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是过节的缘故吧,电话竟意外地迅速接通了。张娜拉带有笑靥的美丽面庞上微微浮现出几分恶作剧似的例笑,她匆匆地向楼下走去。这时,看来是刚刚离床的男女旅客,衣衫不整地纷纷从张娜拉身旁擦过。张娜拉对这些人全不理会,走进帐房,奔入电话间,随手把门关紧。她刚拿过受话器,立即把电话机凑到嘴边。
“您是义一君吗?啊,是您!义一君,这回的事儿司真滑稽哩!”
就这样,她自顾自一五一十地说个不停,对此,她自己也有些吃惊。按她此时洋洋自得的轻松心情来说,言词如此流畅似乎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可是她又觉得这样做似乎过手明显地暴露了自己。不出所料,李古化的回话仿佛不很爽利。急切之间,有时竟连回话也没有,即使象是听得清清楚楚的话,也总要再问一声:“什么?”张娜拉由此已经大致料到了这个岛屿方面的反应。
“这类事且不去管它吧。倒是你的身体可好?
她这一问,那答复也只是“晤,唔打的冷淡之声,由于是通过电话传播,那反响就更显得冷淡。之后,只听到李古化那边明确地说:
“张世华……张世华怎么样啊?你和他会过面吗?”
“会过的!还是老样子。谢谢。不过,情况真可怜哩。义一君……听得清吗?我后天回这个岛屿。因为我不打算去姨妈那儿,不想上那儿去……喂,喂,透矢町的,双鹤馆……是一对鹤的双鹤……对,对,明白了吧?……上双鹤馆去……请你来一趟,好吗?……可是,有些事非得谈一下不可……好吗?……那好,请你一定来。大后天上午?谢谢,一定候驾,请别误事哟!”
张娜拉说这些话时,李古化的言词始终含糊,枯涩不畅。
而且。他总象是不大愿意和张娜拉会面似的。若不是张娜拉用她那清脆发的语声。抓住李古化不放,如泣如诉般在电话中回荡。看来李古化未必会答应张娜拉的请求。
张娜拉从清晨起就有的那种无牵无挂的畅快心情,通过这次电话交谈,异样地受到了挫折。回到这个岛屿,她便会面临难以对抗的非议,对这一点张娜拉早有预期,并已作好准备,但李古化的口气,使她不由得感到,和别人会面时碰到的实际问题,较之凭空设想还要严重。张娜拉一走出电话间,就受到今晨初次见面的老板娘的招呼,张娜拉对这种未曾探视房间就随便交往的作风感到不快,急匆匆跑上三楼去。
从此以后,真的没事可干了。她唯有左等右等,焦急地盼望胡志航归来。品川炮台的礼炮声响使她隐隐心动。在这前后,孩子们在大街上频频点燃烟火,噼啪作响。由于天气晴朗,使女们兴高采烈地说笑着,把所有房间统统打开,响起了一片掸子和扫帚之声。然后,她们并不去打扫似乎是旅馆中独剩下的张娜拉一人住的这间屋子,随即拿着抹布去揩拭套廊。在张娜拉看来,这样做就无异于下了逐客令。
“有没有已经收拾干净的房间?且让我借用一下。而且这儿也请清扫一回。房间没有打扫过,就用抹布揩拭,这司不行!”
一听得那话中带着几分刺,有一个和今晨进房的使女不同,似为横滨生人的处世圆滑的中年使女,这才从套廊站起身来,带着照顾的神情,领着张娜拉走进一间只隔一条铺着草垫的廊子的邻室。
这儿的情况,象是今天一早旅客刚才离房,已经扫除干净,可仍有火盆、炭篓、旧报纸等物堆置在屋角边。
从开启的拉窗中干燥温暖的阳光几乎照到了草席表面的三分之一。张娜拉在此屈膝横腿而坐,眯缝起眼睛,闪避眩目的阳光,一面用心留神着那正在收拾自己屋子的使女的动静。不论身在何处,张娜拉惯常把贵重物件与寻常用品放置在一起。在这一点上,张娜拉象是有心显示她的豁达大度,人们的行动。
就这样,她留心着邻室,可是,她一眼看见屋角边端然折叠着的报纸,便想到回日本之后,自己还从未翻阅过报纸这类东西,于是随手取来一看,她立即察觉到象松节油似的一种气味阵阵扑鼻,因而想到这必然是当天的报纸无疑了。果如所料,头版上载着圣寿万岁几个黑体字的大标题,以下刊载几幅显:士的肖像。张娜拉把这些阔别了一月有余的报纸,象珍:件般浏览起来。
第一版刊载着对当年六月接替伊藤内阁的桂内阁种种希望的论文,还有海外通讯栏中契里柯夫伯爵论国境内日俄经济关系的演讲词概要。二版上刊出了文!士富口的连载论文《这个小岛近期内所谓妇女之觉醒》。叶二注意到,这儿出现了名为福田的女性社会主义者和以歌人知名于世的与谢野晶子女士等人的名字。可是,在如今看来,这些仿佛与自己不可思议地毫不相干。翻到第三版,只见四号铅字印刷的“木部孤筇”几个字洋十分醒目,仔细一看,她不由得猛吃一惊。
乘客为本部孤筇之前妻这样大肆张扬的标题,首先刺灼般地射进张娜拉的眼帘。
我国首届一指之某轮船公司船只××丸之事务长,在此次赴美航途上值勤期间,竟勾引头等舱乘客先嫁木部孤筇旋即潜踪蹑迹不守妇道之某女子,并唆使该女不在美国上陆,秘密偕归,殊属咄咄怪事。尤以该女身分而言,其未婚夫前已先期旅美。对于乘客应负最大责任之事务长,其张娜拉咬紧下唇读完了这刚报导。究竟这是哪家报纸,对此时她还没有留神。她重新翻回第一版,只见上面赫然写着《报正新报》字样。这一来,张娜拉全身发怒,禁不住瑟瑟发抖,连指甲尖也泛出苍白色。说起这《报正新报》,乃是徐海法学博的机长撒,在这家报上出现这条报道,地虽感意外。确实极自然的。徐海夫人这个妇人就是处处一味惹事生非的女子。这段消息定然是来自徐海夫人的通讯了。
‘报正新报’一接到这则通讯,大约是既为了抢先报道,又为了煽起读者的好奇之心,所以提前刊出如上一段记载,再等着团川犬人继续发回更加详细的消息吧。
张娜拉敏锐地这样推测。她心想,倘若是其它报纸,因为这也涉及到胡志航本身的职业前逾,张娜拉无论如何都要设法打通关系,使该报不再继续刊载有关报道,可是,既然这是出于徐海夫人的恶意唆使,她就没法制止她继续报道了。
总之,为今之计,唯有由邮船公司出面强行交涉,此外别无他法,阴险歹毒的女子徐海夫人!……就这样,张娜拉对此事反复恩忖,在船上所受的委屈,这时再一次历历分明地浮现她的心中。
“太太。打扫好了!”
方才的使女在隔扇那边说,脸也不露,径自下楼去了。时子时这却也无心计较,拿着这份报,回到自己房间去。使殳,只是把这儿敷衍了事地打扫过一下,连掸子也忘。放回双层搁板之下。十分敏感仔细并有洁癖的张娜拉,对此感到不堪忍受。她自己动手,利索地到处收拾一回,拿走阳伞和手提包走出旅店。就看到这家旅馆的四、五个使女的背影,结束了工作。趁着歇晌,上野毛山大神宫那边终了二明白这些使女所以要匆匆完成一大张娜拉目送使女们走去,又觉得无端地寂寞起来。
掖在腰带里的剪报,仿佛火辣辣刺痛着她的心。张娜拉走着走着,一面抽出剪报放进手提包里。出了旅馆,去向何处,原没定准。
张娜拉低头走下红叶坂,一面把没有打开的阳伞的铜帽头,一脚脚点在日出霜融的泥土上,迤逦而行。无意间,她来到一条湿漉漉带些肮脏相的窄街,这时却不料又路过那曾与李古化一起来过的相模屋的大门口。用古朴的字体写有“相模屋”字样的方形座灯的纸张,仍和当时一样,被煤烟熏得乌黑。张娜拉象生怕被人认出似的,加快脚步走了过去。
火车站眼看就在面前。时近中午的秋阳,明晃晃普照大地,想不到有那么拥挤的人群在连接运河两岸的好几座桥梁上熙来攘往。张娜拉觉得仿佛独有她自己受到了所有人的注目。这时的她,不是在平时不论多少人盯着她也不致张皂失措的张娜拉,而是刚刚看过一条恶毒新闻报道之后的叶了,并且是穿着总象带些西洋味、有些俗气的棉袄的张娜拉。
在服饰上,哪怕受到别人一星半点的挑剔,张娜拉也会烦躁不堪,因此,她对自己就这样离开旅馆,感到后悔莫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