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这回你可是当真了？”许可对苏总的决定和自己的迟疑不愿接受同时感到惊讶，可是她真的不敢肯定自己要接受总经理的职位。是的，她现在已能在轮椅中自如地生活，可是却不敢说她有足够的活动能力，来接任这份职位。于是她问：“我能不能下周再给你一个答复？”
“那好吧！你可要好好考虑，我们都是为你好。”苏总说。许可也表示感谢地点了点头，两人又闲聊了一些工作上的事，她才回自己的办公室。晚上回到家时，她下定决心要在下周时限前作出一个重要的决定。然而她还没想好，第二天便接到了一个如同晴天霹雳的噩耗。
噩耗是姑妈的死讯。许可刚到办公室上班没多长时间，便有一位律师来找她了。律师是受姑妈生前委托来的，他向许可说出了姑妈的死讯，说她是在渔场的小楼里于睡梦中死亡的，毫无痛苦和折磨。姑妈临终前还留了一份遗嘱，说她死后所有财产，包括在大陆投资的渔场均由许可继承……许可震惊万分，她的脸色苍白，泪水像泉涌一般地爬下了脸颊。许可觉得姑妈是存心死的，没有了杨洪，姑妈自己也不想活下去了。
送走律师以后，许可缓缓将轮椅转开，来到窗前，凝视着窗外。姑妈为什么把所有财产留给我？尤其那个渔场，我如何处理它呢？她回想着以前在渔场度过的快乐时光，思及和姑妈在一起的平静安宁的日子，以及和胡如海共同拥有的那铭心刻骨的一幕一幕，还有许多纯朴可爱的人。许可越想泪水就越发不可收拾地滑下了面颊。
“什么？不知如何处理的它，这是什么意思？”闻讯跑过来安慰她的赵丽华这时问道。
“少来烦我，走开。”许可心情太坏了，所以对谁都没好气。
但赵丽华却并没有走开：“我认为姑妈的死虽然令人很难过，可是她却给了你一份终生享用不尽的礼物，这不是说渔场能值多少钱的问题，而是因为那是一个理想的化身，从此你可以安静地在那儿度过自己一生。许可，你回来后我一直在观察你，你还是和以前一样能干，可是你似乎已经不在乎这儿了。我觉得你根本就不想留在这儿，你到了姑妈的渔场以后，你的心便留在了那儿。你的一切梦想全都在了渔场上，你已经不想在澳门住了。现在姑妈考虑到你以后生活的问题，为了方便，就把财产遗留给你，你却不知如何处置它？”
“那你说让我怎么办？”
“我们到大陆那边去看看再说。况且，澳门就要回归祖国了，你明白吗？”
许可愕然了半天，继尔想一想，才缓缓地点头。
9
汽车从湛江向郊外的渔场急驰而去。许可注视着眼前的景物，显得出奇的沉默。许可要来之前已经和渔场这边联系好了，阿萍她们都非常欢迎这位新老板，并且把姑妈的情况和后来该处理的问题都告诉了许可。许可越发悲痛伤感不已了。
接近渔场时，许可满脑子涂满了上回自己到来的情景。当时姑妈和杨洪都还那么身强力壮，接着她又不由自主地回忆起了胡如海和她所一起拥有的甜蜜日子。如今往事已飘渺如梦，距她很是遥远了。她与胡如海在小岛上的木屋里所共享的欢乐和浪漫情怀也杳然不可复得。那时她是多么健康，双腿健步如飞，而今……想到此处，一抹复杂的阴影缓缓笼上了她的心头。车了转过最后一道弯路，渔场便遥遥在即了。许可才发觉那儿有了很大的改变——物是人非。
“到了。”许可伸出颤抖的指头往前一指，轻轻地对陪她而来的赵丽华说。车子进入了渔场大门，在姑妈的小楼前停下。小楼里也一片沉寂。现在才刚过黄昏，可是薄暮中的屋子已显出幽暗、毫无生气的气氛了。
“阿萍怎么还没过来？丽华，我们先进去吧！电灯开关全在门后，你先进去打开灯。”许可说着定定地坐在车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屋子，不断盼望屋里的灯光一亮，能看到姑妈那熟悉的身影笑嘻嘻地在门口出现并朝她招手。赵丽华走进屋里，开亮了灯，接着匆匆走回车子。门口却没有出现半个人影。
“好吧！我先把行李搬到屋里，再过来推你。”赵丽华说，并给出租车司机付了钱。
但许可害怕进到屋里，也不想到别处去看看，她只想见姑妈、杨洪和胡如海，和他们一起度过了永远不可能再来的生活。她哽咽着，继尔坐上轮椅，让赵丽华将她推上台阶。许可轻轻转动轮椅，进了屋内，一面环视四周，一面极其缓慢地推着轮椅朝她住过的房间“走”去。然后让赵丽华住在姑妈生前住过的房间。许可不忍看到那种曾经是姑妈，但如今已空荡荡的房间。
“你还好吧！”赵丽华过来看望她。许可点点头。
“我很好，没事的。”
“你看起来好像很累。”赵丽华说。
其实许可不累，只不过太过悲伤而已。她说：“真的，我没事。”此刻她又清晰而痛苦地回想起当初她离开渔场，不知胡如海身在何处，也不知是否能找到他，但仍心存希望的情形。现在她很肯定，她此生是再也看不到他了。她不仅失去了他，而且还失去了姑妈。想到这儿，她的心头就沉重得有如铅块。她坐在窗前凝视着前方暮霭中的海，随即瞥见一个小小的人影朝屋子走来。倏地，她湿润的眼睛闪出一丝光彩，是阿萍！是阿萍看到屋里的灯光，赶来看她了。许可露出欢愉的样子，推着轮椅到大门口等她。但阿萍看到许可的样子却忽然停住了脚步，满脸惊愕地叫了一声：“你，这是怎么啦？”许可知道阿萍指的是她的腿，此时便忍不住了满腔的辛酸，泪如雨下地痛哭起来。阿萍握住许可的手，也随即呜咽起来，两人同声为姑妈、杨洪和短短不到一年时间里的如此重大变故而哭泣。许久以后，她们才止住了哭声。
“我怎么不知道你这样？”阿萍问。
“我只告诉过姑妈一个人。”
阿萍以绝望的眼神摇摇头问：“怎么会这样的？”
许可闭上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张开，自觉能明白了阿萍的震惊，仿佛她自己也像阿萍这样蓦地惊见自己成了一个残废的人，无助地坐在轮椅中，再也不是疯狂地独自驾船出海的许可了。许可这时候突然觉得自己的生命已经结束，仿佛自己在一瞬间已经老去。就在这一刻，她忽然明白如今她再也不能经营渔场了。所有的工人见到她时一定都会和阿萍的反应一样，她现在已成了废人……不论亲朋好友怎么安慰她，都无法改变这个冷酷的事实。
许可简要地向阿萍述说了自己的受伤经过，环顾四周熟悉的景物，然后又说：“出院以后我一直想来看看姑妈，可是不知怎么一直没来成……我想我大概害怕，害怕面对这些我已经不能再做的事，所以我再也见不到姑妈了。”她的嘴唇哆嗦着：“杨伯伯去世后，她那么伤心难过，我却没法安慰她、帮助她。”
“你姑妈人真好。她去的时候很安详，似乎是有意去的。没有杨洪，她不想单独活在这个世界上。”看样子阿萍也知道姑妈和杨伯伯的关系了？他们全都知道了？难道姑妈和杨伯伯多年来的隐瞒和躲藏全是一场闹剧？许可望着阿萍的脸，喃喃地说：“他们本来是应该结婚的。”
但阿萍却摇头，说：“你没法改变传统。”接着她又望了望许可，“你打算把渔场卖掉？”阿萍明白许可这个样子以后是无法经营渔场了。
“我还没想好。”许可烦恼地回答，“我不知道该如何经营它，也许我真的只是属于澳门。”
“有人和你住在一起吗？”阿萍似乎对她如何适应环境的问题很关心。但许可只是淡淡一笑，把头一摇。
“没有，我一个单独住，不过有朋友照顾我。这次她也陪我来了，我们住在没有楼梯和台阶的地方，但是我很能照顾自己。”
“那太好了，许可。”阿萍的语气仍有和残废人说话的意味，但许可知道她会渐渐改过来的。从某种角度来说，许可自己也还没有完全适应，因此并不怪她。可是阿萍又说出了令许可大感意外的话：“你为什么不搬到渔场来？我们会帮助你的。其实，你在渔场什么都干过了，应该很熟悉。除了自己行动不便外，你可以叫别人去做啊！”
“我不知道能不能。阿萍，我一直在考虑，可是又有点担心，所以我才来看看，要不然，我是不会随便把它卖了的，它毕竟是姑妈十几年的心血啊！”
“你这么想就对了。偶尔你还可以跟我们驾船出海，但是有一点绝对不允许的，就是不许你一个人出去。”
“行，一切都听你的。”许可稍觉自己开朗了一下，眼神又变得严肃起来。“阿萍？”
“什么事？”
“一直没有胡如海的消息吗？”他离开已经近一年了。阿萍摇摇头。
“没有。这人也真怪的，到哪儿去？在哪儿？过得怎么样都不跟任何人说一声。”
“现在渔场的情况怎么样？”
“还行。只要你不卖掉它，一切都会好好的。你知道，大家都喜欢你。”阿萍诚恳地说。这时许可才又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家。虽然他们都走了，但阿萍还在，工人们还在。她还有渔场和美好的回忆，以及与胡如海在小木屋里的快乐往事――只要她留在这儿，这些都不会离她而去。
这次许可到渔场来只呆了几天，把渔场的情况大致地看了一下，又作了一些布置和安排，就和赵丽华打道回澳门去了。她走的时候阿萍过来送她们，她紧握着许可的手，一副伤心的神情，脸上写满了许多疑问。她问许可：“怎么样？你要如何处置渔场，你到底想好了没有？”如果答案是卖掉的话，阿萍估计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她了，她想帮许可找回自我。这几天来，她已感觉出许可是多么的寂寞和悲伤。
“我现在还没决定，阿萍。”许可诚实地答道，“我得研究一下，再考虑考虑。我答应你，等我作好了决定，一定尽快让你知道。”
“你要考虑多长时间？”
“不知道，让我好好想一想，行不行？”
“那你好好回去想吧！”阿萍说着，目送她们远去，直到望不见为止。她们来时热热闹闹的，离去的一路上却十分安静。许可在回澳门的途中不断沉思，该想的事情太多了。她得好好想了想才敢作出决定。她真的准备放弃在澳门的生活及安全感吗？她全神贯注地思考着，以致于在归途中很少想到胡如海。
第二天到公司上班，在办公室里许可仍然全副心神集中在这件事上，直到赵丽华走进来，她才从飘飞的思绪中惊醒过来。
“考虑得怎么样了？做好决定了吗？”
“嘘！”许可伸出食指凑到唇前，招手要她到旁边来。公司里的人全都还不知情，许可尤其还不希望让苏总知道这件事。她要等到一切都酝酿成熟以后再向他摊牌。
“你打算怎么做？”赵丽华坐到了许可的对面去，笑着望了望她，“你想知道若换了我该怎么做吗？我是说我的想法。”
“不想知道。”许可装出严峻的样子，“我想自己做决定。”
这时苏总的秘书出现在门口叫许可了：“许可。”
“什么事？”许可转身面对女秘书。
“苏总请你过去他的办公室，他有事想和你谈谈。”
“老板召见，你的面子好大！”赵丽华一副肃然起敬的样子，说着起身便回了她自己的办公室。许可却随女秘书去见了苏总。
许可到了总经理的办公室后，一眼便看见了苏总面带倦容，若有所思。他的办公桌上堆积着一座小山般的文件。苏总看完了一份文件，这才抬头看了许可：“嗨，你来了？”
“苏总，找我有什么事？”但苏总仍低头办公，又过了一会儿才说明召她前来的用意。
“上一次跟你说的事，你还没给我答复呢？”苏总满怀期望地说。
许可叹了口气，往轮椅背一靠：“我知道我还没给您答复。苏总真对不起，我需要时间考虑。”
“真有这么难下决定吗？”苏总吃惊地问。她到底面临了什么困难的抉择？“如果你认为身体上带来的不便会妨碍工作，这个不必担心。有什么事你只要指派他们去办就行了其余的你都能亲自处理，你主要是做出决策。”
许可慢慢摇头回答：“苏总，虽然我还没考虑好，可是我觉得我还是不适合这儿了。”
“你在公司不快乐？”苏总震惊地问。他做梦也没想到这一点，莫非她想辞职？
许可立刻摇头说：“不是的，我并不是做得不开心，但是这个……这真不知怎么解释，也许是澳门不适合我。”
“那么你能到哪儿去？”苏总打断了她的话。
“我一直瞒着你，苏总。”许可愧疚地望着她多年来的顶头上司，“我姑妈把她在大陆投资经营的渔场留给了我。”
“留给你？”苏总愕然问道，“你打算把它卖掉？”
许可摇摇头，“不，我不想卖。”
“那你留下它，亲自去经营？你究竟要怎么处置它？”
“我会安排的。”许可注视着苏总，忽然得到了答案。“我可以经营它，也许没有能力，也可能这担子对我来说太沉重了，但这是一个考验，也是一个挑战，我要决心试一试，证明我自己，也无愧于姑妈。”
苏总听罢怔了怔，顿了好长时间，才说：“你有这种精神就好，这对你来说确实很重要，同时它也是一个机会，你要好好把握。既然这样，我也不敢阻拦你了。”
“说来好笑，本来我一直还举棋不定。被你一逼，我才作出决定。”许可发出一声轻叹，然后又说，“你的职位该怎么办？让赵丽华接替？”
苏总思索了片刻，点点头说：“可能吧，她可以干得很好的。”
许可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苏总的办公室，一边咧着嘴笑得很开心。她在赵丽华的办公室门停了下来，里边一如平常，乱作一团。许可推着轮椅进去，叫道：“这儿怎么这么乱糟糟的？一点儿格调都没有。”
“我从来都不需要格调的。”赵丽华站起来。
“因为以前你还没当上总经理嘛！”许可笑着说。
赵丽华仍茫然地瞪着她，半天会意不过来。
“你在说什么呀？”这时，她的心跳开始加速了，可是这不可能啊？苏总不是要把职位交给许可的吗？除非……她狐疑地叫住了许可：“怎么回事？”
“我都说得明明白白了，赵总。”许可朝她然一笑。
“许可，这是真的？”赵丽华跳了起来，“苏总他……我……”
“对了，你等着吧！”
“可是你呢？”赵丽华仍在惊愕不已。是不是董事局看不上许可？如果是这样，她也不愿接受，宁可和许可一起辞职，两人再干别的事……
许可看出了赵丽华此刻有万般疑虑千般困惑，于是认真地说，“别紧张，现在你就作好准备高升吧！我呢？当然到大陆去，先回归祖国啦！我要经营渔场，如果你算朋友的话，我也许会邀请你偶尔去玩一玩。”赵丽华等她说完，便一把搂住了她，说：“许可，你决定了？你真的决定这么做了？”赵丽华为自己高兴，更为许可高兴，活像个孩子似的在许可旁边又蹦又跳。
许可也含笑地望着赵丽华，她真感谢她的好朋友。
“你要什么时候走？”
“很快了吧！走，我们到外边庆祝去。”许可说着，由赵丽华推着向外边走出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