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多年前。是好多年前，李墙去当兵。在村口，妻子李芬芳说，你换上我做的布鞋。李墙换上了布鞋，笑了，说，合脚。那时候是深秋，李墙用他的布鞋在弯弯的山道上踩了一片又一片树叶，就像是踩住了整个的秋天似的。
李墙那时候是村剧团的骨干，他总是出演着样板戏里的英雄人物。为了练功，他在清晨的晒谷场上翻跟斗。天蒙蒙亮的时候晒谷场上空无一人，薄雾锁住了一个年轻而矫健的身影。许多姑娘，都轻轻打开窗子，偷眼看这个叫李墙的小伙子。他把跟斗翻得那么好，把二胡也拉得那么好，把戏唱得那么好，把人长得那么好。他怎么可以这么好这么好。但是李墙只喜欢李芬芳，那时候李芬芳就像一朵花一样芬芳。但是李芬芳的爹妈不同意，爹说，唱戏又不能当饭吃。娘说，唱戏唱得好的男人靠不住。但是李芬芳不管，李芬芳和爹妈吵翻了，李芬芳说我就是不再回娘家，也要嫁给他。李芬芳果然嫁给了李墙。李墙说，李芬芳，我不混出个人样来我对不起你。李墙走后门去当兵，当兵前还在晒谷场上翻了一通跟斗给李芬芳看。
李墙走了。李墙提干，李墙在部队里干得很好。李墙给李芬芳写信：
芬芬芳芳，我提干了。李芬芳就很开心，抱着怀里的女儿说，爹当军官了。女儿李小艺四岁的时候，把高烧发到四十度。李墙没有来，李墙的信来了，李墙说，李芬芳同志，我们感情不和……
李芬芳握着信，擦一把泪，读一句给女儿听；再擦一把泪，再读一句给女儿听。李芬芳读完了，抱起孩子上医院，她没有去部队吵。她把孩子给拉扯大了。她想，李墙要飞了，李墙是一个会飞的人。
李墙转业，在地方当干部，当局长。他出门的时候，年轻漂亮的城里妻子，总是帮他把皮鞋擦净。李芬芳到局里来找他，李墙把一沓钱丢给李芬芳，说我欠你的。李芬芳一下子就愣了，李芬芳后来把钱甩了，办公室里就像下了一场纷纷扬扬的钱雪。李芬芳说，我来告诉你的是，李小艺被招进市里的越剧团了，你有空照看着她，她是你女儿。我来告诉你的是，我不要你的钱，你没欠我什么，但是你欠了小艺很多。李墙有些内疚，低头看了看皮鞋。这时候李芬芳把一双布鞋递给他，说你当局长了，走路别硌着脚。这布鞋不值钱，但是穿着熨帖。
李芬芳走了。李墙知道李芬芳的意思，但是李墙怎么可能换上寒碜的布鞋？李墙知道把握分寸，他不是不收礼，他只收小礼，他觉得收小礼肯定不碍事。李芬芳回到了剧团，她和女儿住在一起，她在女儿的剧团里打杂。女儿说，妈你别太累着。李芬芳说，妈不累，妈只要你唱得好就行。
想当年，你爸那个样板戏，唱得字正腔圆。李小艺就把脸拉了下来说，妈，你不许提他，你提他我跟你急。李芬芳就不敢提。看门的老张，常来照应李芬芳，帮她一起搞剧团里的卫生。李小艺知道老张的意思，李小艺想，这也挺好，妈可以不孤单。
过了一年，再过了一年。李芬芳每年给李墙送一双布鞋，说一番话，但是李墙一直都不穿这鞋，也不听这话。李墙说，你别老是来烦我。李芬芳就叹气，就伤心，就难过，但是鞋照送，一直送到李墙被双规。李芬芳抱着布鞋，一下子愣了。老张陪她一起担心，李小艺不担心，李小艺说，该。李芬芳发火了，说，那是你爸。李小艺说，那你说说，他什么时候尽过当爸的责任？李芬芳没话说，只叹气。
李墙没什么大事，一切说清了以后，被开除公职。李墙的婚姻就亮起了红灯，城里妻子不给他擦皮鞋，走了。李墙一下子就觉得冷清起来，秋天逼近了，李墙就常去公园里的戏曲角。他想吼两句，却没想到多年不练吼不起来了。曲终，人散，公园里凄清下来以后，李墙看到了一个抱着一双布鞋的中年女人，站在秋风里。她不停地咳嗽，她是李芬芳。李芬芳说，李墙，你换上我的布鞋。李墙慢慢地弯下腰去，蹲下身脱下那双沾满灰的皮鞋，换上了布鞋。李墙笑了，说，合脚。这时候李墙突然觉得，和他去当兵时的情景一模一样。年轻时的回忆，像一场电影一样，一格一格地掠过。
李墙说，芬芳，还能回到从前吗？李芬芳摇了摇头说，我和剧团看门的老张，挺般配。李芬芳说完走了，李墙不知道的是，李芬芳转身的片刻，已经泪流满面。
李墙买了许多的布鞋，一双双送到那些战友的手中。战友都是转业的干部，都收下了布鞋，都拍拍李墙，都明白了似的说，放心，老战友。第二年春天，李墙去了越剧团，他想去看看李小艺。李小艺正在剧团的老房子里彩排，那是一座四合院。有人说，李小艺，找你呢。李小艺看到一个中年男人的时候，就知道了是谁。李小艺说，我不认识你。李墙说，那，小艺你妈呢？他和老张在一起吗？
李小艺轻声说，她已经不在世上了。她压根儿就没和老张走到一块去，她说她只爱一个人，听说那个人翻跟斗很好，唱戏也好。李墙什么话也没有说，他拿了一张凳子，走到墙角的一棵梨树旁坐下来，又顺手拿过了一把二胡。李墙的手轻微一颤，一串悲凉的音符，就流了出来。
李小艺和许多剧团里的入都惊呆了，他们看到一个男人，穿着干干净净的布鞋，那么专注地拉着二胡。二胡的琴音在院子里绕来绕去，春风又度，梨花在琴音中轻轻落下。李墙轻声地说，芬芬芳芳，这人生，真是如戏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