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咸通四年春（863年）襄阳
襄阳，去年一场秋雨送她离开，今天一场春雨将她迎回，一切，如同冥冥中的定数。
撑一把油纸伞踱步街头，那墙，那瓦，那砖，那枝头的杏花，还有那青石板路，都还和记忆中一样，变化不大。
此时已近戌时，她不想唐突拜访，就在老街找了一间客栈暂住下来。
刚踏进店门，老板就客气地迎了上来，招呼道：“姑娘住店？”
“麻烦帮我开一个单间。”
“咦！我要是没记错的话，姑娘肯定在小店住过吧？”老板突然惊诧地看着幼微。
“老板可真会招揽客人，逢人都说在你这住过。”
“我是说真的。”
“呵呵，你这客店天天人来人往，你又怎么会记得？”
“我当然不会都记得，但像姑娘这般姿容出众的难免令人印象深刻，过目难忘啊！”
“老板可真会说话。”幼微不以为然，只当是客栈老板的奉承之辞。
“什么时候我记不清了，只记得当时姑娘你还带了一名侍女，一看就是从大户人家出来的夫人小姐。”老板并不气馁，继续回忆道。
这话提醒了幼微，她环视一圈，这家客栈倒真像去年路经襄阳时寄宿的那间，那时国香还是她的侍女。想必她是顺着当年离开的路重走了一遍吧！也许旧日的种种还深埋在她记忆深处，才会指引她回到当年住过的客栈。
“我想起来了，这家店我住过。”幼微回忆道。
“呵呵，姑娘想起来了？”看到幼微恍然有所悟的样子，老板颇有些得意。
“既然这么有缘，我倒有件事情想请老板帮忙。”幼微豪爽地向店老板一拱手，举手投足间倒有几分侠女风范。
“姑娘请讲。”
“我在襄阳有位故友，住在国香楼，想请老板帮我传个信。”
“呵呵，我当是什么事呢！这点小事我就吩咐小二去办。”
“那就有劳老板了。”说罢，幼微借来纸笔，写了个便条——香儿，我来了，在老地方。鱼幼微敬上。将便条交给老板后她开始寻思，国香会记得这家客栈吗？她心里没底，因为如果不是老板的提醒自己确实不记得了。
晚上，她随便吃了点东西，就呆在房中，端坐在窗前，还是和一年前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同样的位置。一年前，她坐在这里写诗，国香奉上暖汤。那夜，国香哭得几近无泪，是幸福，有不舍。第二天天未亮，她不辞而别，去江陵做了一年美如莫愁的女人，孤独，安静。她在等待，虽然不确定她一定会来..
咚！咚！咚！三声敲门声响，轻而缓，幼微听出是国香，四年来，她每次去到她房间，都会用同样的力道，同样的速率，同样的节奏叩响房门，一直未变。
“门没关，进来。”幼微回应道，盘弄披肩长发的手紧张的有些僵硬。门嘎吱一声被推开，很慢，很轻，吱的一声拖得很长，就像空谷中悠长的回音。
“夫人！”
幼微听到一声呼唤，银铃般清脆。她心头一热，想立即冲上前拥抱她，但只一瞬，她用手狠狠拉扯了一下自己的发丝，将冲动拉扯住，慢条斯理地从座椅上站起，优雅地转过身，也不说话，嘴角还是挂着迷人的微笑。
“夫人，真没想到你来了。”国香箭步上前，一把将玉立在窗前的幼微抱住，激动得哭出来，就像一年前的那个夜晚。
“好啦！就要做新娘子的人了，还像个小孩，勒得我都喘不过气了。”幼微就站在那里，一只手轻轻拍打着国香的肩背，笑道。
“对不起，国香没想到夫人真会来参加我的婚礼，太..”国香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忙将幼微放开，擦干净眼泪。幼微这才有机会看清站在她面前的国香，面庞施了些脂粉，眉黛和睫毛都描画过，只是眼圈有些湿红，比一年前多了几分艳质。也许她本就是位佳人，只不过一直在幼微身边做侍女，无暇也无心装扮自己吧？现在，轻施粉黛，梳妆打扮一番，也将女人味衬得更浓烈了些。
“好久不见，妹妹漂亮了。”幼微抿嘴笑道，恬淡自然。
“夫人。”国香羞涩低首。
“怎么还叫我夫人，你现在早已是自由身了。”
“国香不该，夫人待国香情同姊妹，国香应该侍奉夫人一生一世的。”
“傻姑娘，哪有什么应不应该，看到你幸福，我不知道有多高兴呢！”幼微挽着国香坐下，询问她这一年里在襄阳生活如何？李公子待她怎样？其实幼微知道自己的关心此时此刻有些多余，从气色上就能看出她在襄阳过得很好。
“我过得很好，李公子对我也很好。一切都如给夫人的信上写的，国香唯一挂念的就是夫人，不知道夫人一个人在江陵过得可好？”话刚一脱口，国香就后悔了，一个女人被男人弃置，江湖漂泊，能过得有多好？这句话岂不是伤口上撒盐？她怯生生地低下头，像是在为刚才的无心之语道歉。
幼微丝毫没有沮丧之态，笑盈盈地说：“这段时间在江陵，难得清静，与诗书经文为朋，日月天地为友，偶有一二知音往来，挺好。”
“那就好。”国香深知幼微是改不了倔强要强的心性的，一定要将苦楚埋于深处，于她而言，一句安慰还不如一句肯定更能让她开心。
“婚事什么时候办？”相互问候后，幼微提起正事。
“快了，三天后，就在国香楼。”
“啊！那这段时间肯定很忙吧？看我，还找你来这闲话什么，你快回去，要不李公子找不到新娘子该着急了。”听说国香婚事将近，幼微倒为今晚的事抱歉起来。
“没事，我与他说了，他让我来陪陪夫人，夫人若是不弃，今晚国香就不走了，明天再陪夫人四处逛逛。”
“你和你那位李公子说了我？”
“是的，他很想见见你。”
“见我？”
“是，他说你那位夫人一定是个大度、开明的人，有机会一定要拜会夫人。不想今天就收到夫人给我的书信，我告诉他夫人你来了，他就让我一定要接待好夫人，婚宴的事就不要管了。”说着，国香不自主地笑出来，这笑，在幼微眼中还是四年前她们初见时的童真。
“好啊，要是新郎官这么大方，我就借他的新娘子用两日了。”幼微扮出一副色咪咪的表情，伸出左手食指，轻轻挑起国香下颔，将她低垂的头慢慢抬起。国香也极为配合地缓缓抬头，眼含秋水，幽幽道：“国香今晚是夫人你的了。”戏弄间，两人都忍俊不禁，笑翻当场。
子夜，两个女人并肩躺在一张床上，都没有要睡的意思。窗外，淅淅沥沥的小雨已经停了，春虫清了清嗓子，又开始低唱。
“你知道吗？在江陵的时候，我常常做梦，梦见我们在长安的日子。”幼微见身旁的国香也无睡意，就和她聊起天来。
“都说梦是人心深处的幻象，是心结的所在。夫人还是放不下吧！”
“梦是心结，这话倒新鲜，你信了？”
“本不信，后来遇到李公子，几番入梦，信了。”
话到此处，两个人都没再说一句话，各自入梦。
国香大婚那日，天公作美，阳光明媚，喜鹊也登上高枝，喳喳喳叫个不停。幼微坐在客栈的镜台前梳妆，这一年，她都不怎么注重打扮自己了，习惯了素面朝天的随意。今天，国香出嫁，她描了柳眉，点了绛唇，熏香敷粉，还精挑细选了耳坠。她细心地整理衣衫，担心哪怕一丁点儿疏忽会给国香的婚礼带来不谐和。
酉时，她出门，向着国香楼走去，一路上，百般滋味涌上心头，当年那个童真稚气的女童，今天真的就要嫁为人妇了，真是昨日之日不可留，今日之日多烦忧。算了，不要多想，今天毕竟是国香的好日子，可不能扫了兴。到国香楼，国香居然就候在门口，身披红绸软缎，头戴红花，新娘子装扮，只是没有盖红盖头。远远看见幼微，一路小跑迎了出去。
“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怎么乱跑？”见国香无拘无束，幼微倒有些为她今后为人妇的生活添了几分担忧。
“没事，我和相公都是孤儿，也就不讲什么礼数，今天请的宾客也不多，都是相公在襄阳的挚友，大家都不拘小节，开心就好。”国香颇不以为然。
随国香来到后院，宾客果然不多，只四五桌酒席，一位新郎官模样的年轻公子正在挨个敬酒，招呼客人，后室厅堂里香烟缭绕，好像供奉着先人牌位。
“近仁，过来一下。”国香招手唤道。那公子看见，与宾客招呼几句后向国香、幼微走来。
“近仁，这位就是我常和你提起的鱼幼微夫人；夫人，这位是你妹夫。”国香介绍道，语气逗趣俏皮。
“别一口一个夫人了，你如今已是这国香楼的老板娘了，再这样叫岂不要折煞我了。”幼微有些尴尬。
“其实夫人的芳名近仁早在长安时便已有耳闻，今日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哪里，李公子过奖了，蕙兰身世微寒，偶有风月散句，游戏之作播于士林，不足挂齿。”
一番寒暄后，近仁请幼微入座，敬酒。连饮三杯后，近仁突然起身向幼微行礼。幼微没有丝毫准备，脸色突变，一片绯红，慌张道：“李公子这是为何？”
“夫人莫慌，近仁只是想在此表达我夫妇二人对夫人的谢意。”见幼微脸色有变，近仁解释道。
“为何谢我？”
“感谢夫人许国香以自由身，成全我二人。”说罢，又举杯敬幼微，国香也跟着举杯。
幼微这才明白过来，起身道：“不要谢我，其实我和国香境遇相似，本没什么高低贵贱之分，我也深知一个女人最重要的是什么，今天她找到幸福，我当然会尊重她的选择，虽然有些舍不得。”幼微借着酒意，又将话题翻转，“倒是李公子，你可一定要善待我这妹妹，她天真、幼稚、质朴，不可以让她伤心、孤独、失望。否则，我这当姐姐的就是她娘家人，不会坐视不管的啊！”说完，也将杯中酒饮尽。
“把国香交于近仁，夫人尽管放心。”近仁郑重道。国香痴痴站在那里，几度哽咽。幼微已经一连四杯酒下怀，犹觉得那李公子喊自己夫人的语调分外耳熟，只是一时想不起来，想必是酒有些高了，她怕自己酒后出丑，坏了大家兴趣，让国香难堪，便向国香、近仁先行告辞。近仁挽留不住，就让国香送她回客栈。幼微连连摇手道：“今天是你们大喜的日子，怎么能让新娘子送我回去，我一个人回去便可以了。”
“夫人是我们请来的贵客，哪有不送的道理，让国香送你回去，这儿的事夫人尽可以不必费心了。”见近仁坚持，幼微也不再推辞，起身离座，向众位宾客施礼致歉。
近仁忽然想到什么，说道：“近仁还有一不情之请。”
“你说。”
“近仁在长安时就听闻夫人诗名不在薛涛、李冶之下，今日得见，三生有幸，夫人可否留下墨宝，为寒舍添辉。”
“差点忘了，我的诗能否添辉暂不论，今日是良辰吉日，我是应该题诗相送的。”幼微爽快答应。
幼微题诗，一众宾客围拢过来，一看究竟。
“今日喜时闻喜鹊，昨宵灯下拜灯花。焚香出户迎潘岳，不羡牵牛织女家。”幼微题罢，将诗文交于近仁，近仁当众通读一遍，赞道：“好诗，读来真有人逢喜事之感。”幼微一笑，向近仁及宾客拱手道：“诸位尽兴，蕙兰先行告退了。”说完就离席而去，国香跟着她一起出了国香楼。
“夫人下一步有何打算？”
“不知道，心思有点乱呢！”
“夫人是不是决定回长安找他？”
“呃？”幼微闻之一惊，她记得自己不曾向国香透露过哪怕半分回长安的意图，她是怎么知道的？国香看着幼微惊愕的表情，很从容地说：“夫人这番表情，是否证明国香猜对了呢？”
“猜？你又是如何猜到的？”幼微不明。
“夫人今日这首诗啊！《迎李近仁员外》，看似是写给近仁，但明眼人都能看出这遣词用句分明是寄语心上人的。”国香一语道破，且点到为止。
呵呵，幼微不觉心中自嘲，我五岁能颂诗，自以为能逃得脱诗言情的窠臼，没想到出卖我情意的还是一首诗啊！
“好了，我到了，你快些回去吧！今晚是你和李公子的洞房花烛夜，莫要耽搁了这春宵一刻啊！”客栈门外，幼微微笑着同国香道别。不知为什么，国香从那一丝笑容中感应到永别的意味，牵着幼微的手迟迟不肯松开，“夫人，我们此番分别不知什么时候再能相见，国香有些心里话想对夫人说，他若还有心，夫人可以重温旧梦，此事甚好，若他早已无心，夫人还是彻底忘了他吧！”说出久久压在胸口的话，国香如释重负，含泪向幼微告辞。
送走国香，幼微心里空落落的，孤坐在灯前，窗外的梧桐已经抽出新枝，和去年秋天萧索的模样相比已是焕然一新，蓬勃了许多。明天，会在哪儿？她自问，喜宴上的一幕又在她脑海浮现，近仁也姓李，怪不得他叫我夫人的时候那气息那么熟悉，题诗的时候看来是真喝高了，把他当成子安了吧！两个李公子有时候还真叫人分不清楚呐！但愿国香不要怪我吧！
她笑了，苦涩又哀怨，熄灭灯火，转身离去。彼时，朗月凌空，洒下清冷的光华，降落在窗前书案的宣纸上，将她抄录的一首《长相思》透映的清明——长相思，在长安。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渌水之波澜。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长相思，摧心肝。
文末，还添上一笔——具是相思，何论春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