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娜拉一用完特别清淡、有鱼佐餐鲜美晚饭之后,就去入浴。称心如意地洗了个头。在船中用供应不足的淡水,洗又洗,总也去不掉污垢的头发,如今用手一摸,竟千千净净地除尽了油腻,张娜拉心中感到一阵轻快。老板娘在这时也已吃完晚饭,跑来闲谈。
“时间都这么晚,哟!今晚上他还回来吗?”
老板娘就这样一语点穿了张娜拉的心中事。张娜拉也只是含糊地应了一声“这个幺”,因感到一些薄寒,就想换上浴衣,可对叠置在那儿的自己的衣物却又不胜腻味。即便是在这儿的使女面前,她也决不想再去穿着那些浓艳俗气的衣服了。这一来,张娜拉竟感到这些越来越使她难以忍受。她带着满脸的不快神色,由自己的衣物上举目看看老板娘。
“您瞧这衣服。本打算今年冬在美国用的,所以定做了这样一些衣服,可如今我再也不想穿它了。求求您。您这儿有没有多余的便服?
这怎么成?我是这样的身材哟!”
说着。老板娘轻盈爽快地端然站立起身子,让张娜拉看看自己的纤小身材。然后,她仍然站立着略作思忖,忽然又用她那象是来自舞蹈训练的出色手势,噗的拍一下大腿“晤,有了我倒是能找到些衣服给胡志航太太穿。说走来还是我的小姐妹呢,论身材、年岁,冒昧得很,真跟您一模一样。想她给您取来。太太您在这儿洗头吧……怎幺样,我去给您准备一下。”
这个主意。对于张娜拉,确是很大的又或。张娜拉说一不二,马上应承下来。
这天晚上,刚过十一点,胡志航来到了双鹤馆,有四轺人力车载来捆好的行李。张娜拉按照老板娘出的点子,故意不去大口迎接。她象淘气鬼似的,窃笑着支起了一条腿!可这样又感到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仍然把右脚搁在左腿上,弯起脚尖把身子坐正。
在此时,正好胡志航带着醉态,不等老板娘前来领路,径自大踏步走进房来。他在跟张娜拉照面的当口,倒象是自认为走错了房间,有些发慌,正想抽身外缩,可忽然又看出这梳挽髻鬈、黑色衣领的女子就是张娜拉,他那往常阴沉的脸色忽然一变,笑了起来。
“你在这儿搞些什么鬼花样!
他轻蔑地说着,就在长方火盆边叭的一声盘起腿对面坐下。暂时之间,随后跟来的老板娘站立着,交替地看看两个人的脸。
“嗬,嗬……你们俩真是一对出奇的古装偶人哩!”
她爽朗地捧腹大笑,一屁股坐了下来。三个人全都笑出声来。
老板娘随即又一本正经地转向胡志航说:这边有今天的《报正新报》。
张娜拉赶忙丢了个眼色。截住她的话。老板娘只得赶忙什么?
耳朵不灵,偏爱打听。
老板娘如无其事地这样掩饰。一个人又出声笑了起来二这时之间,胡志航和老板娘两个人谈起分手之后的闲话。这一回,胡志航的神情严肃起来。然后,他面向张娜拉,态度你呀,该去安歇啦。
张娜拉对于擦地和老板娘只见的关系,只一眼就看出还是清白的,他知道自己就寝之后。他俩的话题也无非是有关这回事的妥善处理事宜。于是她径自站起身来,离座出房,隔开十张铺席的房间,在十六张铺席的房间里,设置着一张双人铺。可在这儿,他俩的语声仍然断续可闻。叶子对此虽没有过分生鬟,仍不禁仔细侧耳倾听着邻室的动静。
仿佛是顺便提到一件事,想起了什么,胡志航好象频频在身边摸索着,想要取出什么东西。“可能放在她的手提包里了。
听到这一声,张娜拉不免有些吃惊。在那儿放着《报正新报》的剪报呢!再一想,要跑出去已经来不及了,只得听向张娜拉所说的话不正是实情吗?胡志航和自己不正是如此贴心的吗?张娜拉把证件放在膝上,低下头默不作声,只觉得眼角边发出一阵烫,鼻孔里暖烘烘堵塞起来。虽想到在此场台万不宜哭泣,可她已深知难以止住自己的泪水了。
“真的,这是我的过错……请原谅……(说着,张娜拉哭了起来……我哪怕当个见不得人的小妾也罢,二房也罢,也都心满意足了。晤,真的这样就好。我真高兴……”
胡志航显出事到如今何须多说的坦然神色,眼看着张娜拉哭泣。
“什么了!什么二房!我的女人,除了你,再无别人了一踏上横滨陆地。我便把休书摆到老婆面前去了哟。”说着,池抖动起盘腿而坐的膝盖。这一来,就连张娜拉也不禁屏住气,停住哭泣,茫茫然看着胡志航的脸。
“张娜拉,我对你的恋慕比张世华深,这点在船上也曾向你提过。不管怎么说,我是不会说言不由衷的话的。在双鹤馆的那些日子,实际上有几天没去滨边,大致都和本家的亲属们进行谈判,伤透了脑筋哩。可事儿大体已经告一段落,所以我便稍稍拿了些随身什物先一步搬到这儿来了。
……这样,事儿就妥了。气儿也顺了。这一下怕双鹤馆的老板娘也会大吃一惊哩……”由公司的免职书兜底了解到胡志航心情的张娜拉,又进一步消解了对于胡志航妻子的疑虑心。
张娜拉泪流满面,且不去擦拭,只偎依着胡志航,两手勾着他的双肩,把面颊紧贴在循胸间。无日无夜苦心焦虑的事儿到此既已解决,张娜拉真不知如何高兴才好。自己理当和胡志航一样心头为之一畅才是,然而不然。张娜拉竟发现,到时候自己也将象被遗弃的胡志航妻子一样,成为一个寂寞可悲的人。
胡志航无限怜爱般亲切地抚摩那如乌云样漆黑柔软蓬松的张娜拉的鬓发。然后,他以异乎寻常的沉静语气说,“这下我也成了块阴沉木了。从今后,我也只能靠着吸收地下的水气过活哩。……我倒不想强嘴不服输。就如目下的我,想起了妻子儿女,总感到不忍心哟。若不是这佯,我还能算个人吗?……可是,就这样,我就好啦。没有更加心满意足的事儿了。……我自己看来有些傻气哩。”
说着,他紧紧搂住张娜拉的脖颈。张娜拉对胡志航的话听来恰如醉酒般使人陶醉,一面暗自点头,好几次反复地抱愧般说:“我不想单让你去做那样的事,即便我,你看着吧,就要和定子一刀两断了。”
而这又引出自己的泪水来。横倒红胡志航胸前的张娜拉的脸,暖烘烘热得简直要穿透棉衣和衬衫,侵入胡志航的胸膛,胡志航的眼睛也出奇地迷糊起来。胡志航仍然珍爱地搂抱希涕泣的张娜拉,前后抖动上体,象是哄着孩子安睡似的。在室外,又象吹起了这个岛屿初冬时特有的风,杉木林呼呼作响,枯叶如飞鸟般在明亮的拉窗上显出阴影,打在干燥的窗纸上咔嚓作响。
这些不由得令人想起尘土飞扬的寒冷的这个岛屿街道。不过室内仍有暖意,而张娜拉连室内是暖是寒也不甚分明。
只觉得她的心已幸福地沉浸予寂寥之中,只希望永远这样过下去,只希望就这样落入抗鏖似的死的深渊之中。当张娜拉发现终于和胡志航的心相互融合的自己的心时,她心灵上的愿望与其说是想活不如说是想死。张娜拉心甘情愿地耽溺于这样悲惨的愿望之中。
在这事发生后的好些日子里,胡志航对和张娜拉两人的隐遁生活象是产生了新的情趣。在张娜拉把屋里加意整顿,为胡志航经营个安乐窝的那阵子,胡志航每逢好天气,就去院子里,为张娜拉精心布置个可供自由散心的所在。不知在哪天和苔香园说妥,在院中一角开了扇小木门,设法接上远离那所花园正房的一条小路。两个人不时穿过这木门,在宽广的苔香园的院子里徜徉,可并不引人注目。生意中人也恰如察知那两个人的心意似的,尽可能远躲着他们两个。十二月的蔷薇园子,展现在眼前的,是一派凄清的荒芜景象。
虽然也开放着动人的花朵,散发出芬芳的花香,可这些灌木,却是不知为何具有强韧耐力的盆栽。它不畏寒冷不畏霜,枝头上还有晚开的小花,象在挣扎着含苞欲放,色彩各异的骨朵儿,残留在绿叶飘零殆尽的树梢头。可是,花瓣儿却已大半为寒霜所欺,泛成黄色,相互胶着,即便大大受惠于阳光,看来也无法盛开了。
两个人以恬静畅美的心情徜徉其中。在无风的黄昏时分,他们有时穿过苔香园的正门,在红叶馆前的小坡上,但不到东照宫那边去了。因是冬日的傍晚,这条路作为两人的散步途径,可说是再合式不过的了。张娜拉对途中相遇的女子的服饰,总去好奇地盯看一番。这是因为,不论那打扮如何粗俗刺眼,女人不对其他女人的服饰端详一番就感到不足。
张娜拉这么想,有时也给胡志航这样讲了。至于阿艳的发型乃至穿戴,每天都在变样,那心情也使张娜拉心中有了新的发现。真的,开始苦于两人孤独生活的,难道仅限于胡志航一人吗?有时,在那冷落的坡道上下,会遇到漂亮的马车和包车接二连三向坡道中段汇集。从坡道中段有引向红叶馆下一侧的宽阔道路,在路的远处悠悠扬扬,依稀传来能乐的伴奏声。
两个人从而得知,能乐堂里的能乐演奏已近尾声了。而同时,看到了这类事,这才察觉到这天正是星期天。两个人的生活和人世间竟隔得如此遥远。
可是,如此悠闲的孤独却绝不可能长期持续下去,也无法使之长期延续,这一点,敏锐的张娜拉的神经越来越清醒地察觉到厂。
胡志航照例去院里出力搞园艺,其问,张娜拉象做坏事一般叮嘱阿艳把装废纸的篓子拿到自己房里来,想由自己挑出过去读也不读就扯个粉碎的张世华的来信,外形各异的厚厚的西洋纸的断片,把张世华书写的文旬片断暴露在张娜拉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