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子冰冷瘦弱的手腕一热,看着女皇陛下紧紧握住自己的手如同炙热的生铁,他突然感觉全身透过一阵冷意,冷入骨缝。
女皇陛下英挺风流的脸,稍微有点朦胧的柔和,揪心的温柔从溢美的红唇流畅说出:“轻儿,他都死了,他都已经死了。轻儿,死了……”
喃喃的红唇。
空洞的哀伤。
那双天下人都不容抵抗的双手突然沉重地掰着他的肩膀,瘦小的肩膀,扯拉着,将他整个人都搂入了怀里。下巴伏在他的肩膀上,仿佛有着一滴一滴的温热滚烫,落到他冰冷的衣服,渗入皮肤。耳边只有扫着低醉意:“轻儿,轻儿,我的轻儿……”
拥抱很热。
声音很低。
碰撞着稚嫩皮肤。
但是,轻儿,轻儿,谁的轻儿?
自从他知事以来,他便被母皇呼叫为轻儿。
年幼的他开始还以为是自己的小名,久而久之,他发现母皇很多话都让他不懂。他深宫秀养、自幼熟读诗书礼、学习琴棋书画、力求尽善尽美,足不出殿门,除了伺候起居的几个宫人,连外人都不多见。朝中显贵,即使如流光丞相者,都只知道女皇有个皇子,却从来不见皇子的真面目。
母皇对他的态度,宛若两面。
母皇平常都是冷冰冰的,虽为母亲,但是眼中的嫌弃之色,随着年月,只有加深不曾减淡。
但是,只要母皇叫起轻儿,却无比温柔。
很久之后,他才知道母皇口中的轻儿,不是他。
轻儿是谁?
在他终于踏出重华殿的时候,偶然能在殿外走几步,出入藏书楼,在空瑟王朝的皇族谱志中,他看到了那个命运坎坷、重叠的、同样叫做“轻儿”的男孩。
轻儿,东方轻雪,女皇陛下的十皇弟。
清延元年,十皇卿东方轻雪授命和亲,嫁大徽,现为大徽国的正宫皇后,从此两国邦交友好往来。
“轻儿,他都死了,你活着还有什么用呢?母皇把你养得那么大,把你养得那么漂亮,但是他却不愿意等母皇去接他回来。他是不是很残忍?你说,他都死了,你还有什么用呢?”母皇捧着他的小脸,糜糜的眼神中的欲望越见浓烈……
古老的空瑟皇族谱志中,东方轻雪没有神照耀的光环、没有特别的丰功伟绩,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男儿。单调平板文字记述的单单一行字,让明朗、活泼的东方轻雪显得死气森森。他名不入宗庙,但是却深刻在煜女皇心底的最珍贵之处。
煜女皇,东方纤焰,为上代女皇的世子。
十皇卿,东方轻雪,为上代女皇的皇后幼子。
这个幼子,同女尊国中所有的男儿那样,纤弱,秀气,平凡,无邪,快乐,不知人间疾苦,在皇后的爱护中单纯长大,十四岁之后便可以为他挑选适当的妻主,被妻主宠溺得十指不沾泥。
只是,东方轻雪注定红颜坎坷,他的命运从皇姐登基那一刻便改变了。
清延元年,东方纤焰十五岁登基为女皇,国号清延。女皇少年不知愁滋味,自顾任性自如,不事朝政。在内,各家族明争暗斗,在外,周边各国开始滋扰生事。直至盟兵践踏涵河直逼国都仟城,各地方捷报如雪倾泻入清凉大殿,女皇才蓦然惊醒。
女皇人中之凤,果断刚毅的目光,便看中了国疆以东五千里外的泱泱大国,大徽。
大徽是大国,国境长远,矿藏丰富,铸打天下之兵器,国人多好读书,富国则有强兵,强兵则保证国富。于是女皇突破仟城之围,秘密会见了大徽的当权者,愿以三百城池来换取大徽的十万兵力解仟城之困。大徽女君身体孱弱,军政大权早落在大徽的皇太女囊中。
大徽太女当年曾经出使空瑟,与女皇旧识,浅浅相交,但是道不同不相为谋而已。
大徽太女愿意出兵解除空瑟之围,但是有一个条件,就是十皇子,东方轻雪。无奈之下,女皇以十皇子为质,送与大徽太女。
那一年十皇子才十岁。
女皇有着大徽十万援兵,势如破竹,一举反扑,驱除鞑虏,甚至灭却吞并了好几个周边小国,自此,女皇便开始了沙场戎马的一生。
短短十年时间,如日中天的女皇便将“空瑟”两个字扩张与“大徽”并驾齐驱,成为两大强国。
清延十年,空瑟二十万大军肃立“空徽”边境线,二十万的长矛冲天而亮,女皇一身尊贵的华服便坐在大徽的正殿尊客位。
歌舞曼妙,红粉花生,瑶瑶殿堂,女皇终于见过一别十年的皇弟。
东方轻雪风华正茂,清美出尘,淡然地坐在大徽太女的身边,纤细的手一直放在大徽太女的手心中捂着,雪白的狐裘高洁如同一朵冰山上的雪莲花,纯洁高贵。
当年的那个粉团可爱的小娃娃,被送走的时候,还不懂的什么叫做和亲,也不懂得什么叫做命运无常,那时候娃娃暖的手还抱着她的腰,把眼泪埋在她的手心中:皇姐,一定要接我回来,回来就一同去玩,一起吃饭,一同晚上数星星。
但是现在,他站在他国凤座之侧,而她,则为尊客位。
女皇痛了,醉了。
女皇斜着醉迷的眼睛,黑色丝亮,盯着他的白皙手指,侧着脸,轻轻地问:“尚且种有桃花?”
他点点头。
笑得一张清纯美丽的小脸甜蜜而且羞涩。
那个曾经在雪地上的粉团娃娃啊,好想,好想,再一次将他拥入怀里,再一次温暖着他冰冷的手,再一次跳出梦中、真实地告诉他:我来接你回家了。
女皇不胜酒力,趴下,却偷偷花去了眼睛中那一滴悬而不落的湿润。
有一些过去永远不能回头。
有一些感情永远都不能实现。
有一些诺言会随风飘散……
割让富饶六百城池,大徽太女谈笑间游刃有余地推掉了,换不了一个“轻儿”。
泱泱天下濯濯黄土,铁骑践踏激起三千里望不透的尘土,也换不回来一个“轻儿”。
她破国摧城、空前壮大空瑟,只为空瑟的男儿从此不必远嫁和亲、仰人鼻息,但是,如此又如何,还是换不了一个“轻儿”。
她的轻儿……
最后,她带着满腹郁结的愁思黯然转身离开的时候,东方轻雪奔出城墙,送至三里,撩开脸上蒙着白纱,握着她的手,轻轻颤抖地捏紧,将一枝嫣红的鲜丽桃花交与她的手中:“皇姐,我在这里很好,太女对我很好,所以……皇姐勿念。”飘飘的白面纱落下,遮盖住眼中的悲伤和无语的哽咽,却遮不住瞬间滑下玉颜的晶莹眼泪。
那一刻,她却不能为他****。
离愁千里,相思始化泪千行。
清延十二年,大徽女君薨,大徽太女继位,皇后东方氏。那一年,大徽使者送来东方皇后的信件,并一艳丽桃花枝:“国中平定,一切安好,勿念。”
清延二十年,大徽皇后东方氏诞下皇子,那一年,大徽使者送来皇后信件,桃花干枝鲜艳如新:“父子平安,皇儿名叫清越,清越可好,勿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