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酒
我所写的小小说大多以戏曲和旧事为主,选定的题材不算宽泛。除了说书唱戏梨园生活以外就是陈年旧事唠家常,这似乎是种爱好,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一种情结,一种至今不能释怀的情结。
喜欢戏剧,无论国粹京戏还是不起眼的地方剧种。一个人喜欢什么,总要有个理由,我的这种喜好得益于我的父亲。
小时候,常随着在文化部门工作的父亲去看戏。每次都是父亲在前面大步流星走,我一路小跑紧随其后,从剧院那两扇大得惊人的后门进去,穿过并排放着一溜儿大茶壶的开水房直接进入后台。
父亲有个朋友姓陈,湖北人,在剧团乐队拉二胡,参加过抗美援朝。
陈叔叔的战友拉小提琴,会唱程派青衣。有个雨夜,演完节目后在回驻地的途中踏响地雷被炸碎了。陈叔叔脱下雨衣,把战友遗体的碎片拢在一起背了回来。而这件雨衣,跟了他大半辈子。他喜欢和我父亲聊天,偶尔小酌。两杯酒下肚,就说起这段往事,一遍遍地提起,一次次地掉泪。我见过那件雨衣,就挂在陈叔叔单身宿舍的门后,随着门动,忽忽悠悠忽忽悠悠的,就像他那个会拉琴会唱程派青衣的战友活生生地站在那儿,唱词清悠水袖翻飞。
很多年后,这件事经常会被我想起,《心底深处有段戏》里,有比较详细的记述。
我父亲是个戏痴,可我从没听他唱过,据说他小时候演过戏。后来经不住我追问,他才说那叫什么呀,村剧团演的一出戏里缺个小配角,就把父亲装扮装扮赶到台子上了。那次演戏,是父亲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父亲豁达乐观,他曾嘱咐过我,说他去世时一定不要放哀乐,放段青衣唱段或是唢呐曲《百鸟朝凤》就可以了。其实,这个愿望并没实现……他去世有些年头了,我从没写过一篇悼念文章,只要静下心着手动笔,眼前就一片模糊,终是不了了之。如今我对戏剧的喜爱,更多的是出于对父亲的缅怀。于是,就有了《花戏楼》《小贱妃》《跑龙套》《翎子生》《风月》等,以后还会创作类似题材的小小说,权且当它是一种思念和心愿吧。
在一座小城里长大,如今回忆起来,那里的一切都很难忘。小城曾经是河洛大鼓的发源地,据说第一代创始人中有个叫胡南方的,还是个清末秀才,他抛开仕途,潜心研究鼓书,能编能演,书词生动别致,拥有许多鼓书迷,影响颇大,为河洛大鼓这门草根艺术的存在和发展作出了卓越的贡献。
当年,小城有个书场在火车站斜对面,书场的大门很像四川的茶馆,一扇一扇全木质的,上面雕刻有花。年代久了,门上朱漆褪落,像个来不及补妆的妇人。书场里总挤满了听书人,或坐或站,说书人说得精神,听书人听得痴迷。鼓楗声,弦乐声,掌声笑声和着书场外瓜子烟卷的叫卖声,如腾如沸,热闹非凡。
那时有个最有名气的说书人叫张天倍,高个儿,嗓音很特别。还有个叫段界平,长得也潇洒,据说是张天倍的徒弟。我跟着父母进过书场,没有想到的是,仅听过一次鼓书居然能让我刻骨铭心许多年,我至今不明白究竟是为了什么。长大后给朋友无数次地描述过火车站附近的书场,他们也曾在那儿生活过,却印象全无,好像在听我讲一段童话故事。
许多年过去了,书场里的鼓声坠子声随着岁月的步履渐行渐远。可忽有一天,我听到了王玉功老师的鼓书。
那是梧桐花繁茂成雾的季节,我和一个在中央民族大学读研的女孩子来到郊县拜访几个说鼓书的民间艺人,其中就有这个王玉功,艺名二功子,大名赫赫,周边县市都叫得响。他从十几岁拜师学艺,如今六十多岁了,依然很活跃。他有几个儿子,没一个愿跟他学说书。好在他有个徒弟,聪明好学,王玉功老师很满意。
王玉功说了大半辈子书,生活不富裕,家人偶尔也会抱怨。每到这时,他总爱这么说:那谁谁谁有钱,可他咋不会说书?王玉功是生活在书中戏中的痴人,他对自己选择的这一行唯有得意与自豪。王玉功身边有不少这样热爱草根艺术甘愿清贫的人,我与他们接触过三次,每次都会心生感动。美国爱荷华大学的穆爱莉教授来了,还特意去拜访了他。王玉功高兴得不得了,在他的土坯屋拉开架势,把自己的拿手绝活尽数展示。
或许就在他催动玉鼓,银色的月牙板上下翻飞的瞬间,我记忆的大门又一次砰然打开,那些过庄像首老歌,在心壁深处反复回放。
挥之不去,放不下了就去写, 《头牌张天辈》《唱坠子的云儿》和《二功子》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完成的。看到文中的主人翁在我的文字中活泛起来,萦绕心间的思绪:才缓缓遣散。当把一种情结转化成文字并刊出后更是有种感觉,那种感觉妙不可言。
没来由地喜欢地域性:迂化,或许别人觉得很土。我的陈年旧事类的小小说中选用的语言有些就是我老家的方言。以前回老家,到村口上总有不认识的人极热情地打招呼,问:你是谁家女子?我对这个称呼喜欢得不得了。女子,很书面的称呼,可我能在豫西一个贫瘠的丘陵山区听到这样的语言,我觉得我老家这个地方很文化。
我有个很会讲故事的母亲,很多事情都出自于母亲之口,《花媳妇》《柿花淡淡香》《祭秋》《花田错》《花奶奶》都是在此基础上加工整理完成的。
这些小小说被朋友看到了,就来问我:你怎么会写那么久远的事儿?
还有个编辑老师说:人物虽然竖起来了,可就是离现实生活远了些且很乡土,大家不一定爱看,不太符合读者的口味。
文章中的樱子、改改、岫儿她们生活的那个年月,我从没经历过,但不妨碍我对那个时期发生的事情感兴趣。
这些年来,只要一回家,我母亲就拉着我的手说你快坐下,咱俩好好说说话。母亲的说说话,指的是让我静静地听她说一些陈谷子烂芝麻的老话。她能从她小时候学绣花学纺线学织布一直说到她在县女子中学读书在杨兰春组建的文工团里做演员在老陕州专署做打字员。
母亲讲故事的语言很精彩。她说她婆婆的婆婆(这样说着太别扭,也就是我奶奶的婆婆,我应该称为老奶奶的那个人)当年的规矩家法很大,说她婆婆从不敢在我老奶奶面前大声说话,每天鸡叫三遍时,我奶奶就侧耳细听上房的动静,只要老奶奶的皮底儿鞋踏着木地板哒哒一响,我奶奶就赶紧翻身起床到灶房里忙开了……母亲的话让我对未曾见过面的老奶奶心存敬畏,一个威严勤劳保守古板的当家人形象时时刻刻在我的脑海里浮现。
《花媳妇》里面的语言都是我老家的方言,譬如“憨憨”二字儿。老家人把真憨的人叫做憨憨,也爱把精到家的人做的荒唐事称为憨憨,一个乡村俚语涵盖了许许多多的内容,我觉得很新奇,很好玩。
母亲手很巧,会绣花,至今还藏有许多精美的绣品。我也曾经跟母亲学过,却总也安不住心,终是不了了之。几年前,二弟妹重病在身,格外地留恋起我们这个家。她拉着母亲的手,动情地说妈,我再也不能服侍你老人家了。母亲泣不成声。从那天起,母亲找出搁置多年的绣花绷子、花丝线悄悄地开始绣花。她不敢问二弟妹穿多大鞋,更不敢去她脚上比画,于是就想象着做,最后做出的居然是一模一样两双绣花鞋。弟妹不解,就问,母亲不语,却老泪纵横,我明白她在想些什么……
几年过去了,我总想寻找个合适的角度,把这个令人心酸的故事表现出来。酝酿了好久,直到去年,才终于写出了《花绣鞋》。里面的九婆和巧巧是我杜撰出来的两个人物,与生活中的原型出入很大,说是也是,说不是也不是。总之一段动人的情感用小小说的形式表现了出来,我终于可以释怀。
我经常会把已经变成铅字的文章给我母亲看,我母亲爱不释手,说这里面有很多她认识的人,譬如兰草、改改、天娃,还有山南山北的男人女人……总之她很高兴,还把我那些文章夸宝似的让她的朋友或同事们看。
我母亲能从这里面找出一些乐趣就是对我最好的肯定,为此,我很欣慰。
《阿绫》中的人物原型也是有的,而且生活中她就叫绫,是不是这个绫字不得而知。这个叫绫的女子就在小城里卖肉,会打扮,很漂亮,走起路来臀摆动的幅度很大,不是一般的张扬,别人就说她不是个正派女人。
她经常到我妈单位里洗衣服。有一回,她见我也在洗个小背心,就热情地告诉我,洗内衣一定要用热水,那样洗出的衣服柔软鲜亮。我认真地照着做了,她很高兴,笑得很开心。我那时还是个小姑娘,羡慕地盯着她使劲看。她穿件白的确良衬衫,粉红色的内衣很醒目,这样的装束在那个时代算是很大胆的了。我若用现在的眼光来看她,绫应该是一个很有味道很风情的女人,可是,她却为那个时代人们恪守的道德观念所不容。不过,我还是在这篇小说中按我的想象赋予了阿绫很多的美德,我按照我心目中的阿绫塑造了一个风情万种且懂得真爱的俏阿绫。
有编辑老师说了,能否转换风格写些现代题材的文章呢?于是就做了一些尝试。
作品题材的转变原本不是我的本意,直到构思成熟执笔写作时才恍然明白,作品中的人物其实早就在自己的心底里存活着。
这些存活着的人物绝:不是心生的,正如《Armani是一种生活方式》中的大刚。这个人物的原型是朋友的朋友,品茗聊天遇上的。他毕业于哈工大,有自己的公司,开名车,喜欢穿品牌服装,爱到偏远山区找设计灵感。他一边品茶,一边缓缓地讲着自己的故事,平静如水。无意中的结识给我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当然,直到今天,他也不知道我已经把他变成文章中的大刚了。
如今的社会,人们保持一颗纯洁的心有多么的不易。太多的诱惑和欲望令人欲罢不能,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充满了提防,真诚受到质疑,善良也在贬值,付出得不到回报,人心浮躁,社会进步物质生活丰富了,人们的精神追求怎么会随之缺失?迷茫的不是我一个。
每个人都有权利选择适合自己的生活方式,文中的主人公大刚是经过打拼而跻身于金领一族的,他的所作昕为则代表了一个群体的生活状态与内心渴望。我当然改变不了现实生活的缺憾,那么我是不是可以试图让笔下的人物在物欲横流的环境下去追求自身的完美,以此寻求心灵上的安宁与平静?
我想,追求至美、挑战现实和理想的大刚是一个人。
追求至美、挑战现实和理想的大刚是一群人。这里面,有我,有你,有他!
渴望着以笔下人物的真诚善良唤醒现代社会生活中人们所缺失的最原始最本真的宁静与回归。我在主人公大刚身上寄托了自己的人文关怀和悲悯心绪,这一点,不容置疑。
有朋友问:你为什么叫红酒?
红酒的颜色不张扬,不热烈,不妖不媚,却很诗性很浪漫很能让人遐想无限。据说品红酒是要看心情的。香港的张建雄本着“相交同好,以飨同馋”的宗旨,将他多年畅游世界各地馋游心得之精要撰写为文,遂成馋游系列,其中有册《红酒心语》,把酒香酒气酒色酒龄酒乡酒名酒史甚至酒瓶酒塞酒刀都详尽编写入书。在这个加拿大约克大学MBA的笔下,红酒不再是单纯意义上的饮品了,而是一种文化。
虽然,我的名字也叫红酒,可离文化远了点儿。
忽一日,我开始尝试写作,也准备出个集子了,于是,红酒终于与文化粘上了边。
尝试写作与老师们的悉心指点密不可分。写作不光凭一时冲动,更重要的是必须掌握技法,我觉得我很幸运,身边有几位大家,他们既是良师又是益友。
几年下来,在写作方面有很多心得,它不光能带来快感,同时也痛苦不堪。我的作品以写人物居多,怎样才能让自己笔下的人物做到有血有肉神形兼备,这个问题困扰了我好久。后来读过一篇文章,说有个画家恳求圈内大师点评自己的画作,大师一一看过,并不言语,只取来画布颜料,手抖抖一抹,然后说了一个字:韵。画家即刻明白是自己的画向外的力量太强,内在韵味弱了……我就在这一瞬间恍然大悟。
我实在不敢将自己的感悟能力和思想境界与那位画家老师相提并论,可举一反三,我至少明白了其中况味,小小说除了好看好读外,它的文学性以及内在的韵味是必不可缺至关重要的。
写作的过程,也是冶炼心性的过程,我无比喜欢鱼禾老师的一句话:
我本不为结果而来,为的是经过的时候,可以看到春天的花,夏天的水,秋天的月亮,和冬天的炭火……
喜欢写作,喜欢小小说,喜欢这种精短文学体裁传导出的一个个美妙瞬间。我还会继续沉醉其中,含情脉脉地阅读,含情脉脉地书写,或许就在某一天,我的某篇文置在感动我的同时也能感动别人的话,我会不会就在那个片刻,涕泪滂沱,不能自已?
我想,会!一定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