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村学校的夜,十分安静。黄硕虽然闭上了眼,但却始终睡不着,他的耳朵里像钻进一群虫子那样有笑声源源灌进来,彼伏笑声,偶尔还有出忘情的尖叫……这些笑声简直令他神魂颠倒!在这些笑声里,他的眼前是白玉婵的倩影:时而笑容可掬,时而若有所思,时而天真活泼,时而安静祥和,无不令他倾倒!尤其是白玉婵那双眼睛,奇异而甜蜜地浮现在他的面前,有时睁得大大的,既明朗又愉快,有如跳跃着阳光的白天;有时被睫毛半掩,既深邃又阴暗,使人想到黑夜的姗姗来临。
周末一到,黄硕便起程往县城里跑,进到城里的第一小学打听,看门的老头子说他来迟了,白玉婵一早便出了门。
她会到哪儿去?黄硕心里有了预感,不由激动起来,他转身就往车站跑,搭了最早的班车回到学校,一打听,果然有人到学校来找他,再不用问谁了,他便又往白玉婵那儿跑,好容易找到了白玉婵的房间。
敲门,没有声音,门虚掩着。进去,没人,而桌上的杯子还冒着热烟。黄硕叫了几声:“喂,有人吗?”他的声音响过之后,屋子里陷入了寂静。黄硕正不知如何是好,突然感到有人从门的后面出来,他还没来得及转身去看,眼睛给捂住了——这是一双柔软纤细的手,黄硕熟悉白玉婵这双手,他忍不住笑了起来,蹲下去,把后面的人背了起来,挪动脚步,在屋子里转圈圈。转到第三圈的时候,碰到了什么东西,卜通一声跌倒在地上。他拿着白玉婵的脚捏弄:“没碰伤吧?”
白玉婵拔掉他的手,说:“你往上一点呀。”
于是,黄硕的手便沿着她的腿往上而去,大腿,小腹、腰,胸脯,最后在脖子停住了,说:“扭着脖子了吧?我帮你捶捶。”白玉婵拿了他的手,说:“泥沙入了眼睛,你给我吹吹。”
黄硕便把白玉婵拉到窗口光亮处,正对着着白玉婵的眼睛吹气,忽然,背后一声故意的咳嗽把他吓了一跳。他忙转过身去,不由吃了一惊,原来是守门的那个老头子。这个老头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门的旁边,就静静地看着两个年轻人的活动。此时老头子说:“白老师,你的信。”他把牛皮信封往桌上一放,便退到门口,转身走了。
黄硕只是轻轻看一眼,目光便被那封信紧紧扯住了,上面那些字迹一下子淡下去了,在他的面前,浮现出了唐朗来。这些出自唐朗手中的字迹,就是烧成了灰黄硕也会认得出来的,他说:“我敢打赌,这是一封很肉麻的信!”把信拿到白玉婵跟前晃动,“我亲自给你朗诵,你慢慢欣赏吧,你猜猜,会写些什么呢?”
“当然是柔情蜜意呀!”白玉婵拿过那封信,“不瞒你说,这样的信,我每天都收到一封的,风雨无阻,从不间断,一到这个时候,门卫就会送信来的,不过,我是从来不看的。”
“要不要我买个保险箱给你保管呀。”黄硕笑,心里想哭。
“你胡思乱想些什么!”白玉婵用劲地把信撕了几下,然后划了根火柴,把手里撕碎的信烧着了,放到旁边的一个牛奶铁罐子里。那信欢快地吐着火焰,最后痛苦地蜷曲起来,挣扎着飘出最后一缕青烟,便无声无息地安然入睡了,而黄硕却感到信上的那些文字是有血有肉的,烧它不死的!他心里涌起一阵酸楚,这时白玉婵的嘴巴伸过来,贴着他的耳朵说:“这下你满意了吧?”黄硕垂下眼,说:“谁知道你心里怎么想呢?如果我不在这儿,你会不会脚踏两只船呢?”
“我早知道你会怀疑我的。”白玉婵指着那个牛奶铁罐子,“每天收到信我都烧掉的。”说着,把抽屉和所有箱子的东西都倒出来,就连装洗肥皂的盒子,也拿出来给黄硕看。
黄硕把那些东西给她收拾好,说:“上帝有意考验你,就看你的行动了。”这时候,突然从外面传来小提琴演奏音乐,琴声幽怨委婉,如泣如诉,黄硕莫名地打了个冷颤,好像看到两个轻盈的蝴蝶从窗口飞进,在屋子里翩跹起舞,这两只蝴蝶是从那小提琴上飞来的,好像他们早已守候在小提琴的弦上,音乐一响起来,便乘着音符,从小提琴上飞遍每个角落……好一曲令人幽怨齐生的“梁祝”(化蝶)呀!黄硕便站到窗口,却看不到拉小提琴的人,因为窗外一个葡萄架挡住了视线,然而,果然有些五彩缤纷的蝴蝶在葡萄架下撒满金黄色花朵的繁花茂草中,翅膀好像是沾着音乐似的舞蹈。白玉婵站在黄硕身边,指着葡萄架小声叫道:“我们去摘葡萄。这是林老师种的,她今年去进修学习了,这些葡萄归我所有啦……”
黄硕便牵着白玉婵的手,像两只彩蝶飞到葡萄架下面。黄硕从旁边找来梯子,摘下几串葡萄。白玉婵把葡萄摆在一只盘子里,然后放到地上,说:“这些葡萄是新疆种子的,可能是世界上最甜的葡萄。”
黄硕从梯子下来,挑选形状漂亮的葡萄往白玉婵嘴里送,很快,他看到葡萄从白玉婵嘴里吐出来,葡萄毕竟远远未成熟,还酸得很。
白玉婵说:“从外面看到,这些葡萄成熟了的,等到吃了,才知道还得要一段日子的。”“不过呢,”黄硕上下打量着白玉婵,贴近她的脸,“我心想到的不是这些葡萄,而是比这葡萄更好的东西。”拉着她的手:“我们在葡萄架下,一边吃葡萄,一边看蝴蝶,一边跳新疆舞,多浪漫呀。”
然而,找不到跳新疆舞的轻快音乐,他们便踩着《梁祝》的音乐节奏,刚要跳舞的时候,那首《梁祝》却嘎然而止了,几声余音绕着葡萄架像炊烟一样飘散了。音乐是从葡萄架对面不远处的窗口汩汩流出来的。他们停留在原来的舞步里,等待音乐的节奏,但音乐始终没有重新响起来,也许是哪根弦断了吧?就在他们耳朵松弛的当儿,从背后传来一阵叫嚷声,白玉婵说:“好像是叫我的。”
黄硕停止了任何动作,凝神听了一会,说:“没谁叫你呀。”
白玉婵公了一口气,突然“哎呀”一声,跳到了黄硕的怀里,原来她看到了地上一条毛毛虫,害怕得忙找地方躺藏。黄硕找来一根棍子,消灭了那条毛毛虫,而这个时候,白玉婵已经跑了回去,她最怕的就是看到毛毛虫。黄硕跟在白玉婵的后面回到房间,刚才要说什么,外面传来了叫白玉婵的声音。
“果然是有人谁找你呀。”黄硕说。
白玉婵赶忙拉着黄硕的手,跑了出去,立刻又返回来,脸色变得煞白,说:“哎呀,不好了!这下子可倒霉了。”搓搓手,“我们这次怎办呢?”看着黄硕,“你说怎办呢?”
黄硕笑了:“又不是大虫老虎,看你紧张的样子。”拿毛巾给她擦额上的汗。白玉婵抢了毛巾,往地上一扔:“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笑?我妈就要到了。”黄硕依然笑:“我迟早都要见你妈的,有什么可怕呢?”白玉婵飞快地关了门,两眼瞪得大大的,说:“你记着,不论什么情况,都不能让我妈看到你。”“为什么?”“以后再说给你听——快到柜子里去。”白玉婵惊惶失措地找柜子,然而房间里根本就没有柜子,便指屋上的那根横梁上:“快爬上去吧!”黄硕说:“爬到上面去?一进门便见到了。”
这时门敲响了。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白玉婵却不慌乱了,他推了一下黄硕的脖子,指着床下:“快,爬进去。”“爬进去?”黄硕犹豫地望着白玉婵,“在里面压着不像个懒蛤蟆了?”
白玉婵差点要哭出来了,压着嗓子说:“小不忍则乱大谋的,你变会懒蛤蟆又怎样呢。”在后面猛地一推,黄硕只好蹲下来,小心翼翼地爬进床底去。
白玉婵等到黄硕藏好了,换上睡衣,才懒洋洋地开了门。门打开了,又故意伸伸懒腰。
白玉婵妈闪进屋里,一坐下便拉着白玉婵说:“喂,有件事,我得给你说啦,你和唐朗的事……”白玉婵翘翘嘴巴:“你不是说过了吗?你每天都给我说这些,我都烦死了。”“我今天到他家里去啦……”
白玉婵插口说:“你干嘛这样急着迫我呢,我还小呢,这个时候我什么也不想,只想多玩几年。”
白玉婵妈扯她的耳朵:“你个糊涂虫,真是糊涂,妈像你这个年纪早谈了两三个呢,你还在这儿做笨蛋!你都不小了,还是动动心思吧,怎么嫁得个好人家。我看得出来,他那老爸收下的东西可不少呢,我在他家才坐半天,便见到有十多个人去他家,个个手里都提着东西的,我到房间里一看,都堆满了收的东西,唐朗妈还说,最讨厌就是这些人老是拿这些东西上去,她要的是红包呢,这样的家庭,你到哪去找?唐朗看得上你,也是我们家祖坟冒青烟了呢……”
“你不要说了,说得我心烦,我才不稀罕你说的这些呢。”白玉婵捂着耳朵叫道。
白玉婵妈只好说:“妈也是为你好的,到时你就会明白了。”她坐近白玉婵身边,从袋里掏出一个戒指,说:“这是唐朗妈给你的东西!我这辈子连摸都没摸过这么大的戒指呢。”用嘴在戒指上咬了咬,“这些戒指就是与众不同,听说这是从香港买的,你试试,戴给我看看。”把戒指放到白玉婵的手里。“我可不要他的这些东西。”白玉婵一扬手,向窗口一扬手,把戒指从窗口那儿扔了出去。
“你、你把戒指都扔了?”做妈的张着大嘴,像泥塑木雕似的,从目瞪口呆中清醒过来之后,怒气冲冲地伸出手来揪女儿的头发,“你疯了?我就是生条蕃薯都比生你好……”突然想到什么,放了白玉婵的头发,赶紧跑到窗外,到葡萄架那儿去寻找那个金戒指。
白玉婵敲着床,从床底扯出黄硕。两人脱鞋提着,掂着脚走出屋子。出了屋子,白玉婵又转回屋里去,摊开紧握的拳头,黄灿灿的戒指从掌心露出来。她把那戒指放在桌上显眼的地方,然后跑了出来。
黄硕担心:“这样行呢?”
白玉婵一轻轻一笑:“我妈的眼尖得很呢,她会找得到的。”
两人刚出屋子,不由愣了一下,葡萄架那边的小提琴突然又响了起来,还是那曲《梁祝》,声音幽怨得像伤心至极的人,坐在大山深处的小溪边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