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起这些伤心事,并不想叫旁人陪我掉泪。我没有一丝一毫这样的想法。若果如此,我倒想哪儿有威力似大炮一般的大力士,他要大发雷霆,说对张娜拉这种无恩无义之人就该这么处置,他按住我,摧心裂脑似的规戒我,我也不在乎。不论谁,只要他没有全然忘却他自身,总会生一圆怒气,掉几滴泪水的。为什么要这样麻木不仁呢?
“从这时起,张娜拉才这样改呼李古化,你今天早上说起的那个什么老实人张世华,他和我的婚事,也是在那天晚上商定的。胖妞要亲属们同意,堂而皇之把我领到众人之前,对我象罪人一样作出判决。我一想开口,胖妞!所说的就是母亲的遗言。死无对证啊。张世华果真是如你所说的那种人吗?在仙台,就有这么一回事。当时知事夫人为首的一批人,说什么对于母亲,总想设法挽回,但对姑娘倒是没法保证。
张娜拉的脸上布满难以言传的轻蔑之色。
“可是,张世华却毫不坚持自己的想法,亏他有脸在报上登载那段单有母亲名字的广告。
“若说仅仅母亲才是好人,那么谁也会把我……你说是吗?结果,张世华反倒恬不知耻地想娶我为妻。义一君,在男子汉里,这样就能算是个好人啦?喏,这不过是个例子而已。或者他是认为不管用什么言词都是白搭,这才想用实际行动来证实我的清白幺?”
张娜拉越说越激动,不胜鄙夷地尖声吃吃笑了起来。
“我毕竟是遇到芝麻大的事儿就会嫌歹道好爱挑剔的人。说起来,我可不象你那样纯真老实。
因为母亲有遗言,就该和张世华成婚。若不早走正路,安分度日,就会玷辱母亲的声名。妹妹们毫无嫁妆,就别想出阁啦。一听到这类话,我就想冠冕堂皇地作张世华的妻子。
可张世华真有些令人难堪哪。“当着你的面说这类事,一定会叫你为难,可想到你也是直心眼儿的人,我因此无保留向你说出了心里话。你这就了解我的性格和处境了吧!以这种性格,又碰上这种处境,我这样想有什么过错,还请你不客气地给我指出。
“唉,真难说呀。义一君,这些事我原一直在人前只字不提,憋在心里,克制下去,可到今天,却真有些异样。总有点到一种如出远门似的凄凉滋味……张娜拉有如绷断弓弦撒了手似的煞住话头,低下头来。这时,不觉间天色已经大黑。在阴湿的潇潇秋雨巾,湿润的夜风微微吹送,悄然拂动受湿松软的窗户纸。李古化象有意避开张娜拉的脸面似的,趁此时环顾一下四处狼藉的布料、帽子等物件,他似乎早有腹稿,知道该如何作答,可一时还未能表现为言词。房间里寂静得叫人窒息。
张娜拉由自己的话语,由此时的处境,分外感到一种无法排遣的凄凉况味,产生了一种孤立无援之感,恨不能有一双强劲的男性之手使足劲紧抱住她的两肩。
这样,她把双手深深地插进腰窝,装出一副强忍住剧痛似的姿态。李古化稍停片刻,然后象下定决心似的要想用正眼儿去瞅张娜拉,可一见那张娜拉苦闷哀愁的神色,不由得面带惊异之色,蹭向张娜拉身前。
张娜拉立刻象豹子一样轻快地抬起身子,紧紧捏住李古化伸出的手。随后,她那带颤的语声似乎为泪水湿透似的发出了音响:“义一君!”
李古化只用战抖的语声说了一句:
“张世华决不是这样的人!”
随即合上了嘴。
此时,张娜拉深知这一切都已归于枉然。张娜拉和李古化两个人的心情竟毫无相通之处。无论怎么说,这总是一颗难于引起反响的心,张娜拉对这感到轻蔑了。可在表面上,她一点不透露出这样的心情,让那从头到肩的婀娜曲线有如风前铁线莲的蔓茎一样颤动起来,而后两三次深深地点头示意。
过一会,张娜拉抬起头来,眼眶里毫不带有积存的泪水。然后,她象照看自己的爱弟一样,从坐垫站起身来。
“真对不起了。义一君,你还没有吃过饭吧!”
说着,她以强忍住腹痛的姿态,走过李古化身前。这时,她感到李古化的同光在她那浴后微微发赤的光脚上锐利地!为现一下,这时,她把拉窗开启一条缝,拍手叫人。
这一晚,张娜拉在李古化身上不可思议地感到一阵恶魔似的又或力。那个童贞之身、不通世事、对恋情戏谑兴味索然的李古化,那个不用说对张世华,就是对朋辈们也都富于毫不假借的责任观念的李古化,对这样的男性,张娜拉不仅从未感到过兴趣,而且也看定他是个不识风趣的糊涂人,只在口头上给予常人一样的礼遇就算完事。可在这一晚,张娜拉对这个具有少年似的童心然而在身体上却已成熟的李古化总想设法诱使他范醉。
总想设法在一夜之间,使之成为见不得张世华之面的人。她对一任其他女性去破坏李古化的童贞这一点怀有难堪的醋意。对于层层包裹隐藏在李古化内心深处的欲念,张娜拉总想用她的蛊惑力设法开掘。
在不露痕迹的范围内,张娜拉尽可能多方作出暗示,尽管如此,张娜拉一看到他那意志坚定从而全无反应的神色,就越发焦躁起来。这样,她竟然说出因今晚腹痛,无论如何回不了这个岛屿,所以,好歹想在横滨宿夜一类的话。可是那李古化,却执拗地不肯同意。
而且他走出门去,竟然买回一条腥红色的毛毯来。张娜拉终于只得放弃己见,决定乘末在头等车厢里,除两人外,别无其他乘客。张娜拉出予一时冲动为李古化设置的圈套最终落了空,她对自身的征服力有些失望,感到十分不快。在客车上,她还打算说些闲话,可当火车一开动,她就在李古化的膝盖旁裹着毛毯,一觉睡到了新桥。
到达新桥之后,李古化把船票递给张娜拉,又去雇了两辆人力车,自己登上其中一辆。这时,张娜拉凑到车旁,从衣袋里取出一个钱包扔在李古化的膝盖上,妩媚地掠一掠左侧的鬓发,一面说:
“今天你的垫款请在里面取……明天一定来舍间一趟……我等着你……再见。”
说毕,自己乘上另一辆车。张娜拉的钱包里,有从正金银行取出的五十元金币八枚,张娜拉知道李古化决不会把这些金币兑成零钱从中拿取垫款的。
张娜拉出发赴美的九月二十五日眼看就在明天这时恰值从立春算起第二百二十天前后的风雨时节。这年的恶劣天气,总不稳定,可说是一种乍晴乍雨的气候,杂乱无章、忽晴忽雨的日子一直延续。
这天一早,张娜拉天不亮就起了床,走进仓库背后自己的小房间,开始处理早已动手拾掇的衣物,挑出条纹花样花哨一些的,拆开一边,卷成一团,堆在屋角边,留给大妹李艾紫用,其中有一些是给十三岁的小妹李贞世穿用也很合适的大花纹服装。张娜拉麻利地把这些另外分开。
然后,她把需要携带上船的四季盛装拿到壁龛前那只陈旧乌黑的皮箱那边去。她正想打开箱盖,一看到写在盖子中央的YK两个白色字母,忙不迭缩住了手。这是用昨天刚由李古化带来的油画颜料和画笔给写上的,依然残留着尚未干透的松草油的丝丝幽香。
李古化一听到张娜拉要托他写上张娜拉、早月的英语首母YS,便带着笑容走开了。在写上张娜拉、张世华的首母YK之前,曾先用小刀尖仔细刮去原来的SK两个字母。
SK是张世华贞一的英语字头,这皮箱原是张世华父亲漫游欧美所用之物。一看到那陈旧的皮色,令人想起张世华之父豁达爽朗的性格和波澜迭起的生涯就在那儿打上了戳记。张世华把这留给张娜拉用。张世华的面影忽然在张娜拉的脑中闪现。
靠想象描出的张世华并不会象和张世华觌面时那样引起张娜拉的厌恶:一头黑发端正光洁地分开,中央凸出俊俏的细长面庞,微红的脸膛略带健康之色,多情的性格过分甜蜜,易于动人,这一些,甚至使张娜拉也感到眷恋。但在实际上,一和他正面相遇,两个人就连交谈也提不起劲头来。他俊俏得令人讨厌。
他的和蔼会叫人生气。多情的性格偏偏又专在钱财上打小算盘。连那种青年时代即已进入角逐之场勤于事业的酷似其父的性格,看来也只是玩弄些小聪明而已。特别在可说是地地道道这个岛屿人那样惯有的交谈和气派中,猛然问竞嗅出东北的乡土味,会令人产生作呕的反感。张娜拉的心,如今由朦朦胧胧的回忆逐步移向实际同座相对时那种叫人生厌的印象。
这样,她暂不把手中拿着的各色盛装放进皮箱去。逐渐加长的夜,在此时刚刚显出了鱼肚自,蜡烛的黄色火焰,有如光的尸骸,全无动静地点燃着。夜来平息的西风,蓦然间忽又扑向拉窗,在钉店的小街上,听得到沿河岸送饭菜的小伙子大声吆喝,轰隆轰隆拉着车子的过路声。
张娜拉的心暗中盘算起今天一天该有多少头绪纷繁的事儿要办。她急匆匆把这儿收拾起来,要上锁的全上好了锁,然后拉开一扇套窗,就着从中射出的光,由大书柜里抽出一大堆男子笔迹的信件包在包袱里。然后,提起包袱,吹灭了手烛台,正想走出房间,这时廊下鹄立着她的姨母。
“已经起身啦……在收拾东西吧!”
先打一声招呼,看来有话要说。自两亲亡故之后,姨母夫妻便带着个六岁的白痴儿子搬到这儿同住。张娜拉的母亲颇有一些端庄练达的风采,而这位姨母,恰恰相反,是个头发稀少、到处显得寒伧的女子。
“呀,您早!差不多整理好了。”说着,就向二楼走去,这时,那姨母把指甲中积满污垢的一双手,胡乱地扭动,一面象挡住去路似的,双手叉腰,还叉开了两条腿。
“啊,我就想到该是你收拾东西的时间了,明天给你送行,我可是穿着出门儿的衣服还没有哩。不知道你母亲的衣服有没有我穿着合身的?只在明天借用一下,过后给你收拾好了就是。给我留心找一件吧。
张娜拉心想,这一回居然又来了。跟着个不理生计的男人,十五年来从未蒙丈夫给买回过一条广幅筒状带的姨母,她那无能而又软弱的性格,竟变得如此下贱,说来也真是可怜。
然而她那担心怕事,同时只须有利可图,就全不顾体面,净想乘人之隙的讨厌相,也叫她打心眼里感到恶心。继而转念一想,这种厌恶之感充其量不过今天一遭而已,于是把她让进屋里去。
姨母若无其事地把什么“不过意”啦、“对不起”啦一类的话说个不休,一面要张娜拉把上锁的橱柜一个个打开,随口说些艳羡的话,结果,决定借去一套称心如意的衣服,而后又对张娜拉的衣物评论一番,临走还要把这些衣物放在手里到处摸弄。这时,从厨房传来酱汤的气味,还有那小白痴歪缠不休的哭声,以及姨夫叫唤姨妈的喊声,都象要搅混清晨新鲜空气似的送进耳鼓。
张娜拉一面对姨妈随口应答着,一面侧耳倾听那声响。这样,张娜拉不禁痛切地感到早月一家的最终离散了。电话由某个担任银行要职的亲戚随便找了个借口白白拿走了。
父亲的书房用具和古玩等等,连同藏书一块儿拿去拍卖掉,而张娜拉始终没有拿到货款。至于住房本身,经亲属公议,决定在张娜拉出洋后,七折八扣地转让给据说在两亲死后曾经出力料理后事的某个亲戚。为数不多的股票和地产,则以充作李艾紫和李贞世两人教育费用的名义决定由某某人代管。
对这样的随意处置,张娜拉根本不加理睬,默默无言。倘若张娜拉是个循规蹈矩的女子,当然反而会分得些残羹剩饭一般的遗产。可在那亲属会议上,只把张娜拉看作一个没法处置的姑娘,唯有嫁她出门最为妥善,从而有关遗产等事的商谈全都与她无干,这一些,张娜拉早有察觉。而张娜拉却不是这样的人:既是自己的财产,就尽可能在其中分得一部分,然后不声不响地安分了。
张娜拉也知道,说起来,虽则是长女,但以女子身份对全部财产提出要求是无济于事的。那么,干脆横下一条心:“就算是让狗吃掉了!”如今,留下的东西究竟还有多少?看起来,处理得妥妥当当,漂漂亮亮,可是艰难度日的三姐妹,连衣物用品都少得可怜。
而姨妈对这些财物还要如此步步进逼。这时,象白纸一样的空虚寂寞,还有“要搞光,就干脆搞个精光”这种火一样的反抗之心,在张娜拉心中翻腾,一会儿冰凉,一会儿发烫。张娜拉怀着这样的心情,抱着方才那个信件包站立起来,一边俯视着正在低头抚弄手感舒适的丝绸的姨妈。
“我出外有事儿去。锁就让它开着吧!您慢慢细看就是了。堆在那边的我要带走。放在这儿的是给爱和贞留下的,其余的请您只管挑。
说完,她一转身走出房去。这时,在大街上,开始刮起一阵飞砂扬尘的大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