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逝者如斯——生者徒悲
福临悲痛万分,他仅仅是在表达悲痛和哀伤吗?仅仅是为了他真情、深情、痴情所爱的董鄂氏吗?当然可以这样看,但并不完全。他也在借题发挥,在宣泄他痛苦的失意和满腔的愤怒!他最重要的精神支柱垮了。顺治在万念俱灭的情况下,写下了这样一首诗:我本西方一袈裟,为何生于帝王家?天下万事纷纷扰,不如空门补破衲……
晨光明亮,刚刚下朝的顺治匆匆步上承乾官玉阶,向宫门迎驾的宫女问道:“贵妃好些了吗?”
宫女含着泪颇声道:“娘娘高烧不退,又是一宿未眠……”顺治摇头叹息着,进入承乾宫内室。董鄂妃此时卧于病榻上,已气力不支,但两眼仍含情脉脉地注视着顺治皇帝。顺治快步上前,佯作欢颜道:“朕刚刚下朝,就看你来啦。朕瞧你气色比昨日好多了。”
董鄂妃喃喃地:“皇上头发乱了,臣妾想替皇上梳梳头发。”顺治顺从地坐到榻上。董鄂妃勉强坐起,像大姐那样为顺治梳起头来,继续道:“皇上啊……臣妾下辈子还想为皇上梳头。”
顺治悲伤地:“爱妃啊,别说不吉利的话,朕和你一定会白头到老的。”
鄂妃道:“臣妾知道这病是无救的,臣妾惟一的恨事,就是没能为皇上留下一位骨肉如我一样陪伴皇帝……”顺治伤心至极:“你就是朕的骨肉。”
鄂妃哽咽着:“臣妾求皇上两件事。其一,臣妾死后,求皇上保重龙体,其二,求皇上大赦天下……”顺治感动不已:“朕没有你,就没有天下。朕不想要天下,只想和你白头偕老。”
顺治十七年八月,董鄂皇贵妃病势加重,皇上大赦天下为皇贵妃祈福,并亲往西山碧云寺礼佛,为她祈祷。此举只有太后病时,皇帝才做过。
正在为她祈祷之时,闻报皇贵妃病危!他顾不上了威仪和身份,策马飞奔,直奔承乾宫。来到董鄂病床前时,董鄂已处于弥留状态。他扑到床边,握住董鄂消瘦的手,轻声的呼唤她的名字,热泪一滴一滴落在董鄂冰冷的手背上。董鄂听到了他的声音,费力的睁开眼睛,用断续的微弱的声音说:“妾今离去,皇上……当保重龙体,只是不能报答……报答皇上的恩情,唯愿来生……”她无限深情和留恋的最后看了一眼福临,看了一眼心爱的人,慢慢闭上了眼睛。她的手从福临的手中渐渐滑落,福临仿佛被人在心口刺了一刀,眼前一黑,昏了过去。在场的太后及嫔妃大乱,太医诊视后道:“皇上是急火攻心而致昏厥,少时会醒。”福临醒来时,看到的是董鄂已经冰冷的尸体,她的神态安详,如生前一般美丽、圣洁。他抚摸着她雪白冰凉的脸,突然抽出一支匕首,道:“你等我,我就来陪你。”说完,向颈间刺去。这个举动所有在场之人都没想到,几个太监手疾眼快,冲上来抓住他的胳膊,并抢下了匕首。福临大怒,疯狂的挣扎着,试图夺回匕首。孝庄太后泣不成声,道:“你要寻短见,就先杀了我吧!”福临楞在那里,半天才痛哭出声。为了避免皇帝再次寻短见,太后命数十名宫女太监日夜把守。
福临传御辍朝五日,将自己关在房里,整个养心殿都留有董鄂的倩影,那是他们共同相处了四年的见证。睹物思人,他抑制不住悲伤,奋笔疾书。下笔之处,泪水与墨汁相容,完成祭文,眼泪已经模糊了双眼。写完、哭过之后他的心里仿佛轻松了许多,他知道,从此心已随董鄂而去,再不会回来了……
顺治十七年八月十九日,董鄂妃在承乾宫内去世,时年仅22岁。顺治帝大悲莫过于心死。他下令内阁自八月十九董鄂妃逝日起,直到十二月,凡奏章题本,都须用蓝笔批答,以示哀悼,明年新正日,方许恢复朱色;命全国服丧,自哀诏到日,官吏一月,百姓三天。
从满洲入关,到天下一统,十七年来,朝廷还没有举行过这样隆重的葬礼。于是,北起长白山、黑龙江,南到两广福建,西越河西走廊,东至海滨,广阔的大地上、处处设起灵位、飘起白幡,成为第一次的国丧!福临的悲痛哀伤,化作数千言的祭文,在董鄂妃头七的最后一夜,和着他嘶哑的吟诵、和着他无尽的泪水,焚烧在他最心爱的人的灵前。他亲自守灵,直到天明,已是八月发七日清晨,董皇后的二七了。
董鄂氏临终嘱咐葬礼从简,不可虚靡奢侈;福临却怕爱妻在另一世界受苦,不仅于灵柩所在的景山开设了规模宏大的水陆道场,为董鄂氏超度,使她早升天堂;而且还在棺椁中装满了珍宝为她殉葬,以致抬棺的数十名八旗大员都感到沉重得大不寻常;又由数百名能工巧匠为董鄂妃日夜赶制两座金碧辉煌的冥宅,那是和她生前居住的承乾宫正殿、寝宫尺寸完全相等的木制模型。董鄂妃生前所用的一切床帐家具器皿和珍宝摆设,全照原样放在原处,所有这一切,都将随同她的遗体灵柩火化。福临更担心爱妻在另一世界无人陪伴、无人服侍,竟不顾劝告,赐死30名宫女太监为董鄂妃殉葬!更有甚者,一名宗室的辅国公和一名承政,因在董鄂皇后丧期中作乐,被人举报,皇上大怒,撤了承政职差、夺了辅国公爵位,一并禁锢了起来!顺治还下了一道超乎寻常的旨意:命令亲王以下,满汉四品以上的公主、王妃、命妇齐集景山门外哭灵,对哭得不动情的严惩不贷。之后,顺治又下令追封董鄂妃为“孝敬皇后”,并在用怎样的谥号上,同大臣们计较不休,直到把谥号增加到14个字——“孝献庄和至德宣仁温惠端敬皇后”,才肯罢休。
福临仅仅是在表达他的悲痛和哀伤吗?仅仅是为了他真情、深情、痴情所爱的董鄂氏吗?当然可以这样看,但并不完全。他也在借题发挥,在宣泄他痛苦的失意和满腔的愤怒!他的两根最重要的精神支柱都垮了。
七 顺治与汤若望的深厚友谊
1 向往回归——不解之缘
顺治是心智超人,却又稚气十足的皇帝,他怎么会与汤若望打交道?顺治为何对一位金发碧眼外国老人感兴趣呢?
福临的童心和孩子气,只有在一位外国老人——德国传教士汤若望面前,才能流露无遗,才能得到无忧的、畅快的发挥。福临把这位外国传教士称作玛法――满语中爷爷的意思。大清皇帝怎么会有一个日耳曼族的欧洲玛法呢?他们的相识相知颇有点传奇色彩。
汤若望,公元1592年出生于德国莱茵州科隆城一个古老的贵族之家。他自幼就立志献身于上帝的事业,成年以后放弃了爵位的继承权,取得神甫资格后正式成为一名传教士,并勇敢地选择了荆棘丛生的艰苦的路,远渡重洋,来到了遥远的中国。他刻苦学习汉语和汉文,努力使自己变成一个中国的“士”。他对自然科学有着广博的学识,尤其是在天文和历法方面的造诣颇高,并以西方天文学、数学为媒介,结交各界各流。深受摄政王多尔衮的赏识,屡加晋封。
出于一次偶然的机会,顺治皇帝立即喜欢上了这位外国老头,并且尊其为“玛法”,汤若望因意外的成功而身价陡增,皇太后甚至纡尊降贵,认他为“义父”,他在宫中的特殊地位和作用可想而知。而这时,汤若望已对顺治和皇太后颇为注意,认为很可能在他们母子身上实现传教的诸种计划。于是,汤若望便利用职掌钦天监大权的有利条件,暗中保护少年皇帝免遭大难。
顺治亲政之前,一个偶然的机会,小皇帝来到钦天监,一位大胡子、蓝眼金发的外国神父引起了男孩子的极大好奇。这个外国老人竟然私下里悄悄地对小皇帝说了几句他既想听又怕听的话:
“我要提请皇上注意,摄政王专权朝政、专横跋扈的危险倾向。不过,据我的观察,这位皇叔父身体已经十分虚弱,很可能会早死的。”
福临当时没有任何表示,心里却巴不得汤若望预言成真。因此,他对这位德国神父留下了深刻印象。由于当时多尔衮摄政的特别环境,福临没能与汤若望继续交往。汤若望此举一则是真的替小皇帝担心,再则是自己心中早已下注小皇帝将来定会亲政,所以和他拉关系为自己日后传教成功开路。小小年纪的福临当然不知道他的心眼,但受关爱较少的福临对他的一番话很是感动,对他留下了很好的印象。
2 顺治与汤若望莫逆交之谜
汤若望得到顺治和孝庄皇太后的无比信任与依重,建立了让旁人不可理解的情谊。汤若望究竟对顺治施以怎样的影响?
当顺治确信汤若望诚实可靠的品格时,他才向神父敞开了自己的心扉,选定他为知心朋友。皇帝称神父为“玛法”,这种称谓里包含着晚辈对长辈和弟子对老师的敬仰之情。在结识了汤若望之后,顺治帝似乎从这个鹰鼻鹤眼的人身上发现了许多新东西,至少这些东西是在中国人身上看不到的。强烈的好奇心与求知欲,驱使他违背了君臣之礼,纡尊降贵,在两年之内亲自去拜访汤若望达24次。而且,汤若望并不像中国臣僚那样每次在大门口铺放地毯,或者为接驾而忙得惊天动地,甚至连饭菜都不专门预备。有时汤若望外出,恰逢顺治来访,皇帝吃了闭门羹也不生气。两人之间完全是极为平实的朋友关系,这让整日接受磕头的顺治帝尝到了又一种做人的滋味。
顺治帝在汤若望的住所内显得十分随便,时而坐在朽案前的一张椅子上,有时干脆坐在一个普通的长条凳上或在神父的床上盘腿打坐。按照当时的规定,凡是皇帝在臣僚或普通人家坐过的地方,该处必须覆以金黄色布以示尊贵,别人只能向那里磕头膜拜,从此无人再敢去该处坐卧。汤若望曾经诙谐地问道:“陛下,您坐过了这里所有可坐的地方,那么以后我该坐在哪儿呢?”顺治帝有些吃惊,摆手道:“玛法,说真的,对于像你这样学识渊博的人来说,再搞这些做法是不合适的。你觉得哪儿舒服就坐在哪儿吧。”
顺治帝经常一连几小时地在耶稣会聊天,参观教堂和住房,仔细询问每一个他所感兴趣的问题,特别是神父们给观象台制作的那些西方天文仪器,几乎使顺治帝着了迷,皇帝的寿诞是一件隆重之事,百官均须入宫朝贺。在这种冷峻而无亲情的环境中长大的顺治皇帝,一旦沐浴于欧洲耶稣式的人性煦风中,他那颗冰冷而狂傲的心也顿时被温暖了,欧洲的史料中有这样的记录:
一次,皇帝在赐宴后赠给汤若望两柄扇子,上有御笔书画和玺章。汤若望对此十分感激,并让一位朝廷要员观看礼品,那人惊叹道:“这礼品的价值足抵两千两银子。”
顺治十分惦记汤若望的安全,晚上不让这个年近6旬的老人骑马回家,而派一些皇室亲王护送,以防不虞。好学的皇帝像学生一样拜汤若望为师,学习天文知识。他们常谈论日月食的原因,关于星座的排列和名称,例如行星与流星。他们讨论中最热门的话题是统治术和社会救济。“为什么有些道貌岸然的官吏不能恪尽臣职,无法使人信任呢?”皇帝问道。
汤若望直言不讳地说:“我认为上行下效,你应该是大臣们的榜样。”
年轻气盛的顺治闻言颇为不悦,拂袖而去。心感惭愧的顺治,没过多一会儿又回来了,不仅怒气全消而且深自后悔,亲自给老师送上奶茶。他常因为过分沉湎于狩猎,从而对国家放松了治理而后悔。汤若望当然懂得,皇帝是一位权力无限的人,只要他稍加暗示,杀人是件轻而易举之事。可是汤若望是个非常有原则的人,他也相信这位青年皇帝的品格和胸怀,把自己认为正确的观念灌输给他。顺治听取了汤若望的批评,并请玛法经常开诚布公地指出自己施政中的弱点。汤若望被年青皇帝的诚恳感动了,他眼含热泪地劝谏道:“不要成为一位对百姓们喜怒无常的继父,而应是一位慈善良好的父亲;不要把处理国家大事的责任向下推诿,而应对官吏们制定一个标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有一次在顺治帝的生日礼宴上,皇帝突然当着所有达官贵人的面,走到汤若望跟前宣布:“玛法,我想把过生日的地方改在你的住处,而不是在皇宫之内。”此话一出,不仅汤若望大为惊愕,百官也都大为吃惊,弄不清这位难以捉摸的年轻皇帝想干什么。汤若望怎敢违命,赶忙昏头胀脑地跑回住所,临时凑了12张桌子,这规格根本无法与皇宫内相比,但顺治帝还是兴高采烈,特意安排了一场18只大象的比赛,为洋玛法助兴。皇帝如此礼遇洋神父的事情,使大多数官员深感不解,一时成为京城里的佳话。
汤若望几乎可以不受限制地进入紫禁城,即使皇帝身在郊区的行宫、狩猎的围场等地,只要汤若望有事都可随时求见。在皇宫里赐宴或召见时,汤若望被特许坐在铺有貂皮褥垫的椅子上,并且紧挨在御椅之侧,其他官员则跪在远离皇帝宝座的丹埠之下。一个荷兰使团曾见过并记录下这个场景:“一位来自科隆的耶稣会神父,长着银白色的长须,剃着满族发式,身着粗糙的衣服,受到中国皇帝的格外敬重。”汤若望获得特准,可以在觐见时免除宫中的一大套繁琐礼节,甚至连三跪九叩的面君大礼也可简化。当然,尽管汤若望极不习惯盘膝而坐,而伸直两腿的坐姿则是十分无礼貌的,他也只能遵礼而行。每当两腿发麻的神父想站而无法伸直腿时,顺治帝甚至亲自上前扶助,然后亲自斟上奶茶,此乃中国臣僚们从未见过的殊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