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娜拉目光含怒,久久从扶手处注视着那青年。那青年发狂似的张开双手,正要奔向船边,这时近处的三、四个人赶忙上前截住,可他还想脱身向前,终于被别人按倒在地。这青年就这样俯伏在地,把左腕凑到嘴边,下死劲一边咬一边失声痛哭。象牛呜似的哀泣之声,即便在船上也听着心烦。送行者不由得停止喧哗,注目看着那狂暴的年轻人。
张娜拉本人却是并不退缩,依然一手搭住扶手,照样直立着注视那青年。可张娜拉却并不单想着那年轻人。在此时居然还有这样的余裕,连自身也感到不可思议。她发觉李古化的眼睛并不去注视那年轻人,只一味盯视着自己脚下。还有那借穿着已故姐姐的漂亮衣服扬扬得意的姨母的身影,也映入她的眼中。
背向大船(这大约不单是因为感到悲哀的缘故吧,准是那年轻人的举动剌痛了老年人的心)用布巾使劲按住两眼的乳母,也没有逃过她的眼睛。
不觉间,轮船已经起动,离开了码头。人群象黑蚁般簇拥在一起。在张娜拉眼前逐渐展开的大幅港口景色中,这已成为越来越小的一景了。张娜拉的眼睛在做着连她自身也难置信的事儿。那眼睛,并不想从愈来愈小的人影中辩认出乳母的身影,也不想对那具有某种亲切感的横滨市街作最后的一瞥,却只是呆呆凝视着那象是蹲踞着的年轻人的一个小黑点。
每当码头之上不时扬起的手帕闪闪发光,每当架设在张娜拉头上的挡雨帆布的一端有小雨点的达的达滴落在张娜拉的面颊之上时,她仿佛感到那年轻人的叫嚷声断续可闻。
“张娜拉小姐,你倒忍心看着我见死不救吗……见死不救。
不论是初次抑或惯常出门的旅客,站立在那刚刚起锚的轮船甲板之上,都象是心情不易平静似的。虽则会对那些左往右来忙于善后工作的船员们有些妨碍,乘客们还是一个不剩齐集在甲板上,面带兴奋得无法宁静的神色,远望着前一刻还在自己近旁的码头。
单就这个现象来说,张娜拉和其他乘客也毫无二致。张娜拉和其他乘客一样,凭倚着扶手,一任那寂静的象春雨般飘落的雨点拂弄她的脸部,一面向码头那边远望,可在这时,却什么也映不进她的眼里去。
反倒是仿佛在那眼脑之间,亲近者和疏远者都在无端地匆匆出现,各各以其最能给人鲜明印象的动作显示一番,然后消失。张娜拉的知觉,仿佛半睡半醒似的,茫茫然无心注意却仍然注意到这些身影。
而且,在她的心中一角,甚至想到这样的半睡眠状态。一旦破灭,就极可怕。尽管如此,她对此却也并不过分担心。她的全身已经产生一种知觉麻木似的倦怠之感。
那年轻人出现了。(这男子和自己并没有多大瓜葛,可为什么偏偏会如此纠缠?张娜拉象考虑旁人事儿似的这幺想。)那一头蓬松的美发,在日光刺目的夕照之下,象西洋女郎的金发似的烨烨生辉。从咬破的左腕上,鲜血巴哒巴哒地滴落下来。每当这些血滴才离手腕腾空飞出时,会呈现出斑谰的虹采之色,描出个巴字图案,不断飞跳。
“……你抛弃我了哟……"当张娜拉仿佛清晰地听到了这声叫唤时,她突然醒悟似的重新环视港口。然后,不知不觉之间,有如一个从沉睡中猛然惊觉的婴儿随即又昏昏沉沉重新入睡似的,她重新返回到梦幻与现实两无差别的境界之中了。港口景色不慌问已全消失,仅有自己把自己的手腕紧紧抱住的年轻人的身影,历历分明地显现出来。
一见这,张娜拉竟不知自己为何会产生这样的古怪心情。难道是由于血的原故吗?看情况,可能是自己得了歇斯底里症。
张娜拉平心静气地考虑到自身。说起来,那悠悠澄澈的一片汪洋邻接处,隔不了一张薄纸,就是翻腾起伏卷起旋涡的流水。张娜拉的心,漂浮在平静的水面之上,可对那折腾在急流中逐渐沉没的自己,也当作旁人的事那样冷眼旁观。张娜拉对自己的冷淡心肠感到意外,可仍然毫不惊慌,身倚着扶手呆呆伫立。
“徐海风法学博士。”
张娜拉又忽然象好玩儿似的想到了这一点。可是,当她亲眼证实了徐海风夫妻就在自己对面船舷的藤椅上落了座,和凑上前来大献殷勤的同船人随意闲聊时,她就象放下了一条心似的,重新幻想起那个年轻人。
张娜拉忽然觉得右肩上一阵温热。在那儿渗进了年轻人的热泪。张娜拉带着梦游病患者似的眼色,把头颈稍稍转向后方,看一看自己的肩膀,在这一瞬间,又忽然想起那把年轻人由船上带到码头的船员,到此刻一直象盲人似的眼睛,又分明映入了那个黑黑的大脸膛。张娜拉依然睁开着如在梦境似的眼睛,看定了那船员浓眉下面的一部黑须髯。
轮船加快了一些速率,在象是降落的雾气那样的雨中行驶。由船舷旁喷出的废水声沙沙作响,这样,由遥远的幻想之国一转瞬猛然清醒过来的张娜拉,既非梦魇,也非置身于魔境,只见在眼前站着个船员,却无端地惊吓得动弹不得,恰如初次会见亚当的夏娃似的,张娜拉目光灼灼,看定了这个按说是平平常常的男子汉。
“这是个相当长的旅途哩。怎么,离开这个小岛已经这么远了!
说着,那船员伸出右手,指一指居留地的凸角。他健壮的肩膀在以水平方向使劲延伸的手腕处,强烈地迸发出海上生活的男性的力量。张娜拉默默然微徽点头。与此同时,又响起了嘶哑的强烈声响;“是独身一人吧!”
张娜拉仍然默然微微点头。
一会儿,轮船几乎使刚上船的乘客感到足下微微不安似的加速行驶。张娜拉把目光离开了船员,向大海眺望,可由于自己身旁站着个男性,这种强烈意识带来的不安之感总也消除不了。这在张娜拉,是一种不可思议的经验。总想由自己开口说些什么,好打破这种难堪的压抑,但是无法办到。若果真开了口说些什么,那言谈也必然会显得极度的勉强。
这一来,纵然想把那船员暂且置之度外,再一次使自身沉溺于方才那样的幻想之中,也还是枉然。她的神经顿时焦躁得忐忑不安,在眼前却豁然如由烟雾迷离的细雨、中一下看到彼岸似的,把先一刻郁结的幽恨,只看作为一时间虚幻的内心冲动。那船员旁若无人地从衣袋中掏出什幺文件来,用铅笔进行核对,一面若有所思似的不时扭脸皱眉,并用拇指指甲把粘在衣领褶缝处的污点咯吱咯吱地刮刮弹弹。
张娜拉的神经在此时强烈地激动得几乎无法自制。恰如要避开一个在自己与自己之间全无顾忌悠悠然阔步闯入的魔鬼似的,她要摆脱那船员,于是忽然放开扶手,想下扶梯走向自己的舱房。
“您往哪里去?”
那船员在身后,仿佛不胜轻蔑似的一眼把张娜拉从头顶直看到脚趾尖,这样问道。
“到舱房去。”
张娜拉不得不这样回答。这一声,却大出张娜拉的意料之外,显得特别安详。这一来,那大汉阔步凑近张娜拉身前,说:
“说起舱房,永田先生曾留下话来,说您是单身出门!所以,已经给挪到医务室的侧边了。比您看到的原来那一间可能局促些,但总算是方便的。让我来领路吧。”
说着,他擦过张娜拉身旁,走到前面去。一阵芳醇的酒气和雪茄烟味恰如这个男子固有的皮肤臭味似的,强烈地掠过张娜拉的鼻子。张娜拉凝视着这个咯哆咯哆踏着狭窄梯级下楼的男子那粗壮的脖颈和肩部,跟着他往前走。
穿过背向餐桌排列着二十四、五把椅子的食堂中央附近,刚走进小胡同似的昏暗的走廊,只见右边一扇门上挂着上写“医务室”字样的坚固的黄铜牌,对面左首门上,吊着一块用粉书写着“NO,12早月张娜拉氏”字样的涂漆牌。那船员径直往里走,使劲儿敲击医务室的门,这时,一个刚解开硬领脱掉上衣象船医模样的男子赶忙探出一张细长白皙的脸,对站在那儿的张娜拉转眼一瞥,随即慌张地缩回头“叫人打扫过了!总该拾掇干净了吧,清看一下。我这就……”
可那船医却并未露面。
“这儿原是船医的卧室,为了您,特意叫他腾出来,叮嘱仆役先打扫一下。喔,大约收拾干净了吧!”
船员嘟哝着,一面打开门看一看房间四周。
“嗯,嗯,这就行了。
然后,他偏过身子,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上写“这个小岛邮船公司绘岛丸事务长勋六等胡志航三吉”的大名片交给张娜拉,一面说:“我担任船上的事务长。有事儿只管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