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跳,去开开眼也好啊。”王楠秋挤眉弄眼地说。“说是跳舞,其实还不是去抱女人,小腰一搂,意思全到啦。”
“随便抱?”郑青阳来了兴致。“有这样的好事?”
“当然随便抱,还巴不得你抱呢,你不抱,她靠什么吃饭?”王楠秋得意地卖弄道。“你别说,金猫里边有好几位‘弹性女郎’[ 英文dancing girl的音译,即舞女之意。]长得还真漂亮,依我看,好些长三堂子里的货色,还不到这点尺寸。”
“啥叫‘弹性女郎’啊?”郑青阳谦虚地讨教。
“你不懂,这是英语。”王楠秋回答道。
下午场客人并不多,王楠秋花一块钱买了十张票,撕下五张递给郑青阳,说呆会儿自会有女人来拉你,如果看得中意,你就跟她去跳,完事后给她一张票,记住,一曲一张啊。
光线黯淡的舞池里,只有两三对男女搂抱在一起晃悠,留声机里播放着一惊一乍的洋曲,音量不高,声音也糊里糊涂,郑青阳想,还没乡下红白喜事上吹鼓手们的吹打热闹呢。再看种马王楠秋,已经抖擞精神摆出一付轻骨头模样,抱着一个长相小巧的姑娘,像一只被抽打的陀螺那样飞转起来。
“先生,请。”一个轻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郑青阳定睛一看,面前不知什么时候飘来了一个留着长波浪卷发的女郎,正幽幽地看着自己。
女郎年约二十一二岁,身穿单薄的水蓝色短袖旗袍,露着两段白藕一样的胳膊。上海的冬天虽然并不寒冷,但眼下毕竟已是农历十一月的天气,这样的打扮,看上去还是有点“极形极状”[ 江浙沪俚语,有极致、夸张、穷凶极恶之意。]的。再细看女郎的长相,瓜子脸、大眼睛,肌肤洁白细嫩,眼波虽未顾盼,却已洒尽风流韵致。但是,这股洋腔洋调的风流相貌底下,却又难掩一种骨子里的愁苦与哀怨,尤其是涂得鲜红的嘴唇,微启着似乎正欲倾诉衷肠,竟会令人心头泛生莫名其妙的怜爱之情。这种惊心动魄而又略带凄迷的美艳,与金猫寒伧的环境极不相宜,使头顶的华灯顿时失色,也像枪弹一样瞬间击中了郑青阳的胸膛。
如果说,胡金绣和老虫窠里的几位姐妹让郑青阳懂得了什么是女人,那么今天在金猫,方才如梦初醒般知道了什么叫真正的女人。郑青阳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像被施了魔法一样稀里糊涂地站起身,跟着女郎走进了舞池。事后回想起来,郑青阳总是十分佩服自己,一个原来根本不知道跳舞为何物的人,竟敢在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一展“舞姿”,其勇敢程度堪比不懂武功之人上台打擂。
意识是模糊的,手脚是僵硬的,但这并不妨碍郑青阳学着王楠秋的样子一手抄住女郎的细腰,双腿不知所云地移动着,看上去进不像进,退不像退,笨拙得像码头工人在搬运货物。女郎温顺地微笑着勉为周旋,皮鞋上被踩了好几脚,但丝毫没有嗔怪之意。
音乐声中,郑青阳原地乱转,惹得几位“摆测字摊”的看客偷笑起来——上海人将呆坐在舞厅里光看别人跳舞的客人喻为“摆测字摊”——脂粉香气飘来荡去,不知不觉中一曲终了,郑青阳被牵着手送回座位,这才想起王楠秋要给票的吩咐,连忙从口袋里手忙脚乱地翻出那一叠舞票,想也没想,一股脑儿塞到女郎的手里。
“先生全给我?”女郎一看是五张,有点吃惊。
“是。”郑青阳点点头,自己也搞不清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多谢先生。”女郎脸上含笑,扑闪着大眼睛微微一躬。
窈窕的身影飘然而去,空气中残留的一丝脂粉气渐渐散发,令郑青阳觉得自己的灵魂也被勾走了。
“老兄,你傻不傻啊?”王楠秋凑过来嘲笑道。“你一下子给五张,十足的‘洋盘’、‘阿确细’[ 上海俚语,傻瓜、外行、容易上当之人。]。我看你啊,呵呵,像是吃足迷魂汤了。”
“这么冷的天,蛮‘作孽’[ 上海方言,可怜。]个。”郑青阳答非所问地用刚学会的上海话生硬地说道。
远远望去,那女郎正披着一件呢大衣坐在角落里,怀里抱着一只热水袋,抓紧时间取暖,等候下一曲到来,确实有点“作孽势势”。
王楠秋指点道,送舞票里边也有许多讲究,摆正规矩一曲一票吧,会被嘲称为“刮精码子”和“丹阳客人”[ 丹阳为“单洋”的谐音,嘲笑客人将一块钱滴水不漏地用足。];大方点多给几张以示宽绰吧,又会被笑作“寿头码子”[ 指猪头,源自苏州,原指猪头上的皱纹像一“寿”字,后泛指痴呆、傻气,做事不合常规和情理。]和“洋葱头”,所以一般老手都是一曲两张或两曲三张,不丰不俭,皆大欢喜。
郑青阳想寿头就寿头吧,老子就高兴做这个寿头。
出了舞场,郑青阳作东请王楠秋喝了一顿小酒,顺便讨教一些有关跳舞的知识。王楠秋三杯五加皮下肚,一时兴起,一边侃侃而谈,一边拉住郑青阳当场操练。于是,郑青阳知道了转圈的叫华尔兹,摇晃的叫布鲁斯,忽快忽慢的叫狐步舞,脑袋乱摇的叫探戈舞。王楠秋平生所学正愁无人赏识,大有英雄无用武之地的苦痛,今天第一次开山门收徒,恨不得一夜之间把郑青阳打造成上海滩上的一代舞王。这下可好,乘着酒兴,满桌的好菜也顾不得享用了,站起来弯着自己的水蛇腰作婀娜多姿状,让郑青阳搂着他练习进退步法,把旁边的吃客和伙计笑得嘴都合不拢。
“回家以后抱张长凳再练!”王楠秋谆谆教导道。
回家以后,回味着刚学会的洋本事,还是觉得有点失魂落魄,除了觉得这跳舞大有乐趣之外,眼前挥之不去的,就是那抱着热水袋楚楚动人的身影。郑青阳不识字,倘若他能够读懂街头书摊上比比皆是的“恋爱的心理”、“青年之恋爱”等读物,那就不难准确无误地判断出这样一个事实:自己已经恋爱了!
郑青阳觉得,不管怎么说,自己现在应该考虑认几个字了。平时看人家没事看书读报,哪怕只是走路时腋下夹着书报,总是十分羡慕。眼下在上海滩混,不比种田和打仗,不识字肯定吃不开。试想,哪个像样的女人会看得上不识字的大老粗?
当晚,看准梁中昌闲着没事,表哥长表哥短地缠着他教自己认字。梁中昌倒是很高兴,连说这是好事,当即找来纸和笔,写下一连串的“人、刀、口、手……”郑青阳更加认真,像新入学的童子一样正襟危坐,一丝不苟地跟着念,把大家笑得腰都直不起来。
晚上临睡觉前,脑子里还想着“人刀口手”,但想得更多的却是那两段白藕一样的胳膊。第两天下午,匆匆吃完中饭,郑青阳又鬼使神差般一个人进入了金猫舞厅。
午场依然人少客稀,郑青阳口袋里揣着十张票,别的货腰女郎来拉他,一概摇头拒绝,单等昨天那位“作孽势势”的漂亮女子走近,连忙一跃而起,精神百倍地走入舞池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