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个晚上,黄硕都难以入睡。他在痛苦中煎熬,但是使他难以入睡的还是一个问题:怎样尽快地将事情告诉白玉婵,就是唐朗父亲的事与自己无关,但真的一点关系也没有吗?他真的后悔与谢樱樱在一起,还参与其中……所有的这些,该怎么说呢?黄硕的脑子像一窝稀粥在翻滚,到天亮了还毫无头绪。然而,他还是出了门,到了白玉婵那儿去。
没人。敲了半天,白玉婵的房子里没有声息。
黄硕只好走到街上。突然,他看到一个女人,这是谁呢?一个肥胖的身影慢悠悠地从他前面蹒跚着走过去。他感到好象在哪儿见到过,这个头发稀疏的后脑勺,这个仿佛栽在肩膀上的脑袋、这个柔软而肥厚的背脊和这双浮肿的下垂着的手?莫非她就是——哦对了,她就是白玉婵的妈。黄硕赶过这个走在他前面的人,回过头来看,看到了两片肥厚的嘴唇好像粘在一起似的,对了,她就是白玉婵的妈,一张熟悉的脸!黄硕站定了,一动不动地等她。
白玉婵妈也停了下来,抬起一双小眼睛,稍过了一会儿,终于分开了那两片粘起来的嘴唇,用嘶哑的嗓子说道:“你是——你是黄硕吧?”黄硕点头。
白玉婵妈盯了他半天,叹了一口气,说:“你、你去劝劝她吧。”
黄硕知道“她”指的是白玉婵,便和她并肩而行。不一会,他们停了下来,是到家了。白玉婵妈敲门,很长一段时间,里面一点反应也没有。进入家里,白玉婵妈坐到椅子上哭了起来,说: “唉,非常不幸!我怎么也想不到,太突然了,真是晴天霹雳……”她吃力地呼吸着,她喝了口水,用手绢擦干眼泪,又说:“最近发生的事情……你也知道啦!我的女儿都不知怎么办才好,她每天都在家里哭……”眼泪哽止了她的声音。她摊开两手,把手绢重新打开,擤了一把鼻涕,一把抓紧了黄硕的手,“唉,都是我不好……”说不下去了,闭住眼,胸脯起伏,张大嘴巴,一口一口地往外送着长气,老眼里汪满泪水。
黄硕一直低着头,像个受审的犯人一样,他想说什么,但最终没说出来。
白玉婵妈情绪很激动说;“要是我女儿有三长两短,我今后怎么活呢?”环视了屋子,“她一定是到山后面去了……”
果然像白玉婵妈说的一样。黄硕到宿舍后面的小山坡,见绿鸦河水绕过曲曲折折的河道,穿过桥下,汇入到县城的梅柳河里去了。在河边的山坡上,他们看到了白玉婵坐在一棵树下。该怎样与她说话呢?黄硕想了很多,但又觉得都不行,还在拿不定主意的时候,他已经到了白玉婵的身边,他看到白玉婵把手插进泥土里,一下一下地往下挖,到了最后,挖出一块东西来。白玉婵把那东西捏在手里,黄硕才看清是一块玉石,心形的玉石。白玉婵抹去上面的泥土,放在眼前看个不够似的,一会,听得几声抽泣,白玉婵的泪珠滴到了新挖开的泥土里,就在泪水打湿的地方,颜色深了一片,那块玉石无声地落入其中。白玉婵在上面放了几瓣碎花,还有几丝断草,然后抓起一把土,刚才要放到玉石上……这时候,黄硕忍不下去了,突然说:“这么好的一块玉,你怎么把它埋掉了……”
一声喊叫,像尖刀在白玉婵心上捅了一下!她转过身,猛然见到了黄硕站在面前了,不由大吃一惊,半晌,才说得出声来:“我、我我不想看它。”说完,低下头去,用手去抹眼睛。
黄硕心痛地问:“你怎了?”
白玉婵抬起头来,满脸愁云地看了黄硕一眼,把头埋到一边,说:“我、我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会这样的……”
“你说吧!你心里有什么话,就给我说,千万别憋在心里想不开。”
“说出来我怕你不喜欢听的。”
黄硕愣了一下:“你说吧,我不会的!”
“黄硕……”
“唔……你说吧。”
白玉婵把手指头塞在嘴里,痛苦地咬着。过了一会,才说:“唐朗就是在这儿把这块玉给我的,我也是在这儿跟他开始好的……现在他父亲出了事,他全家都跑到香港去了,他们提前搞好了证件——他们从香港到美国去,不会再回来”
“你怎办呀?”
“……”
“他们怎么能丢下你不管呢……”
“他们哪顾得过来呀……”
“今后……你怎办呀?”
一阵长时间的沉默。两串泪珠静静地从白玉婵的脸颊上淌下来了。她的两只手痉挛的抓起那块玉石,这是一块玉如意。她一下一下抹去玉石上的泥,哽咽地说:“……你别再说了,我心里很难受。你不知道,我心里的痛苦……”白玉婵说不下去了,把手塞在了自己的嘴里,迅疾地转过身,头也不回地沿着河边飞跑而去。
黄硕想拦住她,但又没拦,便跟在她的后面跑。等到他站定的时候,眼前只剩下了满川绿色的庄稼和一条空荡荡的黄土路。这是一个四处不见人的地方。白玉婵不跑了,身子伏在一棵树上,双手蒙面,像孩子一样哭泣起来。这一刻,黄硕眼里也涌满了泪水。他小声地说:“你……别哭了……”
白玉婵拿眼去看他,泪水在脸上流淌着,一串接一串掉在地上。
沉默……沉默……整个世界都好像沉默了。
黄硕突然抬起手,一下一下地擦她脸上的泪水,擦着、擦着……最后,不擦了,他慢慢地把她抱进了怀里。
那块玉如意无声在落到了地上。
然而,白玉婵却突然把黄硕推开了,盯着黄硕,仇恨似的说:“你别猫哭老鼠假慈悲了,谢樱樱来过了,刚走呢,你居然和她勾结,破坏我的幸福,我不会和你是这样的人好了的,如果嫁给了你,你也会感到终生不安的。”
黄硕的心顿时像刀绞一般疼痛,他差点要使她喘不过气来了,刚要说什么,白玉婵转身跑了。
黄硕泪流满面, 摊坐在地上。一只蚂蚱从草跳起来,劲道十足地撞一下手背。一会儿,头上的叶子响着雨水的声音。黄硕站在树下,看着一只鹰停在空中似的一动不动,又看着面前那朵花,那花瓣正颤颤地张开,沾上了透明的雨滴。他从衣袋里摸出了那颗纽扣,白玉婵身上的那颗纽扣,像面对着白玉婵那样说:“我不会放弃你的,我一定会等到你爱我的那一天。”
……
感言——
三年师范学校生活(1983年至1986年),给我留下了一些堪称刻骨铭心的记忆。前些年我们全班同学相聚,提起那年那月的事情,时隔二十多年以后,我们说着说着,还是忍不住笑出了眼泪。尽管岁月流逝,当初的那份感情还是令人难以忘怀。这么多年了,我们还坚守着那些记忆中的美好感情,也就是说,最忆的就是当年情窦初开的年华。如果回到二十多年前,如果回到当时的107班,那可真是美不胜收,我们班的女同学比别班的长得漂亮,有的名气几乎和校花等同,因此吸引了别班的同学常到我们班联系感情。上体育课的时候常有人远远的看,恨不得自己就是我们班的。
那时,我们班的女同学正处在不需要修饰的年龄,美目盼顾,溢光流彩,让人乍一碰见,心里会有轰地一声轻响,如阳光炸开一样。我们都遇到了她们称得上最美丽的时刻。而再前一些时期,也就是她们入学的时候,她们似乎都是相貌平平的女孩,而且羞涩,害怕出众,个头高的,还总是微微佝偻着胸背,好让自己站队时不那么突出。穿着也不太讲究,衣服故意挑长一些,打算多穿几年,裤子更是不分四季。然而不想从那样的着装中,美丽还是非常顽强地茁壮成长。她们什么时候变得漂亮的,我没有确切的记忆,我只记得我们班莫名改变了以前一些颓废之风,有人足球踢得突飞猛进,有投篮动作和姿势优美多了,有的吉它弹得如高山流水水落石出,就是走起路来也与众不同,一个个雄赳赳气昂昂的,如同当年跨过鸭绿江的志愿军。那些日子,许多纯真的感情油然而生。在体会到人与人之间的争吵、背信弃义乃至相互唾弃之后,我一下子感到那种感情是多么的可贵,于是,我用带着暖气的笔调,轻轻地触摸这些鲜嫩的感情,写了一系列的校园散文,如《美丽如初》、再如《清纯如水》,然而,短短几篇散文,又何以写得出那一段岁月和感情呢?
在香港工作期间,这些年头的新闻从来就多不胜数,冠希霆锋柏芝风水师振聪辣妹小甜甜那样的星斗满天灿烂,消遣的也应有尽有,五彩缤纷,令人眼花缭乱,但在我心里,母校那段生活更令我耳目一新。对我来说,高州师范的生活是我成长史上的重大记忆。我很难描述我对那些生活的迷恋,我想像我这样喜欢它的不止我一人。我从记忆中重温当年的生活,这自然是我熟悉的生活。我熟悉班里很多同学的声音,那些声音往往比实际的还要美好,我从她们的声音想像他们的容颜,从他们的面貌去想像当年的故事,这些故事接近生活,但又出我意料之外突而奇来,比生活动人了许多……于是我把它们写出来,便是现在的《早上八九点钟的爱情》。这部小说在《茂名晚报》连载时,我特意加了题记:谨以此文献给我的母校及三年师范学校生活。
这是一部以真实地点和生活为背景的长篇小说。既然地点和生活接近真实,我希望它能更多地引人追忆,引人共鸣,但它又是小说,它有虚构的成分。无论哪些是真实的,哪些是虚构的,我想这些都并不重要,我期望的:还是它确实能让高师人真实地感动一下,仅此一下——-有这么一下就足够了。一本心血来潮写成的平淡小说,我不敢奢望浪费大家太多的时间,这年头,倾倒多少人已没从说起了,至于挑灯夜读,爽到上不了床,那就更子虚乌有,不可能有的事了。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