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爷站在土埂上，他看到了寡妇海棠红得像着了火的裤子，在秋天的风里鼓胀着，一面旗子一样。五爷的眼睛里，就布满了一片秋天的红色。
他抽着一支1942年的烟，慢吞吞地走向海棠。海棠笑了一下，海棠说，五爷。五爷咳嗽了一声。他本来用不着咳嗽的，但是他还是咳嗽了一声。五爷说，你把整个丹桂房都搞得一团糟了。你让多少男人上了你的床，你是不是想要把丹桂房的名声搞臭？你再这样下去，我要让人把你赶出丹桂房。风很安静地走路，它们依然热烈地把海棠的红色裤子鼓起来。看上去它们想要把海棠抬起来抛向天空。五爷看到了海棠腰间不小心泄出的一抹白，五爷就狠狠地闭了一下眼睛。他看到海棠拢了拢头发，那是一个风一样优美的姿势。海棠后来转身走了，她留给五爷一个半红半白的背影。红是红裤子，白是白褂子。
春天的时候，海棠死了男人。男人在海棠的臂弯里吐出了一口又一口的血，他的肺坏了。医生陈道说的，陈道干净的手搭在男人的脉上，他毫无光泽的眼睛盯着海棠看了很久以后，无力地摇了摇头。陈道一言不发地走出了海棠家的院子，海棠的心就从高远的天上落下来，一直落到井底里。男人死在海棠的臂弯里，海棠流了一个晚上的泪，又唱了一个晚上的歌。第三天，海棠扶着男人的棺上了山。
海棠的院前院后，就开始晃荡着男人们的影子。在男人走了七七四十九天以后，海棠把院门打开，她倚在院门上，编织着她的麻花辫。从那天开始，海棠开始选择合适的时间和合适的人，把院门或后窗打开。海棠瞎眼的婆婆，听到了非同寻常的久违的声音。这些声音令婆婆烂桃一样的眼睛充满泪水。终于有一天，她哭着要去山上找儿子告状，她是探着一根竹竿走的，她不知道自己会跌下高高的石坎。她最后没能缓过一口气来。村里德高望重的五爷，从那时候开始对海棠充满了仇恨。有好几次，他挡住了海棠的去路，说，你是不是想把丹桂房给毁了？
海棠喜欢上了村边的溪水，她不止一次地去溪里洗衣淘米。她经过村里的小学校时，会看到校门口站着亭亭玉立的月亮。她喜欢上了月亮，那是一个有着淡黑皮肤和迷人笑容的女人。月亮不太和村里人交往，不太爱说话。她总是站在很远的地方，呈现一个笑容给海棠。海棠喜欢月亮弯的眼睛，白的牙齿。有一天，月亮和海棠一起站进了一条溪水的初夏里。她们不约而同地喜欢上了溪水的初夏。月亮帮海棠拧干了一条床单的水分，她们的两双嫩脚，在水里被光影摇来摇去，被小鱼啄来啄去。
月亮不见了。村里人有好些天没有看到月亮的影子，村里人感到纳闷。一个夜晚，村里人看到黑的夜被红的火燃亮，～群荷枪的小个子日本人把村里人赶到了祠堂。五爷永远都记得祠堂里的安静，能听到人群的呼吸，火把燃烧的哔卟声，以及日本兵牵着的狼狗吐舌头的声音。日本兵说，月亮呢，你们知道月亮吗，月亮是共产党，你们把她交出来，你们就全都是良民。
日本兵不太喜欢长久的安静，一个指挥官终于愤怒地抽出了指挥刀。
海棠在人群的最后边，她看到指挥官的白色手套已经因为脏而变成灰色了。指挥官说，从现在开始，十分钟杀一个人，直到你们交出月亮。指挥官的目光在人群里游移，他的目光久久地落在了小嫚身上。小嫚被一个日本兵拖出来的时候，她哭了起来。她是五爷的孙女，五爷把她当成心和肝，一直捧在掌心里。五爷说，你们不能随便杀人。指挥官脱掉了灰色的手套，一个巴掌打在五爷的脸上，发出清脆的声音。海棠想，指挥官脱掉手套打人，一定是想把巴掌打得响亮一些。海棠又想，我喜欢月亮的，只有女人才是最喜欢女人的。男人有时候是人，有时候，是狗，是猪。海棠慢吞吞地走了出来，海棠在十分钟之内走向了日本兵，她一边走一边用手整理着乌黑柔软的头发。她的眼波，在祠堂里游来荡去。她的白褂子和红裤子，一下子刺痛了丹桂房人1942年秋天的目光。
海棠走到指挥官的面前，轻声说，我是月亮。
指挥官发了一会儿呆。后来他挥了一下手，惊吓得不知所以的小嫚被放回了人群。指挥官又挥了一下手，两个日本兵架起了海棠，他们在众人面前，用刺刀挑开了海棠的衣衫。海棠像一条白色的鱼，呈现在大家的面前，然后，一个日本兵扑了上去。五爷狠狠地闭了一下眼睛。他的眼睛从那个夜晚以后，开始变得干涩和疼痛。
那天晚上的一声枪响以后，丹桂房又开始陷入了平静。
在山上，在男人的坟边，多了一座新坟。五爷亲自培土，他说，走吧，海棠。一个月后，月亮和她的战友们歼灭了这支小日本部队。月亮在胜利后的清晨，站在微凉的溪水中，一站就是一个上午。
丹桂房有许多人家，都种起了一种植物。这种植物越栽越多，她们抵达了每户人家的院子。月影下，这些植物的叶片和花朵，就显得婆娑和飘忽，像一个女人的影子。小孩问起，这是什么？大人们就会回答，这是月亮海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