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
阳光如头一天一样：灿烂无比。
照在人身上，暖暖的，很舒服！
容老爷和容老夫人惬意地坐在容家花园的草坪上，沐浴着阳光，碎绪地闲聊。
容天赐的双手搭在容老爷的轮椅把手上，静静地直身站着，目光却始终追随着乔小美的一举一动。
她坐在容老爷跟前的一个小短凳上，长长的裙摆，直直的垂下，拖在草地上。一窜洗干净了的水晶葡萄盛在一只精致的玻璃盘中，被她放在并拢的大腿上，低着头，仔细地一颗一颗剥去果皮，再喂给容老爷。时不时地低声询问上一句“甜不甜？”或是“好吃么？”有时，听到容老夫人的强烈抗议，说她偏心时，她便会很无奈而宠溺地瞅着奶奶笑笑，向老夫人喋喋抱怨着的嘴里塞上一两颗剥好的水果，表示歉意。
她已不再是他的“妻”了。容天赐下意识地握紧了轮椅把手，手背上的青筋条条凸起，嘴唇抿得越发的紧，口中泛起了葡萄的那种微酸的味道。
“天赐！”一声娇媚柔美的女声从远处传来。
容天赐将目光从乔小美的身上挪开，眉头也跟着皱了起来。
“天赐！”一个漂亮的身影冲了过来，旁若无人地抱住了容天赐的脖颈，在他脸颊上重重地亲了一下，“想我了么？”
容天赐冷着脸，将女人的双手从自己的脖子上掰了下来，沉声问：“你怎么来了？”
周曼曼眨着迷人的大眼睛，妩媚地一笑，反问：“不喜欢么？”旋即，又冲着容老爷和容老夫人夸张地欠了欠身子，口中开心地叫着：“爷爷好！奶奶好！”
“好！”容老爷嘴里含着乔小美喂的葡萄，微微地点了一点头，算是回礼。
容老夫人也是浅浅一笑，客套地说：“周小姐，你好！”
周曼曼又能将目光扫向匆匆地抱着果盘从短凳上站起来的年轻女孩：万琳她们说得没错！如真是个瘦小卑微的“小东西”！
眯起双眼，周曼曼开始用鄙夷的目光挑剔起眼前这个拘谨朴素的“小可怜”：五官长得倒的确清秀，皮肤也相当的白皙嫩滑，神态更是恬静温婉。只是身体实是单薄得可怜：矮小的个子，羸弱的身板，纤细的四肢，毫无曲线的身段！
更可笑的是她那一身“土气”的装扮：都什么年代了？居然还有人会穿细格子棉布连衣长裙？还是圆领长袖的那一种！“清汤挂面”的长发也被梳成两条可笑的“麻花辫”，一前一后地搭在窄小的肩膀上。呵——，这小女人以为自己是在演七十年代的“琼瑶剧”吗？
于是，如花般娇媚的笑靥变得更加的撩人，侧过脸瞅着容天赐淡漠的俊容，故作惊喜地叫道：“天赐，这是你家新来的女佣吗？以前怎么没见过？”
俊容一冽，容天赐寒声说道：“乔小姐是爷爷的私人特护。”
明明听出了容天赐言语中的不悦，却仍要故意装傻，周曼曼对着乔小美微微一笑：“乔小姐，幸会！我是天赐的女朋友，周曼曼。”
乔小美局促起来，将手中捧着的玻璃果盘放到了短凳上，将手指无措地绞在一起，讷讷地问候：“周小姐，您好！”
容老夫人察觉到了乔小美的难堪，体贴地拉过她绞成一团的小手，轻轻地拍了拍光滑的小手背，宠溺地抚摸着，口中却又似漫不经心般地错开了话茬儿：“周小姐，最近周董事长和董事长夫人的身体可好？”
“谢谢奶奶关心！”周曼曼甜着声音答道：“爹地和妈咪都很好！”
“嗯——，代我问候他们！”容老夫人仍在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抚着乔小美的手，眼睛也始终都盯着乔小美低垂的小脸。
容老夫人的态度令周曼曼感到有些不悦：她那么亲热地叫她奶奶，而对方却只客套地称呼自己为“周小姐”！更可气的是，那老太太宠溺的眼神里，好像只看见那个低三下四的“小可怜”！
周曼曼没有将不悦表露，而是用手轻轻地扇了扇了凉，口中抱怨般地冲着容天赐撒娇：“急着赶来找你，害得我现在都有些口渴了！”
暗示很明显，乔小美从容老夫人那儿抽回自己的双手，交叠着放在小腹前，冲着周曼曼抱歉地欠着上身，恭顺地说：“周小姐，请您稍等，我去为您倒水。”说完，又低低地点了点头，便转身打算离去。
“小美！”容老爷用低沉的声音唤住了乔小美，向她招了招手，不急不徐地说：“这种事，让下人们去做就行了，你在这儿陪爷爷。”
乔小美微微一愣，乖巧地“喔”了声，又站回容老爷的身边，开始认真地剥着葡萄。
周曼曼心中气愤到了极点：容老爷的一声“小美”和一个“下人”蛰痛了她傲慢的心！这个身份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的小女人不尴不尬地待在容家，到底算是个什么东西？！不算是“下人”！不算是“女佣”！那么，是容家“前少奶奶”？容老夫妇的“前孙媳妇”？ 容天赐的“前妻”？不都带个“前”字吗？不都是过去式了吗？她凭什么还可以厚着脸皮，不要脸的在这里心安理得地享受容家人对她的宠爱？
将心中的愤懑深藏起来，周曼曼又挽起了容天赐的胳膊：“天赐，天气这么好，咱们出去郊游吧！”
容天赐的脸上始终没有表情，看不出任何情绪，对周曼曼的要求也是置若罔闻。
“去啦！去啦！嗯——，天赐！”周曼曼开始撒娇：她知道自己的脸蛋有多妩媚，也清楚自己的声音有多甜美，更明白自己的身材有多傲人！她有信心征服容天赐！
容天赐依然很沉默。
周曼曼却又开始自说自话了：“你不说话我就当你是答应了！”接着，又一脸兴奋地将自己俏丽的脸蛋转向容老爷和容老夫人他们：“爷爷！奶奶！你们不介意把天赐借给我一天吧？！”
容老爷有滋有味地嚼着乔小美喂过来的葡萄，慢慢地点头，淡淡地说：“去吧。”
容老夫人也拈起了一颗葡萄，一边慢条斯理地剥着皮，一边抬起头，望了一眼周曼曼，微微一笑，点头说：“玩得开心点。”
“谢谢爷爷、奶奶！”周曼曼开心地嚷着，又迅速地从自己的“古驰”小包中掏出了手机，飞快地按下按键，呼朋唤友。
容天赐默默地站着，目光再次停留在低着头，静静地剥着葡萄皮的乔小美身上——她那恬淡自若的神情令他觉得苦楚：三年前，她是他的妻时，出门寻欢，他不曾觉得抱歉；而，如今，她已不再是他的谁，与女伴出游却令他感到愧疚！
这一天，周曼曼终于真正领会到“魂不守舍”这个词的内涵：容天赐虽然始终待在自己的身边，可他却显然那么的心不在焉，手里夹着一支点燃的香烟，静静地站着，深邃的目光总是凝望着远方，仿佛在思念某个刻骨铭心的人！
那个人是谁？
沉默寡言、卑微拘谨的“小可怜前妻”吗？
周曼曼不敢再多想：那样的女人实在不具备跟自己竞争的实力：无论哪一方面！
可，却令她没来由地莫名恐慌：那么一个楚楚可怜的小东西，的确是很容易让男人心动的。
只是，她却不能确定容天赐是否也会对她动心！
因为，在她认识容天赐的这二十年所有的印象与记忆当中，这个淡漠的男人似乎没有对任何女人动过心！
晚上，容天赐与乔小美在二楼的楼梯口不期而遇——
他上楼，她下楼！
她停下了脚步，静静地瞅了一眼，刚迈完最后一级台阶，站到自己面前的他，垂下了眼帘，疏离地招呼：“少爷。”
“还好吗？今天？”他的话变得越来越没有条理，没头没脑。
可，她却，听懂了。
点了点低垂的小脑袋，口中已经开始用轻柔的女声，喃喃地汇报起来：“你走了以后，没过多久应家二少爷就来了，我告诉他，你跟周小姐出去了，他说没关系，然后，他就一直待到晚餐后才走。”
“那么——”他张了张嘴，咽下了口中的酸涩，又问：“别的呢？”
“你们离开以后，”她仍是垂着眼帘，轻声细语的回答：“爷爷奶奶又在花园里晒了一会儿太阳；中午，爷爷吃了一小碗白米饭，菜吃得还好，没有挑！午觉睡了一个小时零五分钟；醒来以后，我给他读了四十分钟的报纸，还修剪了指甲。点心喝了一碗银耳汤和两块手工松仁饼干；然后，应二少爷跟奶奶每人陪他下了一盘象棋，都是爷爷赢。晚餐他吃得很好，一小碗杂粮赤豆饭和一碟海鲜拌面，全都吃光了没有剩。今天的水果除了上午吃的葡萄，在晚餐后吃了小半碗苹果泥，在临睡前还喝了几口鲜榨猕猴桃汁------”
“乔小姐！”他听不下去了，喘着粗气将她没完没了的念念碎打断，盯着她的发顶，翕动着嘴唇，咽下一口口水，干涩地说：“辛苦了。”
乔小美勾起了嘴角，笑了笑，头却依然低着，盯着自己的脚尖，“对不起，我太罗嗦了。”
他燥热起来，拿手解开了外套的钮扣，想要用自己的嘴堵住她的！
却又只能呢喃：“你很称职。”
“应该的。”乔小美淡淡地说，那淡漠的神情似乎在等待他让她离开。
“很累？”他又问。
“还好！”仍是疏离。
“去花园走走吗？“他终于鼓足勇气，发出了邀请。
她迅速地抬起眸子，瞅了他一眼，又更快地调转开去：“不了，很晚了！”
“呃——”他失落地点了点头，整个身体随着心一起冷却下来：“那么，回去睡吧！”
“少爷，晚安！”她仿佛已经等了很久似的，飞快地接口。然后，逃命般地跑回自己的房间，重重地关上了房门！
接下来的日子，容府竟热闹得有些诡异起来：周曼曼每天都会上容家报到，对容老爷和容老夫人也是嘘寒问暖，极尽温柔恭顺，经常抢着要给谷老爷喂饭送药，读报按摩。还时不时地邀请容老夫人陪自己逛街购物，喝茶聊天。
而，应家俊也变得莫名其妙地爱往容家跑。尽管，乔小美没回容家的以前，他也时不时地会抽空前来控望患病的容老爷，但却不像现在这般频繁，隔三差五地就要来一趟，而且待的时间也比过去要长得多！有时候，他说是来找容天赐的，可是，容天赐明明不在，他竟然也能待上好几个小时！等到容天赐回家了，他倒反而很快就走了。
容耀华和高秀贞夫妇久经人事，饱经风霜，对于周大小姐和应二少爷的用意，自然是心如明镜。
然而，他们都已经是八十多岁的耄耋老人了，孔子这般的“圣人”都尚且“七十而从心所欲”，也有自己的心思：小美这般乖巧贴心的女孩实在叫人疼惜，只是自己的孙子不争气，不懂得好好珍惜，反而将她害得遍体鳞伤！这是他们容家没有福气！其实，按理说，亏欠了小美之么多，自己实在不应该再留她在容家，令她触景伤情！只是人老了，就想有个贴心的人，一想到自己余下的时间不多了，他们就更是只想时时刻刻看着乔小美这块“心头肉”！
但，他们也始终都是明事理的，小美风华正茂，若是她有心想要找个好归宿，而对方又是真心实意，一心善待小美，他们一定会为她准备最丰厚的嫁妆，送上最美好的祝愿！
而，对于容天赐，他俩都早已无话可说：自己的孙子自己了解。在小美离开的这三年里，天赐有多落寞，多痛苦，他们二老不是不知道！可是，恨铁不成钢，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既然深爱着小美，当初又为何让人家痛不欲生？如今，曲终人散，小美好不容易才又开始了新的生活，他们又怎么可以让天赐再伤小美一次？
虽然，对抱曾孙子这件事，他们夫妇俩早已不再记挂，但毕竟，容氏一脉，不能就此断绝了！这个周曼曼虽远不及小美贴心，但对天赐倒还算得一往情深，加上家势、相貌也都与天赐相配。所以，他们也默许着，任其发展。
周曼曼的每日期必到令乔小美感到局促，常常会感到有些无措，总觉得这位高贵优雅，迷人大方的阔小姐对自己怀有莫名的敌意：她经常会趁着别人不注意的时候，用冷傲的眼神扫视着自己，然后咧起嘴角，轻蔑地讪笑。而且，总会有意无意地向自己夸耀一些她与容天赐在一起时和亲密行为，然后，一边笑着一边静静盯着自己的脸，探索似的等待着自己的反应。
有周曼曼在的时候，乔小美就会显得有些多余和无所事事，因为她总是在跟爷爷奶奶（当然也包括容天赐）不停地说笑，还抢着做一引起原来应该由她来完成的琐事。
而，应家俊的频繁做客，亦令乔小美觉得不安：应二少爷待人很谦和，总是面带微笑，也很喜欢站在她的身边，与她天南地北地闲聊。
有时，因为有周曼曼在，乔小美显得很孤单，每当那种时候，应家俊看着自己的眼神就会变得更加的柔和：这种眼神常常令她想起宋若诚看自己时的眼神，这种脉脉含情的眼神，暧昧得她直想逃离！可是，无论是自己跑进花园，还是躲在厨房，应二少爷总会如影随形，继续的温柔地朝着她笑着，有一搭没一搭地找话题与自己攀谈。
或许是因为太敏感了。乔小美总觉得容天赐似乎也并不欢迎他俩的到来！对应二少爷或许还稍好一些，他会很客气地将应二少从乔小美的身边支开，叫他陪自己去活动室健身，或是去书房喝茶。而，对周小姐总是很敷衍，对她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
不过，应二少爷和周小姐都不会介意，依然跑容府跑得像自己的家里一样勤快！
这一天，天气很好，晚餐后，容老爷提议要上花园里走走。
当众星捧月般的一群人簇拥着爷爷时，乔小美再一次觉得自己仿佛有些多余：轮椅照例是由容天赐推着；周曼曼亲昵地挽着他的一条胳膊，将头倚在他宽阔的肩上，很舒适的样子。容老夫人则由应家俊搀扶着，伴在容老爷的身畔，绪碎地聊着闲话。唯有乔小美，慢吞吞的一个人落在最后面，用手指绞着自己的发梢，显得茫然而无趣。
天边的晚霞染红了天际，云彩仿佛都在燃烧！乔小美记得这种云彩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火烧云。
五岁那年，一位英俊的少年曾经告诉过她，她便一直都记得！
脚步越来越慢，她咬了咬嘴唇，很想跑到爷爷奶奶面前说：她想先回房间去！
一只皮球滚到了她的脚边。她弯下了腰，将球拾了起来，抱在手中，又放在地上拍了拍，淡淡地笑了起来。
一个清脆童稚的声音飘进她的耳畔：“姐姐，把球球还给我，好吗？”
乔小美抬起了头，看到了一张圆嘟嘟的小脸，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正在眨巴着黑亮的眼睛，巴巴地望着自己，满脸的期待。
乔小美笑了起来，抱起皮球，蹲了下来，望着小男孩，柔声问：“你是‘小肉球’么？”
小男孩“嘿嘿”地笑了，重重地点了点头：“嗯！”接着，又好奇地问：“姐姐是怎么知道的？”
乔小美将球塞进他的小胖里，伸手揉了揉他的小脑袋，“因为，姐姐以前抱过你呀！你的名字‘肉球’也是姐姐取的！”
“真的吗？”“小肉球”兴奋地大叫起来：“那么你就是‘小美小姐’，对吗？”
“嗯！真聪明！”乔小美笑得更甜了，露出了深深的酒窝：“我们一起来拍皮球，好不好？”
“好！”“小肉球”欢呼的雀跃，在草地上回响，唤住了前面那一行人的脚步，纷纷驻足，回过头来望着这一大一小欢快的身影。
夕阳的余辉将他俩的影子拉长，在碧绿的草地上，和谐而温馨。
“小肉球”望着乔小美漾着微笑的脸，俏皮地笑了起来，肉肉的小脸蛋写着不解的困惑：“奶奶说，‘小肉球’这个名字是以前少奶奶给我取起的，可是，姐姐，为什么现在你又改名字叫‘小美小姐’呢？”
乔小美拍着皮球的手一滞，球停了下来，滚出了很远，吱唔着不肯回答。
“小肉球”却毫不介意，一边蹦蹦跳跳地跑着去追赶那只滚远的皮球，一边“呵呵”地笑着，大叫“我知道，我知道！‘小肉球’就是方振威，方振威就是‘小肉球’！‘少奶奶’就是‘小美小姐’，‘小美小姐’就是‘少奶奶’！”
四岁的孩子以为，“少奶奶”与“小美小姐”的区别是大名与小名的区别；而，草地上除了这个孩子外，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童言无忌！
孩子没有错，只是有的忌讳，就像是划在心头上的伤疤，不能去触碰，否则，就会流血！ 就会痛！
“小肉球”被闻讯赶来的方伯和沈妈一人扇了一记重重的耳光，揪着耳朵嚎啕着匆匆带走，乔小美难受得心如刀绞，失神地望着“小肉球”抽抽泣泣的背影，茫然无措。
天色暗了下来，所有的人都不再说话，沉默着！
寂静的夜，乔小美蜷在月桂树下的长椅上，黯然地将头搭在膝盖好，双手紧箍着自己的身体，划落的清泪早已弄湿了她的长裙。
一道颀长寂寥的身影远远地站在她身后，手中夹着的香烟，闪着忽明忽暗的火光。
许久，再也不忍，转身离去！
虽然挨了一顿打，可“小肉球”依然很喜欢粘着乔小美，只要一见到她，就会和小时候一样，“呵呵呵”地笑个不停。每天从幼儿园回来，就围她身边不停团团打转。
周曼曼和应家俊也仍然几乎每天都会来容家，只是周曼曼对待乔小美的态度似乎更加不友好，而应家俊看着她时的眼神却愈发的温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