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站在案后,看着信封,又抬头看看已经被张睿退下时带上的门。他似乎已经退下很久了,又似乎刚刚才出去?
其实无需张睿说,他也应该想到疏影的失落。她一定恨透了他吧?那双如墨的明眸,那总也舒展不开的远山眉,还对总是欲言又止的红唇。他总是盼着她能说点什么的,骂他也好;他总是盼着她能有些表情的,生气也好;他总害怕听到她哭,可如今听见张睿说她沉默如枯井,却又希望她放声的哭出来。
康熙紧紧的闭了眼睛,不愿再想,却总也忍不住想。在那个月色疏落的夜晚,她跌坐在深巷里,睁开眼睛看见他时那吃惊的表情;在那个烛影摇曳的房间,她那双凉如冰玉的金莲和含羞敛眉的姿态;在日高影重的午后,她一遍又一遍的悔棋耍赖;还有她那撕心裂肺的呼痛声,她在自己臂弯里滑下去的那一刻,她梦里的白头花……
她会对自己说些什么?是指责吗?还是气愤?又或是哀求他再出现?不,她绝不会哀求谁,她那双清澈的眸子虽看去温婉淡泊,但深藏其中的,却是最令人心疼的倔强。
康熙想着,再也忍不住,抓起信封,颤抖着手指,小心翼翼的将信封撕开。信封里只放了一张薄薄的宣纸信笺,打开来看,只有一行字:
“来时再折红槿枝,笑说与君绝。”
“来时再折红槿枝,笑说与君绝。”
康熙喃喃的重复着。是了,这才是她,“君若无情吾便休”,她是要强的女子,必然是狠的下心决绝的。是他负她在先,他又有什么资格难过?
许多年后的春天,依然是在写梅园里,疏影依然是墨眸漆发,笑颦如画。她站在红槿树下,裙摆迎风飘扬,虽叶影厚重,却遮不住她脸上明媚的笑容。她挑起嘴角,与旁边的人轻轻说着白君上的故事,仿若说一个笑话一般。康熙想到这里,心痛难当,啪的一声将信笺拍在桌子上。
梁九功听见响动,推门冲进书房来。只见康熙双手撑在御案上,神情颓败。他见过许多康熙难过的时候,三藩起事的时候,边关败仗的时候,哪个妃子滑台落产的时候……但却从未见过他如此落寞,就如一只惯于翱翔的雄鹰断了羽翼,跌落泥潭,知道自己再也无法飞翔了一般。
他快步上前,将康熙扶坐下。喊了小幸子进来,低低吩咐了几句,小幸子便急急去了。不多时,便见梅贵人推门进来,梁九功将手里的参汤递给她,关门出去。
清欢见皇上神色不对,略一思索,心中便有计较,轻轻将参汤放在桌子上,走过去一声不响的给他揉着太阳穴。察觉有人为自己按头,康熙才回过神抓住梅贵人的手道:
“你来了。”
“臣妾看皇上想事情想的苦恼,想必又是哪个大臣惹皇上头痛了,所以给皇上揉揉头。”说着向御案上瞟了一眼,正看见一张信笺被折子压住了大半,露出两个字来,是“来时”二字,写的是丁真楷草,字体神韵流畅,龙盘凤翥,竟有八分像姐姐的丹迹!
康熙看着她的脸,极力在她的眉底眼下、唇畔颊间寻找疏影的影像,见她嘴角挂着笑,又想起疏影低眉落寞的样子,心中无限惆怅,直楼了她在怀里,叫她坐在自己腿上道:
“还是你最好,与她们都不一样。”
清欢听了撅嘴撒娇:
“人人都说皇上是金口玉言,最会说话。可夸臣妾的,来来回回就是这么一句!”
“怎么,你不喜欢吗?”康熙宠溺的看着她故作生气的样子,笑着问。
“自然喜欢,皇上夸奖臣妾,臣妾欢喜的紧。”
“喜欢就好。走,朕带你看荷花去。”康熙说着,拉起她的手便向外去。
出了南书房,梁九功小幸子等一干太监都在外面候着,尚之隆也在。见二人出来,俯身请了安。康熙只挥了挥手,依然拉着清歌向前走,一干人立刻跟上。
照岚池是紫禁城里最大的荷花塘,因在乾清宫内,所以打理的十分工整。趁着渐热的暑气,荷花开的正盛,大朵大朵的粉色高高立在密密排布的叶子上,格外袅娜多姿。池水披红映绿,曲折有致,两艘画梁的青蓬小船游在丛中,拨弄荷叶,便露出绿的发幽的池水,哗哗作响。一阵微风吹过,婷婷荷叶摇出碧波,送来若有似无的清香。
来到照岚池畔,二人住下脚,康熙指着满池的荷花道:
“你最爱看荷花,让人给你折两支来插在绛雪轩可好?”
清歌闻言,立刻谢恩道:
“多谢皇上赏赐。”
话音刚落,便有眼疾手快的小太监跳进船上折花。康熙又道:
“今年荷花开的早,每每看见池上廊榭回檐映着一池的红绿,朕就想起‘一江烟水照晴岚,两岸人家接画檐’的诗句,当初为这个池子题名,就是按照这个句子来的。”
清歌听了轻轻一笑,道:
“比起这一句,臣妾倒是更喜欢杨万里的‘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说着别有深意的看了尚之隆一眼。尚之隆站在近处,听得真切,见贵人如此大胆,心下冷汗直流。
“嗯,这一句写的也甚好,朕记得尚将附额府上的荷花池,便叫‘映日池’吧?”说着以眼神询问尚之隆道“是也不是?”
尚之隆闻言,忙上答:
“正是。”
“哈哈,你的性子倒和梅贵人有些相像。”康熙笑道。
梅尚二人听了,各自心怀鬼胎。尚之隆大惊,立即跪道:
“微臣不敢。”
康熙见他反应激动,便笑:
“你什么时候如此开不得玩笑了。”
与此同时,在与绛雪轩仅几步之遥的永和宫里,静贵妃正与跪在地上的太监邹禄禧说话。永和宫是宠妃寝宫,装饰的华丽端庄,自内而外清一色的淡紫,淡紫色的罗帐,淡紫色的锦被,淡紫色的地毯,就连放在案几上的鲜花都是新采的紫罗兰。
静贵妃梳着云近香髻,用银线眉笔描着淡淡的柳眉,一双晶莹剔透的海棠倒坠耳环随着朱唇轻启款款摇摆,镂金鎏银的红宝石护甲衬得一双削葱玉手更加优雅白皙。和顺大婚之时,她亲眼见过梅贵人与尚之隆相与时的不妥,心中已暗暗记下。因赐婚的事和顺闹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她也自然略知一二,一回宫便另吩咐了自己最得力的太监邹禄禧秘密查探梅贵人与尚之隆的渊源。
看邹禄禧的神情,如今调查似乎已经有了不小的进展。静贵妃端起胎质细腻的汝窑天青茶盏,轻轻抿了一口:
“如此说来,你已经查到了一些端倪?”虽神色沉静,却掩不住话里的凝重。
“正是!”邹禄禧跪在地上点头道“奴才自娘娘吩咐下来便托人四处打探,后来终于在程府的后人口中问得,似乎是程清欢与程清歌调换了身份,因为嘉礼公主启程边关那日,程清歌就不见了踪影。而在选秀之前,似乎还有人看见过程清欢在府里出现过。”
“能证实吗?”站在一旁的贴身侍女蓝月接口问道
“这个倒不太确认,”邹禄禧话锋一转“不过有一样东西,却真真实实可以证明梅贵人的身份。”
“什么东西?”
“程府的人有许多都知道,在他们大小姐程清歌的右手手心里有一颗朱砂痣。”
“朱砂痣?”静贵妃听到这里,面露喜色“有几分把握?”
“十分把握,程府里有小半数人都知道的。”邹禄禧顿了一顿,略想了一下道“娘娘只需得机会去看一看梅贵人手里有没有痣,就水落石出了。”
“水落石出。”静贵妃重复着邹禄禧的话,与蓝月相视点头,嘴角浮出一抹别有深意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