力。他们在三八线无险可守,没有依托。他们也很惨,也需要休整。彭总不是说敌人有抢占既设阵地意图吗,我们更不宜打。”

彭德怀说:“从军事上看马上打不利,可从政治上考虑快打为宜,战场上的现实与政治要求有明显距离,怎么办?”他像是自问自答。

大家都看着彭德怀。

他猛吸了一口烟,说:“怎么办?军事只能服从政治。打,服从中央决定,不再申诉我们的理由,打过三八线去。”

大家都走到了地图前。彭德怀指点着说:“我们困难太多,要稳进,打过三八线,见好就收,否则会吃大亏。”

彭德怀又说:“邓华回国养伤,你们几个多辛苦一点。”

12月23日,沃克中将冒着风雪上路,他不放心前面的防务,想亲自到议政府一带去看看,第2陆战师在那里构筑防线。

“到第2陆战师去?”泰纳说,“麦克阿瑟将军给萨姆颁发的勋章已经到了,给他带去吧。”

沃克说:“好吧。我是最不愿意为自己的儿子颁发勋章的,麦克阿瑟又非让我扮这个角色。”

泰纳又跑回了屋子,少顷,拿了一枚银光闪闪的银星勋章出来,上了车,他干脆把勋章别到了车后座上。

车子在冰冻的路上疾驰。沃克说:“我的情报官詹姆斯·塔肯顿获悉了彭德怀的一些迹象,我对临津江防线还不放心,未必能挡得住中国军队的猛攻。”

泰纳说:“中国军队的伤亡超过我们,他们不会在近期发动攻势的。”

沃克说:“我已经没有判断能力了,对中国,你没法判断。他们什么都不按常规办。”

眼前雾蒙蒙一片,路面结了一层冰,泰纳提醒司机:“贝尔顿,开慢点,路太滑。”

沃克却说:“再快点,开慢车使人发困。”

沃克手扶着前额,忧心忡忡地说:“麦克阿瑟一个一个攻势都破产了,我们有可能在朝鲜泥足深陷。也许,我和麦克阿瑟一样,一生中所换得的一点荣誉,全在这里输光了。”

“不会的。”泰纳说,“谁不知道将军在欧洲战场上是号称‘虎狗头’的战术家?你是公认的战术权威。”

沃克苦笑:“落花流水的权威。”

泰纳发觉贝尔顿超车时左右摇摆,就再一次提醒:“贝尔顿,慢一点。”

贝尔顿说:“沃克将军坐我的车从不害怕。”

沃克说:“是呀,在欧洲战场,贝尔顿就是我的司机,不过那时没有飞机让他开。贝尔顿,我们一起在吉普车里颠簸了有多少小时?”

“至少有两千小时。”贝尔顿说,“一点不比王牌飞行员在天上飞得轻松。”

泰纳说:“将军今后可以不分心了,第10军总算归第8集团军辖制了,早该如此。这回是柯林斯上将的主意,大A不会有什么不快乐了。”他说的大A是指阿尔蒙德。

沃克说:“他是麦克阿瑟的亲信,归不归我指挥都一样。那个浑蛋情报官威洛比也是亲信,他的下属有大量证据证明中国大批军队拥入了朝鲜,可威洛比就是不相信,反而训斥下级。”

泰纳说:“前几天,波尔克中校对我说,麦克阿瑟拿他的军队冒险无所谓,只要不拿他的家庭冒险就行了。他说,一个赌徒走红运时,蠢才也被人称为天才,‘老鸦’正是这种阿谀奉承的人。”

沃克问:“老鸦是谁?”

泰纳说:“威洛比呀,整天到处呱呱叫,你看像不像个老鸦?”

贝尔顿大笑起来:“太像了。”

路面特别滑,贝尔顿躲避对面来的车时只能用点式刹车,吉普车仍然甩尾扭秧歌,沃克的钢盔滚到了座位下面。泰纳叫他小心,他俯身拾起钢盔,看见了画在钢盔上的两颗黄色的五角星,不禁心有所感。泰纳对沃克说:“将军,用不了几天,这钢盔上又要多一颗星了。”

沃克并没有显得特别高兴,麦克阿瑟告诉过他,要晋升上将了,沃克认为已经是迟到的三星上将了。他和陆军参谋长柯林斯是西点军校的同班同学,柯林斯战场上的建树远没有沃克突出,可他早就是上将了。

这时,迎面驶来一辆接一辆的运输卡车。

突然,对面一辆载满武器的卡车想冲出队列超到前面去,泰纳发现了,大叫一声:“危险!”

正说说笑笑的贝尔顿急打方向盘,没有躲闪及时,那辆大卡车“轰”的一声撞在吉普车的左后部。吉普车在冰滑的路面上转了几个圈,贝尔顿终于未能使它稳住,翻下了沟。

人们惊呼,底朝天的四个车轮仍在转。

泰纳、贝尔顿和机枪手都被甩出车外,甩到了雪地上。

泰纳从雪中爬起来,四下看看,大叫了一声“将军”扑过去。从吉普车门渗出来的血,滴在雪地上。

沃克仍倒悬在车中,窗玻璃碎片扎在他头部,他满脸是血,别在车后座上的银星勋章在摇晃……泰纳大叫着:“将军——”

贝尔顿抓住那个肇事的南韩卡车司机狠揍一顿,打得韩国司机抱着头晕头转向。

机枪手拦住一辆卡车。几个人把沃克抬到车上,用毯子盖好。

泰纳想起来,8055陆军医院就在不远的地方,就命令卡车司机向那里开。为了畅通无阻,泰纳手扶车门,站在踏板上吆喝着开路,到达8055陆军医院时,泰纳的手都冻得僵直了。

泰纳指挥着人们把沃克从车上抬下来,沃克双眼紧闭,脸色惨白,紫黑色的瘀血凝固在脸颊和发际,已经摸不到脉搏了,但跑出来的大胡子军医一听说伤员是沃克中将,还是令人马上抬到手术室去。

精神从高度紧张状态松弛下来,泰纳觉得心悸目眩。他快步跟在担架后。不知谁对他大喊一声:“血!”他低头一看,自己的腿骨断了,扎破了肌肉,血流满腿。他一下子坐了下去,捂着腿高叫:“救活他呀,他是沃克将军!”

沃克儿子的防地离8055医院只有5英里,沃克没能见到他的儿子,萨姆给他送生日贺卡那次是最后的见面。

这一天,萨姆感到烦躁不安,一个人躲到房间里喝酒。

长相如摔跤手的第9军军长库尔特走了进来,说:“到8055医院去吧,你爸爸出事了。”

萨姆愣了一下,站起来,傻了一般。

“快去呀!”库尔特拍了他肩膀一下。

萨姆一脚踢开门,冲了出去。

库尔特少将用自己的吉普车把萨姆带到了8055医院。

当萨姆和库尔特赶到医院时,一位军医正把白布盖到沃克的脸上。

一见这情景,萨姆大叫了一声:“不!”奔过去,扑到床前,一把掀开盖尸布。沃克已经死去。他脸色苍白,下颏向上扬着,额头的伤口盖着纱布。

萨姆哭叫着:“不,爸爸,你不能死,妈妈站在阳台上等我们回去呢!”

萨姆不相信这是真的。20天前,父亲刚刚过完61岁生日,没想到仅仅过了20天,他就死去了。那一天,沃克还说“假如我能有第62个生日的话”,萨姆清晰地记得说这话时他脸上的凄然和无奈。

泰纳的腿已上了夹板,他扶着别人,艰难地走来,手上托着一枚银星勋章,他对萨姆说:“沃克将军是带着你的勋章来的,可惜,他没能亲自挂在你的胸前。”

萨姆抓起勋章,狠狠地扔在地上:“我不要,我要我的爸爸!爸爸呀,前几天你还说,你可能没有第62个生日,你真的死了!爸爸,你把千千万万美国人送到朝鲜来打仗,是为了什么?你想明白了吗?你最后把自己也留在了这里!”

他痛哭失声。

库尔特拿来一面美国国旗,盖在了沃克的遗体上,他像是自言自语地仰起头,对着飘洒着清雪的天空说:“沃克败北的罪名是与军中盲目乐观的惨败连在一起的。他在釜山防御战中拯救了他的第8集团军,但却很少有人注意到他的功绩。这一切,都将在朝鲜的大雪中埋葬掉了。”

库尔特叫人把沃克遗体用车运到汉城去,准备空运回国。

大雪在飘落。

在麦克阿瑟官邸大餐厅里,今天晚上有电影,是获得第22届奥斯卡金像奖3项大奖的片子《国王的弄臣》,是一部新片。威洛比少将和他的情报参谋詹姆斯·波尔克中校也赶来看电影,片子没到,两个人在打飞镖。

波尔克是个牢骚大王,麦克阿瑟并不喜欢他,认为他“标新立异,耸人听闻”。

波尔克连续四镖都扎中了圆心,他眯着眼睛说:“如果最后一镖也打中了圆心,那我们就有希望保住三八线。”

威洛比在一旁笑。

一镖扎去,扎在了外圈。波尔克“嗨”了一声,说:“完了,我赌输了。”

威洛比说:“老头子比你输得惨。”

波尔克说:“他真是一个可怕的赌徒。他就是不相信中共的军队会大批介入。我真希望他失败,这也许意味着一个时代的结束。”

威洛比突然支起耳朵,并且马上摆手:“快,他来了。”

波尔克忙把镖盘摘下来,塞到了桌子底下,二人垂手侍立。

一阵皮靴响,门开处,麦克阿瑟和哈佛上校走了进来。哈佛替麦克阿瑟挂上大衣、帽子,麦克阿瑟脸色灰暗,看也不看威洛比和波尔克,推开里间的门,走了进去。

方才麦克阿瑟是应吉田茂总理大臣之邀,去参加一个签字仪式。

他饭也不想吃,珍妮给他端来一杯茶,关切地看着他的脸色问:“不舒服吗?去看看电影吧?”

“不看。”麦克阿瑟躺在摇椅上,壁炉火熊熊,烤红了他的脸,电话铃响了,他迟疑了一下,才烦躁地拿起听筒,漫不经心地应答着。

突然他从摇椅上弹了起来,他的脸色骤变。

他几乎一句话没说,有气无力地扔下了听筒,呆呆地望着炉火。

夫人珍妮走过来问他:“怎么了?”

麦克阿瑟打领带,戴帽子:“沃克死了,车祸。”

夫人问:“你要去参加他的葬礼吗?”

麦克阿瑟说:“我怎么能不去呢。沃克好可怜。他是一个能干的将军,多亏沃克及时了解到了中国军队的实力,他的战略大撤退之神速,挽救了第8集团军。想不到,他和他最崇拜的巴顿一样,都不是死在敌人的枪弹下,而是车祸。他真不幸,再晚死10天,他就是上将了。

夫人说:”下一个接替他的该是谁呢?“”李奇微。“麦克阿瑟说,”我和柯林斯早有默契的,一旦沃克的职位出缺,立刻以李奇微来替补。“夫人说:”你们真不是好人,沃克没出事,你们就诅咒人家了。“”我也诅咒我自己。“麦克阿瑟说,”军人的生命是随时随地都有可能中止的。“他走出房门时,餐厅里的电影已在放映。麦克阿瑟推开门吼了声:”给我停!沃克死了,你们还有心思乐!“银幕上顿时一片漆黑,没有一个人敢言语,只有坐在最前面的小阿瑟顶了他父亲一句:”沃克死了就不演电影了,杜鲁门死了,饭也不吃了吗?“阿珠忙去捂阿瑟的嘴,波尔克用手捂口笑起来。

麦克阿瑟没有跟他的宝贝儿子计较,大步走了出去。

一辆往前方运送弹药的汽车在君子里附近的岔路口停下,从车上跳下一个女兵来,虽然也是棉军装,但似乎剪裁得特别合体,显现出她苗条的身段。她的面孔白皙,有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齐耳短发,总是面带三分笑的样子。她就是战地记者康乃馨。她迈着很有弹性的步子走来,小挎包一颠一颠的。在山沟里,她被哨兵拦住,恰好刘亮路过,她就问:”彭老总住在这吗?“刘亮警惕性很高地打量她几眼,问:”口令?“康乃馨说:”金刚山。“刘亮放下心来:”包扎所的护士吧?找彭老总干吗?他可没工夫管乱七八糟的事。“康乃馨文静地一笑,问:”你是谁呀?“刘亮说:”我呀,彭老总的事当一半家。“康乃馨”扑哧“一下笑了:”那我知道了。催他睡觉呀、吃饭啊,这些事你当家,那你是个警卫员。“刘亮说:”你就小看人,我就不像个参谋长、作战处长的?“康乃馨说:”那起码得我看着像才行。“”完了,“刘亮说,”我是一碗凉水让你看到底了。你的证件呢?“康乃馨掏出一个记者证卡片。

刘亮眼睛一亮,说:”你就是那个康乃香?外国的洋花?“康乃馨忍住笑,纠正说:”别秀才念半拉字啦。我叫康乃馨,而不是康乃香。“刘亮说:”馨也是香,一回事,没离大格就行。大伙呀,都夸你的通讯写得好,可彭老总吹胡子又瞪眼,非要找你不可。“康乃馨问:”找我干吗?“”跑不了挨训呗。“刘亮夸张地说,”彭老总发起脾气来,听说毛主席都让他三分。“康乃馨又”扑哧“一下笑了:”是吗?他还能把我吃了?“刘亮说:”我先去给你探探,他若是厚嘴唇嘟噜着,你千万别去,那准在气头上。他若正在下棋,你弹他脑瓜崩都没事,那是他最乐和的时候。“”是吗?彭老总有这么多说道?“康乃馨说,”我来对了,我还真想见识见识他呢。“两个人向司令部的山洞口走去。

彭德怀一个人坐在地图前,厚嘴唇嘟噜着。

刘亮一探头,马上又缩回去。

彭德怀发现了他身后还有个人影,就喝问道:”搞什么名堂。刘亮!鬼头鬼脑的!“刘亮冲康乃馨扮了个鬼脸,一时不知怎么回答才好。

康乃馨却落落大方地敬礼:”报告,战地记者康乃馨奉命来到!“彭德怀说:”噢?这康乃馨原来是个女娃娃?进来吧!“康乃馨走了进来,站在彭德怀面前毫无惧色。

彭德怀打量着这个有着一对月牙状眼睛的女兵,觉得她的眼睛不笑也带三分笑,像个文工团员。

彭德怀指了指炮弹箱子,说:”坐吧。“康乃馨侧身坐下,刘亮为她倒了一杯水。

彭德怀说:”谁给你起的名字呀?洋里洋气的。“康乃馨说:”彭总的名字也不俗呀!“”这是后改的!“彭德怀说,”我的小名叫钟伢子,土气得很。有个大名叫彭得华,用了不少年,后来杀富济贫闯了祸,改叫彭德怀。对了,我也有个好名字,是我的字,叫石穿。“康乃馨问:”是水滴石穿的意思吧?“彭德怀笑了。叫她说对了。正是他穷得走投无路的时候,他在山洞里躲雨,看见洞中嘀嘀嗒嗒的水居然把石板滴出个坑来。他突然颖悟,觉得穷人要改变自己的命运,也要有水滴石穿的精神才行。他便给自己起了个”石穿“的字。

康乃馨说:”我的名字是妈妈起的,我生在美国,我家房前屋后都是康乃馨花。“”噢,“彭德怀说,”这就难怪了。你是华侨?你能参加志愿军,这不简单。你父亲在美国吗?“”回国了,“康乃馨说,”他在政协工作。“彭德怀瞪着眼看了她一会儿,忽然问:”你父亲是康壮先生?那个天体物理学家?“康乃馨点了点头。”

我认识他,“彭德怀说,”在怀仁堂开会时在一个小组讨论过。他是个了不起的爱国科学家。有其父必有其女呀!这一来,我准备劈头盖脸批评你的话都要化公为私了!“康乃馨笑笑,说:”这我可没想到,我还以为彭老总点名要见我,是要表扬几句的。“彭德怀说:”从我嘴里讨几句表扬的话,不那么容易呢!你去打听打听就知道了。“”早打听了。“康乃馨说,”我写的通讯,有哪点失真了吗?还是观点出了毛病?“彭德怀从一大堆文件中翻出那张画了杠杠的报纸说,”你与我从来没见过面,却对我说三道四,言过其实。“康乃馨说:”不一定所有的文章都来自第一手资料,听来的也一样写得感人,只要是真实的。“”这里就不真实。“彭德怀指点着报纸说,”你说我百战百胜,这是最大的不真实,你写的攻长沙这一笔就不真实。1930年9月份我就吃了个败仗,自以为是,吃了大亏。“康乃馨说:”是吗?你吃过败仗?“彭德怀说:”记得那天下着大雨,红一方面军发布强攻长沙的命令,我指挥红三军团为右翼,向二合牌、杨家山一带发起攻击,当时我们重武器太少,我就想起了古人用过的火牛车。

我叫人征集了几百头牛,在牛尾巴上拴上煤油把,将火点燃,然后驱牛冲击敌人工事。开始牛被火烧得狂奔,但到电网后即受惊掉头往回跑,反而把红军自己的阵地冲个乱七八糟,造成重大伤亡,也丧失了突然进攻的机会。我哪里是百战百胜啊!“康乃馨嘻嘻地笑了起来。

彭德怀问:”你笑什么?“康乃馨说:”我真没想到,你也有走麦城的时候。“彭德怀说:”我也是吃五谷杂粮的人嘛,是人,不是神,哪有不犯错的呢?“康乃馨笑吟吟地说:”这回好了,我一定好好写一篇彭老总的特写。“”坏了。“彭德怀说,”下一篇出来,可能我彭德怀就声名狼藉了。“他自己哈哈大笑起来。

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叫:”刘亮!“刘亮应声出来:”什么事?“”把我那一包白砂糖拿来。“彭德怀说。

刘亮从一个炮弹箱子里拿出一个纸包。

彭德怀说:”给她吧。“康乃馨说:”彭总您留着吧。“刘亮打开纸包,又找了一张纸,分成两半。

彭德怀说:”小气。“又一下子合到一起,塞给了康乃馨:”女娃娃喜欢吃甜的。“康乃馨说:”谢谢彭老总。“刘亮故意噘起嘴:”偏心。我天天守着您,那糖长了虫子也不送我一勺吃。“康乃馨忍不住笑。

彭德怀拍了刘亮脖梗一把:”没良心。我那些烟啊、糖啊,你没少偷,还偷了送给别人落人情,你以为我心里没数啊!“几个人全都哈哈大笑起来。

彭德怀问:”康乃馨,会躲飞机不会呢?会躲炮弹吗?“康乃馨老实地说:”敌人大炮一轰击,地动山摇的,我老是发蒙。“彭德怀说:”新兵怕炮,老兵怕枪。其实炮弹没到,有刺耳的怪叫声,好躲,枪子儿可是不好躲的。你一个女娃娃,在前线采访要小心。“康乃馨说:”我没事的。“彭德怀对刘亮说:”告诉伙房,多炒两个菜,招待招待我们的记者。“刘亮冲康乃馨吐吐舌头:”你真走运,不单没挨一顿撸,反倒成了上宾。“康乃馨拿出笔来在小笔记本上记了几笔什么,彭德怀一看她的笔,乐了,原来是用高射机枪的子弹壳做的,笔尖是用木头削的。

彭德怀说:”大记者就用这样的笔?太寒酸点了。“康乃馨笑道:”出国时,爸爸给了我一支派克笔,妈妈给了一支大金龙笔,全跑丢了。这支笔,还是一个战士给我的呢。“彭德怀说:”毛主席说,革命靠两杆子,我们军人是扛枪杆子的,你们文人是耍笔杆子的,你手里没支好笔怎么行?“他从上衣口袋里摘下一黑杆金星笔,说:”这个奖励给你了。“康乃馨接过笔来一看,乐得合不拢嘴,说:”大金星?这我可不客气了,借彭老总的笔,妙笔生花。“进来送文件的李望看了康乃馨一眼,说:”这位就是大记者康乃馨吧?“康乃馨同他握握手:”我是小记者。“李望说:”我是彭总的秘书李望。你拿走彭老总这支笔,他可就只能使毛笔了。“彭德怀说:”你这人,够小气的了。我送了人,你在这反悔。“几个人都笑了。

彭德怀说:”彭德怀的笔,是不能给彭德怀树碑立传的,从今往后,你要多报道我们的战士,君子协定,如何?“康乃馨说:”笔在我手,写什么,彭老总就管不住了。“彭德怀说:”是管不住,所以才叫君子协定啊!“康乃馨又笑了。

在靠近波托马克河的市郊,有一栋非常豪华的住宅,它的主人是艾奇逊国务卿。

这天是周末,又是艾奇逊夫人的华诞,便举办了一个家庭舞会。贵宾多是达官贵人,院子里停满了高级轿车。

陆军参谋长赶到的时候,舞会已到尾声了,他从车中跨下来,向大门走去。

侍者马上替他拉开门。

华尔兹的舞曲声声震屋瓦,绅士淑女们在主人豪华的大厅里翩翩起舞。

柯林斯把衣帽交给门房后,向四周环顾着步入大厅。

李奇微也在大厅里,他并没有跳舞,而是站在角落,托着一杯酒,正同别人谈天。

柯林斯脚步匆匆地走了进来,他东张西望一阵,向一个托着酒盘子的侍者问了几句。

侍者向角落那里一指。

在一组雕塑旁,柯林斯拍了李奇微肩膀一下。李奇微问:”晚会已经快结束了,你怎么才来?“柯林斯说:”我并不是来跳舞的,你跟我出来一下。“李奇微放下酒杯,看了他一眼,随他出去。

柯林斯带李奇微登上了楼顶花园。

这是一个真正的楼顶花园,还有一个漂亮的游泳池。可惜这是冬天,一切都显得索然无味。

他们走到灯柱下,从这里可以看到城市中央线上的被楼形灯装饰起来的林肯纪念堂、国会山和华盛顿纪念碑。

他们站在平台上,柯林斯平静地说:”你马上到朝鲜去,接替沃克,出任第8集团军司令。

“李奇微问:”是沃克辞职了,还是你们把他撤职了?“”比那要不幸。“柯林斯说,”几小时前,出了车祸,他死了,参谋长们都非常难过。“李奇微垂下头,半晌未出声。

他很愿意到前线去,李奇微不怕死。他认为军人的建树全在战场上。如果不去打仗,你即使升为五星上将也是一文不值的。

他又不十分情愿去朝鲜,确切地说他不愿在刚愎自用的麦克阿瑟手下服役。但他也知道,他没法推诿。

柯林斯说:”麦克阿瑟点名要你,参谋长们也认为你最合适。你马上收拾一下东西,尽快出发,第8集团军不能没人指挥呀。“一听说麦克阿瑟这样看重他,李奇微心里又一阵热乎乎的,他还能说什么呢?

这时,一个女人悄悄上了楼顶花园,她是李奇微的妻子彭妮。她说:”我以为是浪漫女郎把他约出来的呢,原来是柯林斯将军。“柯林斯同她握手:”晚安,彭妮!“彭妮问:”你们有什么机密事,在白天不谈,却晚上跑到这里来密谈?“李奇微说:”没什么,一点小事。“柯林斯说:”那我告辞了,我还得到布莱德雷那里去告诉一下,范登堡、佩斯在等我回话,东京也要打个电话过去。“他说完匆匆地走了。

彭妮审视着李奇微问:”你好像有事?“”啊,没有。“李奇微说,”走,下去,我们跳一曲探戈。“他们向弥漫着音乐的舞厅走去。

在参谋长联席会议向李奇微中将下达了任命的同时,麦克阿瑟也接到了通知,这一切都在沃克尸骨未寒的23日深夜发生。

惠特尼是麦克阿瑟打了电话后来到大使馆官邸的,两个人在客厅壁灯前品着酒聊这件事。

惠特尼问麦克阿瑟:”李奇微?他行吗?“麦克阿瑟说:”他是1917年西点军校毕业的,在学校里因脊椎骨痛,成绩好像不太突出,但他因殉教者的诚实而崭露头角。“惠特尼说:”我只知道一战时期他当少尉时,将军阁下已是旅长了。“麦克阿瑟说:”诺曼底登陆时,他是第82空降师师长,干得不错。后来任加勒比海战区司令官,倒没有什么建树了。“惠特尼问:”他能比沃克强吗?“麦克阿瑟说:”我找不出比他更合适的人选了。参谋长们对他印象不错,倘或有一天我战死,我想,接替我的也一定是他。“停了一下,麦克阿瑟忽然问:”你好像对李奇微印象不佳?可你并不认识他吧?“”是不认识。“惠特尼说,”可是……“他却把后半句话咽回去了。

麦克阿瑟说:”你可从来没这么吞吞吐吐的呀。“惠特尼这才说:”他在参谋长联席会议上说你的坏话,认为他们手软,对你这样自以为是的人应当立即撤职。“麦克阿瑟反倒宽容地说:”背后骂我的人岂止一个李奇微?可你总不能因此拒绝和一切人合作吧?“惠特尼说:“将军是上帝的胸怀。”

李奇微不想让妻子彭妮今天晚上知道真相。当然她不会阻止自己上前线,李奇微在决定与她结婚那天,就告诉过她:当军人的妻子,要随时准备当寡妇。她已经很幸运了,他们结婚30多年了,她仍然没有守寡。

李奇微是个极其现实的人,他不像麦克阿瑟时而表现出不食人间烟火般的清高和孤傲,他从来不。

他轻手轻脚地在起居室里忙着。

李奇微在悄悄收拾东西,包括从壁橱里拿出两枚手榴弹,放入军事背囊中。

身后是水声,隔着磨砂玻璃可见一个人影在浴室中洗浴。

李奇微推开儿子马蒂的房门,看了看他的睡相,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背后传来脚步声。

他扭头一看,是妻子彭妮,披着浴巾站在浴室门口。

妻子走出浴室,问:”你还不睡吗?“李奇微说:”有个文件我要连夜起草,你先睡吧,晚安。“他轻轻吻了妻子一下。

台灯光在桌上罩出幽幽的绿光。

他每次上战场之前,都要预先写下两份遗嘱,一份给妻子,一份交律师。他很理智,不会为此感到伤感、忌讳,他必须把现有财产、存款写得一清二楚,怎样分割、由谁继承、继承的百分比……他都写得一丝不苟,有时还要拿笔在纸上用加减乘除算一下,他冷静到像在做作业、做练习题。

天亮以后,在彭妮起床前,李奇微替妻子、孩子弄好了早餐。

喝着咖啡,李奇微给妻子和儿子照了一张照片,又用自拍法三人来了一张合影。

彭妮有些奇怪:”你干吗?你有点反常。“这时,他才把封好的遗嘱交给妻子,说:”我马上得走,到朝鲜去打仗。沃克死了,我接替他指挥第8集团军。“彭妮:”天哪,柯林斯找你是这件事?你昨天晚上为什么不说?“李奇微说:”最后一个晚上,让你过得安静些,不是更好吗?这份财产清单,只有当我像沃克一样下场时,才有用,你拿上它去找我的律师。“彭妮伸手堵住他的嘴:”我不允许你说这种话。“李奇微说:”军人并不把这看成是忌讳。好了,再见吧,儿子,听妈妈的话!“他抱起儿子亲了又亲,又与妻子拥抱……”

李奇微离家时还叮嘱儿子别忘了给沙皮狗去打防疫针。他像去陆军参谋部上班一样平静。

窄小的矿洞里充满辛辣的烟雾。各兵团、各军的首长全部集中在这里,在开作战会议,部署第三次战役。

彭德怀站在地图前,在逐一下达命令:“由50军、39军、40军、38军和6个炮兵团为右翼突击集团,在人民军第1军团协同配合下,由高浪浦里至永平正面突破。39军从中央突破,撕开口子,割裂美伪军联系。”

吴信泉站起来答道:“是!”

彭德怀说:“40军从中间、38军从东面往下插,你们的任务是包围伪6师,再歼灭伪第1师,得手后向议政府方向发展,相机夺取汉城。”

梁兴初、温玉成起立:“坚决完成任务。”

彭德怀说:“40军自茅石洞至高浪浦一线突破后随39军跟进,配合39军歼敌。”

曾泽生起立:“执行命令!”

彭德怀说:“在春川、加平以北,从西往东排列为42军、66军和1个炮兵团为左翼,从左面保障右面的3个军,42军在永平至马坪里正面突破,集中歼灭伪第2师,得手后向加平方向突击。”

吴瑞林起立:“是!”

彭德怀说:“66军1部由华川渡过北汉江向春川以北之伪第5师积极佯攻,钳制该师,策应其左翼人民军第5、第2军团南进。”

肖新槐起立:“保证完成任务。”

洪学智补充说:“军委决定给我们补充2 000台汽车,命令一个工兵团入朝修公路、排雷,朝鲜政府答应为我们筹粮30 000吨。咱们没有制空权,只好夜间打,有月亮时打最好,越打月亮越小越暗,这样,打到战役高潮,月亮正好最圆最亮。”

指挥员们都笑了。

彭德怀说:“阳历12月底、1月初,正好是阴历11月中,月圆期,12月31日,正好是月圆的后几天,错过这个时间,一直到1月上中旬都是月亏时,天黑看不见,要过1个月月亮才能再圆,所以12月31日最好,又是元旦,美国人过节容易麻痹。”

有人在底下说:“连天文地理都研究明白了。”

彭德怀说:“你以为当个指挥员那么容易吗?连风水也要看呢。”

响起了欢快的笑声。

彭德怀说:“今天我管饭,想吃饺子吗?”

梁兴初说:“饺子味儿都快忘了。”

彭德怀说:“自己去包,我没那么多大师傅。”

解方喊:“散会。”

大雪纷纷扬扬地下着,山岭洼地一片白。

一条半冻不冻的小河水在冰面上流淌着。

一个小护士拿了一个冰镩子用力凿冰,将冰面上扩大出一个大洞,然后坐在河边一块大石上,将一大盆绷带浸在水中,开始洗,那全是沾着血水脓液的绷带。有些绷带是缴获敌人的降落伞,用伞布和皂丝带子改成的。

这小护士圆圆的苹果脸,有一对漆黑的圆溜溜的大眼睛,一笑俩酒窝,梳两条羊角辫,她正是安东野战医院的丁梅。

从山脚下的公路上开过来一辆吉普车,驶到丁梅跟前,车停下来,张国放从车上跳下,离很远问道:“小同志,请问野战医院怎么走?”

丁梅搓着冻得通红的手站起来,大声说:“拐过这个山头就到了。”她忽然认出了张国放,说:“是你?你不是张军长吗?”

张国放问:“你怎么认识我?”

“你忘性真大啊!”丁梅格格地笑道,“忘了?在安东后方医院,你用冰块降体温?”

张国放从坡地上跑了下来:“是你呀!你叫王梅,对不对?”

丁梅说:“给人家改姓啊!我姓丁,不姓王,两个字你记错了一半。”

“对不起。”张国放笑道,“你怎么也到前线来了?”

丁梅说:“整个后方医院都过来了,也不用求爷爷告奶奶的了。”张国放问:“江医生也在这里吗?”

丁梅眨眨眼,故意调皮地问:“江医生?哪个江医生啊?”

张国放说:“江小帆啊,就是医学院新毕业的那个女大夫,给我看病的那个呀。”

丁梅绷着脸,说:“你又记错了,人家叫江小兰,不叫江小帆。”

“不可能,”张国放说,“江小帆,帆船的帆,绝对错不了。”

丁梅“扑哧”一下笑了:“好啊,你记她的名字记得那么准,偏偏记不住我的。”

张国放也笑了:“你真调皮。”

这时从山坡上跑来几个头顶瓦盆的朝鲜姑娘,瓦盆里有脏绷带,也有脏衣服,她们同丁梅打了招呼,也在小河边洗起来。

丁梅说:“可惜呀,江医生没有来,上级照顾她,让她留在国内了。”说完,一双大眼睛滴溜溜地在张国放脸上打转。

张国放明显显现出失望神色。

丁梅说:“我送你去医院吧,前面有好几个岔道,别走错了。”

“好吧。”张国放说。

丁梅向几个朝鲜女伴交代了几句,跳上陡坡,坐到了吉普车上。丁梅像个小燕子一样欢蹦乱跳。她毫不掩饰她的喜悦。对于她这样正当花季的女孩子,她最珍视自己的感情。自从安东见过张国放,她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喜悦,而一旦张国放远走高飞,她又莫名其妙地感到了失落。她暗自嘲笑自己,这不是没影的事吗?可她无法控制自己,她拿所有见过的男人与张国放比,比的结果是所有的男人都大为逊色,不及格。

真是天遂人愿,张国放又突然出现了,再次闯入她的生活,她不知能不能抓住这个机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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