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治看了,便在腰上挂着的笔袋里掏出一支笔来,替他补画上两条眉毛。那和尚见顺治替他画了眉毛,便爬在地下,连连磕头,口中喊着:“师父”,说道:“我师父叮嘱我:‘那补画眉毛的人,便是我的后身。’我听了师父的话,如今恰恰二十年,便下山来寻访,在江湖上漂泊了多年,才找到了你。你不是我的师父是什么?请师父快回山去。”顺治便问他:“你的师父如今到什么地方去了?”
那和尚说道:“我师父自从给了我这幅画以后,第二天便圆寂了。”
顺治听了,低着头半晌,忽然大笑道:“我想跟你去!不过我还有些事情要料理完以后才能去。”
这个癞头和尚叫行森。
这次遇到行森和尚顺治觉得简直是一种宿命,从此,他和行森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行森便经常在紫禁城内走动,他的癞头慢慢地开始好了,人也变得清洁而睿智。
这天,顺治从肩舆中出来,朝大殿走来。行森待顺治走到跟前,恭敬地合十行礼道:“阿弥陀佛。皇上气色灿烂,隐然佛光瞬滋。”顺治笑道:“行森,朕今日为阿哥们廷试。朕请你来,是要你同场观试,暗中参读各位皇子的骨格气象,看看谁最具有聪慧福寿。”行森感到意外:“皇上的用意是……”
顺治沉吟着:“这些年来,朕对世外空门心驰神往,而对于每日千丝万缕的朝政俗务却感到精疲力尽。朕想预先遴选一位储君,以备有朝一日。国脉不致中断。”
行森一阵惊喜,立刻又敛容慎言道:“贫僧佛学浅陋,肉眼凡胎。阿哥们都是天之神器,贫僧只怕眼力不及。何况,储君乃国之大事,僧人更是不敢唐突。”
顺治道:“大师不必谦虚。说穿了,朕只是要你看一看他们,谁的命脉最硬,谁的佛缘最厚。别的你不用管。”行森低头道:“贫僧接旨。说罢,随顺治进人文华殿。”
顺治阔步走进殿中,坐入正当中那只九龙榻上。行森在后侧站定,双目炯炯审视着众阿哥。众阿哥早已站好,这时一齐跪倒同声高呼:“请皇阿玛安!”
顺治亲切笑道:“阿哥们,朕好生羡慕你们,朕像你们这么大时,就不得不登上皇位。从此后啊,表面上是管治天下,实际上是被天下管治。而你们却可以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今儿,朕想瞧瞧你们的课业,听听你们的学问。都入席吧。”
众阿哥道:“谢皇阿玛。”众阿哥纷纷入案。文华殿中,顺治起身走到阿哥们的书案当中。阿哥们各据一张书桌,端坐如塑,目不斜视。此刻,考场如战场,笔墨如刀剑,阿哥们要在父皇面前争强斗勇,博取宠爱与恩赏。顺治缓缓走到每位阿哥跟前都停下,叮嘱道:“阿哥是天上的星星,地上的龙脉。寻常百姓读不好书,只坏他一个。阿哥读不好书,就坏了一方天下。是不是啊?”皇子们以粗细不匀的嗓子齐声应道:“是!”
顺治边走边说:“大清几代先王奋斗不息,才有今天海内一统。而今,咱满人入关也十几年了,但前明余孽仍在,百姓人心不稳。阿哥们要记住,取天下靠的是弓马骑射,但治天下却要靠文教科举。咱满人的金戈铁马,虽然能灭掉前明的水陆三军,但是,灭不掉汉人的千年文字,灭不掉诗词曲斌,灭不掉圣人之言、士子之心!……”
顺治在玄烨案前站住,盯着他道:“怎么办呢?咱满人要向汉人们学!朕希望你们,不光弓马骑射要比汉人强,而且在读书写字、诗词曲赋上,也要比汉人强。”玄烨凝神倾听着。顺治示意阿哥们开始考试。
顺治坐于九龙榻上,悄悄地对身后的行森说:“大师,请为阿哥们参读骨相。”行森凝神运气,细细观看众阿哥。顺治关切地注视行森,少顷,问:“如何?”
行森低语道:“以贫僧看来,阿哥们个个都贵不可言。尤其三阿哥玄烨……”
“怎样?”顺治急问。
行森说:“如月驻西天,鹤立鸡群。圣上请看,他虽然跪着应试,却气定神闲,朴素无华,心似古井,身如磐石。”
顺治对玄烨看了一会儿,突然走到他身边,抓起玄烨笔下的卷纸,一下下撕碎。碎片落到玄烨身上。玄烨惊惧,行森微笑不语。顺治道:“玄烨,把试卷上文章背出来,一个字都不许错!”玄烨一怔,接着朗声诵读:“古之学者必有师。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人非生而知之,孰能无惑?……”顺治打断:“好。朕问你,试卷写完了么?”
“没完,皇儿还有一半儿没写呢。”
“再念出来,也不准错一字!”
“孔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是故,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如是而已。”
顺治赞道:“好好!下笔之前,已有成竹在胸。”稍微停顿了一下,又对众阿哥说:“你们都记着,好文章不在笔墨上,而在心坎里。心上有,笔下才能有,得人心便能垂千古。玄烨,起身。”玄烨站了起来。
顺治道:“朕点你为廷试头名。你要何赏赐?”
玄烨惊喜道:“我要饱饱地睡一觉,随使我睡多久,都别喊我。顺治见玄烨额头上的汗水,十分心疼地替他拭去,说道:”你累了,就在朕的龙椅上歇着吧。”
顺治与行森一起走下华文殿的台阶,行森说道:“贫僧看来,皇上非但前世为僧,今世早晚也会重归佛门。”
顺治摇摇头:“朕身为大清国君,虽然有心向佛,但无法超脱。”行森道:“那只是皇上尘缘未断。”顺治叹道:“唉,这帝位是一把黄金锁呀!朕六岁登基,名为君临,实际上是被天下锁住。”行森一笑:“皇上不是将龙椅送出去了么?”听见这话,顺治惊愕地抬头看了行森一眼。
行森道:“皇上是金轮王转世,命里有大善根,心中有大智慧。天赋佛性,不学而自明,因而为天下至尊也。”
顺治眼望着浩瀚的天空,默默地摇了摇头,他对人生充满了困惑。
4 出家之战——早逝讣告
世间的争权夺利、杀伐流血、猜忌争夺、明欺暗算等诸般苦恼,让顺治渴望精神的彻底解脱,那么董鄂妃的死就是“最后一根稻草压断了骆驼的腰”,他尘缘已断,佛门大开。顺治出家、早逝终成谜。
承乾宫内,昏暗不清,千百支白烛幽光闪闪,布满各处。董鄂妃生前的一切器物摆放如旧,灵床上有一袭董鄂妃用过的龙凤霞被。宫中只有顺治与行森二人。顺治面如死灰,枯坐在灵床前。行森和尚手拈佛珠,在为董鄂妃诵经超度。日益为政务家事所累的福临,此时心里是多么的凄凉,只有与行森在一起,他才觉得好受一些。他冥冥中感到,只有佛才能使他得以摆脱世间的争权夺利、杀伐流血、猜忌争夺、明欺暗算等诸般苦恼,以求得精神的彻底解脱。
顺治望着周围如梦幻般的景物叹道:“我从何处来?为何落入帝王家?”
行森道:“皇上外有佛缘,内有禅心。虽然君临天下,仍是一个梦中僧人,只是常在半梦半醒中罢了。贫僧深知,皇上素有禅心,倾心向佛。而鄂妃是皇上在人间最后一缕尘缘,皇上爱她胜于爱天下。”
顺治似有所悟:“朕现在想起来,前世确实是僧人。朕五时三节到佛寺敬香,每当看见那明窗净几、黄卷香炉,就不想回宫啊……”
行森道:“董鄂妃仙逝,皇上尘缘已断,佛门大开,正可了却烦恼,跳出苦海,阪依佛祖。”
顺治犹疑道:“朕此时,心窍七颠八倒,魂魄四分五裂。这皇宫与佛门,令朕左右牵扯;这人世与出家,令朕进退两难。”
行森长袖一挥,满宫白烛摇曳不定:“皇上请看,人生如残烛,越烧越短;尘世如汤药,越熬越苦。纵然你是万乘之尊,也躲不过灰飞烟灭的一天……”
良久以后,顺治帝点了点头,自言自语地说道:“也罢,是时候了。”
第二天,顺治来到皇太后的宫殿,跪在母亲的前面说道:“儿臣就是来向祖宗请罪的。”皇太后已经预感到他的来意,眼睛望着窗外,神情落寞地说:“你有何罪?”
顺治低着头说道:“儿臣不配做一个皇上。儿臣想……想禅让帝位,皈依佛门。将来,也不进奉先殿了。”
皇太后转过头来,眼睛望着自己的儿子,她曾经给予了多少希望的儿子,心里的痛楚难以言表。皇太后斥道:“荒唐!不就是一个鄂妃么!她一死,你万念俱灰,皇位都不要了?天下女子多的是,难道就她有花容月貌?难道她比大清江山社稷更要紧?”
顺治深情地说:“母后说的是。女子如草遍天下,但鄂妃只有一个。母后啊,满朝文武、宫女太监,都把儿臣当天子,敬我、怕我、利用我,儿臣表面上是万乘之尊,实际上却是孤家寡人,苦不堪言。只有鄂妃从不把我当皇帝,却把我当作弟弟,我俩什么话都能一起说,什么苦都能一起咽。漫漫长夜,我俩时常哭在一块,也时常笑成一团。母后啊,天下还有比这更亲的人么?福临如果只有天下没有亲人,那还能叫做人么?”
皇太后知道,几句话是不能把自己固执的儿子说服的,她脑瓜一转,决定从行森身上开刀,都是这个和尚搞的鬼,自己的儿子如走火入魔一样。要使顺治抛掉出家的念头,只有堵住源头才行。想到这里,皇太后把顺治拉起来,让他坐到自己身边,说了些安慰的话。顺治走了以后,皇太后马上找到在佛界有名的高僧玉林秀,对他恩威并施,让他去阻止行森继续蛊惑皇上。
顺治这天脱去龙袍,穿上袈裟,剃了头发,坐等行森到来。时光在一分一秒地过去。二人说好今天一起离开皇宫,相伴着到五台山去。顺治看到身边的吴良辅预言又止的样子,顺治问道:“行森大师呢?”吴良辅:“他被玉林秀祖师判为‘妖僧’,架上柴堆了。说要把他化为灰烬!”顺治勃然变色,急忙问:“人在何处?”吴良辅:“后花园。”顺治忙跑到后花园。顺治看到行森已经被架到柴堆上,内心一下子十分焦急,他对玉林秀道:“朕剃度出家,归隐佛门,是朕之夙愿,与行森无关。行森如是妖僧,那朕是什么,朕岂不成了妖门余孽了么?快将他请下柴堆!”
玉林秀沉静地说道:“你若是佛寺僧侣,那无权向老僧发号施令;你若是当今皇上,那么就请你口赐圣旨,老僧立刻将行森解下。”顺治朝一旁的索尼吼叫:“你们快将行森请下柴堆!”
索尼原地下跪:“请皇上下旨。”顺治呆住了,半晌终于道:“我懂你们意思了。我如果下旨,就仍是个大清皇帝,天子无虚言;我如果不下旨,则救不了行森。是不是?”玉林秀双掌合十道:“正是。”
“好,那朕就自己动手救人。”顺治亲自扑向柴堆,然而半道上被众法僧拦住。他们齐齐叫着:“请皇上下旨!”
在场的文武大臣也全都跪下,痛呼道:“请皇上下旨!”
顺治望着眼前的局面,内心如焚,一时僵在那里。这时他听到一声鸟叫声,他抬头向天上看去,一只燕子正从天上飞过,它是那样的安详和舒展,他联想起自己这些年来内外交困,痛不欲生的生活,很想放声痛哭。自己什么时候能像这只鸟一样快乐过?也许是这只鸟给他带来灵感,也许是冥冥之中的一道佛光照亮了他的心。顺治突然不想再挣扎了,他沉静下来。
顺治突然像僧人那样席地而坐,双手合十,举目对行森道:“是你超度了我,今日,轮到我超度你一回了。”然后垂首默诵经文。柴堆上的行森露出微笑,说道:“你本是佛门‘行’字辈僧人,今日得道,皈依我佛。法号“行痴”。记着,今日起,天下再无皇帝福临,只有僧侣行痴!”
顺治拜伏于地:“行痴拜领法号。”玉林秀怒极下令:“举火!”众僧将柴堆点然,火焰熊熊而起……柴堆顶上,行森在烈火中慨然而歌:
“天地玄黄佛光照,海枯石烂禅心老;金銮殿上度天子,刀斧丛中说禅道。哈哈!……痛快!痛快!”
顺治皇帝高唱着他的归山歌,扬长而去:
“……吾本西方一衲子。因何流落帝王家。十八年来不自由,南征北战几时休。我今撒手归山去,那管千秋与万秋。”
皇太后见到顺治脱下的龙袍,内心的悲愤和绝望难以言表。她尽量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尽量让自己的身体不再颤抖。皇太后试探着走了几步,她知道自己没有力量走得很远,于是扶着一把椅子停下来。
皇太后尽量平静地说道:“索尼草诏,布告天下。顺治皇上于顺治十八年正月初七日子刻龙驭归天!”索尼说道:“是!”
太和殿内外,于是白樟遮天盖地,哀声不绝。天下人都知道,大清的开元皇帝顺治因为天花的原因,不治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