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已是夏末,虽风和日丽,却也不再炎热,培公坐在纳兰身旁读兵书,忽然听见他说:
“我们去安民巷吧。”
培公吃惊的抬头看他,这许久以来,他极少说话,便是开口,也不过是不得不说的话,不得不回答的问题,但话里话外,都没了主意和精神。
今日他竟主动说出去安民巷来,着实另他喜出望外。
“好,我这就叫人备车。”周培公说着就往外走。
“不用。”纳兰叫住他,“我们仍骑马去。”
“可你的身子……”
“不妨事。”纳兰轻轻摇了摇头,“咱们悄悄的走,不要惊动旁人。”
周培公看他眼睛里闪烁着神秘的光芒,知道他许是有事要告诉自己,便点点头,引着他出来,二人各拉了一匹骏马,向着城郊的安民巷出发了。
抵达时正是午后。
阳光金灿灿的铺了一地,大门应声吱呀而开,竟是满园荒草,破旧的墙垣围住这夏末秋初的深深庭院,更显出许多萧瑟来。
纳兰弃了马,走进庭中,在一棵桃树下站定。
“从前,你我就是总在这课树下喝酒。”他淡淡笑着,说的风淡云轻。
培公看着站在荒草之中颀长削瘦的书生,恍惚中像看见了许多年前的纳兰和自己。
那时他们还是鲜衣怒马的少年,写着青春无畏的脸上尚没有岁月的痕迹,没有敌国将军,没有皇权逼迫,也没有乱世红颜,他们只管喝酒和笑,只管对未来日复一日的尽情憧憬和想象。
那时谁会想到,数年过后,他会是这般模样?他们会是这般模样?
他不认识赫连楚桓,他也不认识程清歌。
是了,她是程清歌,其实他早就知道,早在三四年前一个无意中撞破的对话中。他三缄其口,不过是为了保她平安无虞,亦为了保他平安无虞。可如今,事情终究是败露了。
纳兰说着,便背靠着树坐下来,拍拍身旁的空地,笑道:
“清辉,来这里坐!”
清辉,是培公儿时小字,少有人知。纳兰因与他自幼一起成长,少年时常以此称呼他。后来同朝为官,皇上赐名培公,他才改了口。
显然他也是想起了从前,那两个被这方老宅子围住的两个少年和梦一样的时光。
周培公走上前去坐下,看着眼圈已红的纳兰,不知不觉中,自己的眼睛里也泛了泪光。
究竟为何,命运要如此捉弄彼此。那时的意气风发和豪情万丈,如今都去了哪里?
纳兰看着培公的脸,似乎有话要说,但等了许久,也不见他开口。
温暖的阳光在他身后散开,把他照成一个单薄的剪影。培公迎着阳光,眯着眼看他,心中忽然十分安静平和。
纳兰终于悲泣,他将头靠在培公膝上,无声大哭。培公认识他这许多年,亦从不曾见过他如此伤心。伸手轻轻拍拍他的肩膀,要安慰的话却无从开口。
过了许久,纳兰才抬起头来,笑问:
“你相信她真的死了吗?”
“她贵为公主,身份又特殊,应不至于……”
“她没死。”纳兰打断她道。
“你怎么知道?”这一惊非同小可,但看他斩钉截铁的神情,又似乎不是在说痴心的胡话。
“那****去宗人府看她,牢房空空如也,我仔细观察,并没有挣扎的痕迹,亦没有血或凶器,我要求看尸体,也遭到了拒绝。”纳兰回忆起当晚,一口气说出许多。
“可她是新关进去的罪人,若是突然不见了,皇上定会追究,怎会报死呢?”
“所以,是皇上一手操持的。”
“皇上?!”周培公大惊道“怀瑜你疯了,莫要再说胡话了,你这要是被听到了……”
“所以我才会带你来这里。”纳兰眼神严肃的看着他,“我因前一天晚上买通了狱卒,当天又派人细细查了,我发现,她真的没死。”
“怎么说?”
“她被皇上带走了,但至于带到哪里了,我不知道。”
“皇上把她藏起来了?”培公听的心中砰砰直跳,口干舌燥。
“是。”
“那你明知她没死,为何还……”
“还如此颓败狼狈,茶饭不思?皇上派了人在暗中盯着我。我必须要做出相信她已死了的样子来,况且……”纳兰顿了一顿,眼神忽又变得飘渺空洞“她如今还被皇上关着,不见天日,我的确伤心。”
“清辉,满朝之中,我仅能信你一人,如今我被皇上盯着,什么都做不了,你若有能力,便悄悄帮我查着可好?我定要救她出来,带她远走高飞!”
那天他们喝了许多酒,皂角树下的,玉兰树下的,黄莲树下的,梅花树下的,每掘出一坛来都溢着四散的醇香。
那都是封藏了许多年的美酒啊,有着他们关于人生最美好的回忆。
可谁又曾想到,再喝这酒,已是这般凄凉光景?
回府时纳兰已经酩酊大醉,小七抹着眼泪迎出来,帮助周培公将他扶进房里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