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有能耐啊管峰,有能耐怎么不管好你大姐那个贱女人!”
母亲气得脸通红,手指着父亲,咬牙切齿一字一字地说着,然后粗重地喘着气。
父亲没有说话,只是僵坐在沙发上,低着头。
“我告诉你!只要你大姐在,这个家就不得安宁,立马和她划清关系,省着惹一身骚。”母亲手里的纸杯已经瘪了,她狠狠地扔进垃圾桶,险些将垃圾桶砸倒。
“我自己会处理。”父亲沉默半天低声说出这句话,头低得更低了,看不见脸,右手用力地搓着早已褪色的沙发。
“好,你自己看着办,但她要是影响了荧荧的治疗,我跟她没完。”母亲扔下最后一句话,走进卫生间,摔了门。
我料到事情会是这样,姑姑这次回来定会一起轩然大波。
我不想加入这场是与非的争斗,我平复呼吸走出卧室,走到姐的书房,她还在看书。我笑着告诉她早些睡觉,然后到冰箱里拿瓶可乐回到卧室。
关门的刹那,好像听到了一声沉闷的叹息,又好像没有。无论如何,都不会和我有太大的关系。
(二)
姐被发现神经系统有缺陷的时候才十七岁,我十四岁;而当她完全因病而失去记忆的时候,她二十一岁,我十八岁。
她病情严重的那段时间是家里最艰难的时候。起初她只是偶尔出现头痛的症状,后来疼痛愈演愈烈,晚上难以入眠。接着她便开始不间断地失忆,忘记去学校的路,忘记自己行李箱的密码,忘记朋友的名字。现今她能记住的只是当日发生的比较重要的事。父亲带她跑遍了中国的大江南北,仍没有找到根治的方法,一个著名的上海医生建议我们帮她恢复记忆,他说我们也许可以通过这种方式强行地刺激她的神经,至少比什么都不做要强得多。
也就是那段时间,姑父被查出患了肝癌,不久便去世了,全家都沉浸在悲伤中,除了姑姑。姑父死后,她如同换了个灵魂,充满了精力要过她所谓的“好生活”。姑姑烫了头发,穿起了裙子,开始化妆,业余时间参加大量娱乐活动,完全不顾外人鄙夷的眼光。家人都劝她把握好分寸,毕竟自己将近六十岁而且丈夫才刚去世。但姑姑不听劝,我行我素。除此之外,她私下以各种理由向儿子要钱,仍然不满足,硬要卖房子,但被父亲制止了,父亲告诉她要是她卖了房子就永远不要再进家门。就这样,她才平静下来。后来她自己去了大庆。没有了音信。
昨天她突然又回来了,脱胎换骨般,比以前年轻许多。她只是回来告诉我们她要结婚了,同一个患糖尿病的很有钱的老头子,她只是想得到家人的同意,或是希望我们去喝喜酒。
全家人除了父亲全部对姑姑的行为不予理会或是不屑理会,每个人都觉得丢尽了脸面,唯独父亲,固执地坚持着为姑姑着想,替她挡住外来亲属的恶语相向。
母亲才同父亲吵了架,说:“有能耐怎么不管好你大姐那个贱女人。”
(三)
姑姑回来没有住在任何熟人家里,她住在宾馆。当她来家里吃饭的时候,我在花园陪姐散步,我接到母亲的电话,要我们回家吃饭,便领着姐回家。回家路上,姐问我谁来家里了,我说姑姑。她却说:“我不喜欢见生人。”我没多说话,只想要是我也失忆了该有多好。
我们才刚进屋,姑姑便迎了上来,我看见她皱了皱眉。
“几个月没见,好像都变样了!”姑姑自顾自地笑着,没人回应。
姐向来对“生人”没有兴趣,连看都没有看,姐便拉着我走进书房。
“哎呀,这是怎么了?”姑姑问道。
“孩子不愿见‘生人’。”母亲冷冷回答,姑姑翻了个白眼没说什么。
吃饭的时候姐没出来,我给她送过饭又回到饭桌,姐不出现有理由,我不出现就不对了。
“你们不知道大庆有多好,比这儿干净多了,空气也好得多。呆了几个月,我的气管冰都好了不少。”姑姑开了话题,时不时摆弄她那做过护理的手。
“我们享受不了,没那个福分。”母亲给我夹了青菜。
“大城市么,好是应该的。”父亲刚说话,抬头便遇到了母亲的白眼。
“小馨啊!有时间我带你去美容吧!人岁数一大老的特别快,你看你,为俩孩子操那心,也该想想自己了。”
“我没那么自私,以后用钱的地方多着呢!我又不是去勾引谁。”母亲又为我盛了一碗饭,我已经饱了,本想去书房,但现在也只能硬挺下去了。
父亲再也没有说过话。
所有人都吃完的时候,我偷偷地呼出一口气,此刻心情平静的应该还有父亲,他尴尬地夹在母亲和姑姑之间。
“小馨啊,我才刚做过护理,手不能沾水,就不帮你洗碗了啊!”姑姑站起来,坐在沙发上。母亲自己在厨房刷碗,我回到书房,留下父亲和姑姑两个人。
我不想听他们之间的谈话,那些你来我往似是而非的抱怨。他们如何处理他们的事与我无关,苦乐喜悲是他们两手创造,我只想去帮姐尽快恢复记忆。
姐在书房问我:“那个人就是父亲的大姐么?”我点头。“我一点印象都没有,有些人就算忘了还是有印象的。”
“她对你没什么意义。”我说。
“可她总是父亲的大姐啊!”我再没能说出话来。其实我想说:“她一直是父亲的大姐,她也只是父亲的大姐。”
(四)
五一的假期,母亲让我带姐回农村老家,看看能否唤回她的些许记忆,同时也避开家里的“纠纷”。
姐失忆后便像一个童真的孩子,什么都要问我,她说只有我才最值得信任,因为父母总是那么疲惫,她不敢去问父母,只有我每次和她讲话会笑,也许,只有我从未抱怨过。
我带她看老房子,房子的门早已倾斜,怕是哪家顽皮的孩子破坏的。窗户上的玻璃早就碎了,眼下风嗖嗖的钻进屋里,整个房子岌岌可危。
“你还记得么,我从这个房子上摔下过呢!当时我要上去抓鸟,你怎么劝我我都不听,最后摔得一周没起来炕。”我用手指着老房子笑着对她说。
她尴尬又懊恼地摇了摇头。
“还有那儿!”我跑到大门口。“有一年放炮仗你跑得慢,被崩到了,头发都焦了,戴了三个月帽子。”
“你初中的时候成绩特别好,总考第一,我还不服气地说,以后要超过你。”
“你高中放假一次赶上我生日,你从市里带回来很多零食,有饼干,酸奶,那时候我觉得我生活的地方那么小。”
我倚着粗糙的墙,轻松地说着,感觉自己从很远的地方走来,将过去的年岁又观看了一遍,带着多年后怀念的心情。
“刚得病的时候你还总说,死有什么可怕的,死就死吧!好像生命说不要就不要了。”
“我就感觉着从你得病开始生活就进了隧道,周围只有真实的恐惧,前方些许的动荡起伏都让我不安,仿佛突然就会撞到什么,或是再也见不到阳光了,就是那种感觉,压抑着,恐惧着,却有期待着什么。”
“父母同样是如此,他们日渐衰老,他们加足马力地前进,明知岁月会让其体力不支。”
姐快要哭出来了,我便停下来不再继续。我带她去了很多地方,去看那些我熟稔于心对她而言新奇的事物。
我忘了告诉她:“人的一生中注定有些人,无论如何都不会放弃。”
(五)
姑姑再次来家里的时候母亲叫来了全部的亲戚,好像要让更多的人一同打消姑姑的念头或是逼她鱼死网破再也别回来。
我帮亲戚们的端茶倒水,我让姐在书房看书,不要出来。所有人都坐在客厅里,表情迥异,我忙完站在书房门口,倚着门。
“管蓉啊,非要去大庆干嘛?儿子儿媳妇对你那么好,而且你这么做,别人怎么看呢?”一个长辈先开了口。
“就是,你不要脸面,我们还要,你走了倒是不用听人说三道四。”
“要那么多钱干啥啊?人家那老头子就算去世,财产也不能给你啊!这么大岁数了,活着不累么?”
“你就说,你倒是怎么想的,你要走我们不拦你,但以后永远别回来,是死是活和我们都没有关系。”母亲开了口,手放在胸前,声色俱厉。
“你小点儿声。”父亲碰了碰母亲,却被母亲狠狠地甩了回去。
“我只是想问问,又没有人愿意在我结婚的时候看看我,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姑姑眼睛略微有些红。
没人回应她,万籁俱寂。
我看着眼前这个五十多岁的女人,突然有种莫名的酸楚。她曾经也和母亲一样勤俭持家,曾经也同我们欢笑过,玩闹过。她现在,面对全家人的反对与质问,也红了眼眶。
姑姑再没说什么,起身便走了,她轻轻地关上门,没有一个人上前去拦住她,所有人都木讷在那儿。我看见父亲用手抹去了眼泪。
“走了好,走了宁静,走了干净。”
“就是么,还真是丢人,怎么这么荒唐,这人骨子里就轻浮。”
“总有一天她会让人赶出来,她算什么啊!不知死活不知羞耻。”
“咱们家怎么出这么个不要脸的人!”
“都他妈给我闭嘴,谁再说就给我滚出去!”父亲站了起来,眼睛红肿着,身体剧烈地颤抖,眼睛恶狠狠地盯着每一个人。
“你给我坐下。”母亲冲父亲喊。
“哪轮得到你说话!”父亲回手给母亲一巴掌,母亲眼泪大颗地掉下来,脸肿着。
我走到母亲身边,用力地握住她的手。父亲喘着粗气,夺门而出。屋子里迅速安静下来,所有人都低了头。我意识到什么,飞快地冲了出去去找父亲。
我看见他坐在楼道门口,剧烈地抽泣着。我在他旁边坐了下来。
我看到小区里孩子们玩耍,每个人都那么快乐。他们总有一天会长大,会面临分别,会失去很多人,会怀念。
“儿子,你说我还能怎么办?”他哽咽着,手攥得骨节发白。
“她是我姐,我还能怎么办,我明知道她安分不了,可她是我姐,不论别人怎么看,她都是那个小时候为我偷馒头吃的人,她都是那个替我洗衣服的人,她都是那个为我扛砖头、打架了告诉我别哭的人。要我怎么去放弃她,她以前为我抗下那么多苦,你让我怎么去怪她。我真的狠不下心,就是放弃不了。”
“我知道她活得很累,她过得并不光辉,她曾经疼爱的弟弟如今却帮不上她。我知道她一定很难过,我真他妈不是人!”
我擦干了父亲的眼泪。
“她是我姐,唯一的姐。”
“你要我如何去放弃。”
(六)
母亲变得沉默起来,也许是生气,也许是自责,只是,很少同父亲说话。
姐今天哭着来我房间找我,手里拿着我的相片,她说:“我快要忘了你了。”她扑到我身上,我笑笑说:“没关系,我会提醒你记得我的。”她认真地同我说:“假如我忘了你,你一定要告诉我你是我弟,我怕我伤了你。”她看着我,那么善良。
好像隧道终于要有了尽头,我好像都听到前方的海浪声了,我不知等待我的是重生还是死亡,我只是累了。
从前听过温岚的一首歌《同手同脚》。她安静地唱着歌,一改她常有的野性热辣。
“还记得,小小年纪,松开我的手迷失的你,在人群里一边哭泣,手里还握住冰淇淋。”“有时候,难过生气,你总有办法逗我开心,依然清晰,回忆里,那些曾经,有笑有泪的光阴。”
“就算偶尔风吹雨淋,也要握紧你的手心,未来的每一步脚印,相知相惜相依为命,别忘记之前的约定,要和你同手同脚地走下去。”
(七)
姑姑结婚的那天,父亲还是去了大庆。突然觉得自己对姑姑放下了成见,也许是怜悯或是其他。
母亲没多说什么,父亲走后,她同我说:“你父亲该去的,就那么一个姐。”
母亲自嘲似的说:“怎么办?管荧快忘了咱们了。”我笑笑说:“没事的。”
有些记忆从来都没有消失,它们只是没有被开启罢了,它们都还在。
(八)
我与母亲陪姐去了北京,希望可以找到方法缓解她的病情。
大夫见到我们很诧异:“不是说了么,真的没有办法,真是少有你们这样执着的,真不知道是夸你们还是骂你们好。”
“其实这种病人承受许多痛苦,他们没有选择的余地,只能看着身边的一切一点点地被自己抛进深渊,再也找不回来,等到他们什么都不记得的时候,或许是一种解脱。”医生说。
姐只是笑着:“没什么,只要你们记得我就够了。”好像回忆说不要就不要了。
“你叫我怎么放弃?”
(九)
我们回到家的时候,父亲已经回来了,脸上带着如释重负的笑。从那以后,没人再提起姑姑,父亲唯一的姐姐。
我又带姐去了老房子,那房子更加破坏了,显得很滑稽,宛如一个不倒翁。
我们都没说什么,坐在地上,身后倚着墙。
姐突然问我:“你叫什么了?我怎么忘了。”
我愣住转过脸冲她笑笑:“忘就忘吧!那不重要。”
“嗯,我是一个偷着上房抓鸟不听你劝最后从上面掉下来的小男孩,你是一个曾被炮仗烧焦头发的小女孩。我们成绩都很好,我向往外面的世界,你给我买好吃的。你瞧,这就是我们,只是长大了而已。”
我将头转过去,用手偷偷抹掉眼泪。
“你怎么了?”她关切地问我。
“没什么。”我牵走她的手。
“我带你回家。”
浮生若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