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寓房子给人的感觉是，灰灰的冷白泛着阴阴的不安，再加上一层没有个性的拘束感。住进去好像都会变了面目模糊；越是大的空间，就越见出家徒四壁的干冷，而区区几坪的空间即使住满了人，也是荒荒的，一种不得秩序的燥热，和一丝丝失意的凄凉，尤其从大门的小孔孔看出去时，世界霎时变得无情无味，谁上门来，就真的成了“来者不善”了。
我们家一向住惯了平地大房大廊的，突然住到闹区的顶楼公寓来，上不接天，下不着地的，起起坐坐总觉得是走在云端里，又像攀附在一棵大树上，每次做梦常会是全身一纵，滑了一跤，两脚恰恰煞在边边上，有人说是长高的征兆，我倒以为像一颗心没悬牢，时时耍滑垒，要掉出去了。自从搬进新屋来，家里竟忘了留给我一间卧室，每晚都在客厅打地铺睡，天一亮就赶紧收拾好，好像天天在露营，又像沙漠赶骆驼的牧人，随时准备上路的，但是长天老日，我还是没走成，活似就此赖定不走了，一辈子都不走了。
一个冷天大清早，外头还摸黑着，我睡在弹簧垫铺上，爸爸猛地叫醒我，沙沙地吼：“起来起来，淹水了还睡，把你漂走了你也不知！”我睁一只眼听，没道理，六楼上哪里会淹水？说梦话哩！别过脸又睡，爸爸看我没动静，蹲下来摇我说：“明明是淹到耳朵边了，看你还睡！”吓！原来真淹水呢！棉被一掀，抱到沙发上，垫铺像一块三明治，是湿湿的泡着牛奶的那种；我乘风而立，想想自己就是那只落在水里又会坐叶子的小蚂蚁，要是没人发现，我就坐着叶片漂到河里去钓鱼。
爸爸找来了抹布水桶，我光着脚板，抢滩似的赶水拧水，水是从厨房的排水管孔冒上来的，像一柱酸酸的泉水，止都止不住，满室湮着馊味，有米粒有虾头，真个霉头倒得滑稽可笑，难怪既济卦后头会跟着未济卦，未济到了家又是乾坤复始，更难怪三十年要在河东，三十年在河西呢。
好不容易挨到人家起床的时候，电话刚挂了，马上就来了两个年轻人，好像老早等在楼梯口的。其中一个穿的粗毛线衣，正和我的那件相似，猜他一定也是从地摊廉价买来的，大得像只布袋。他们也不先看厨房，开口就说四百块，爸爸和他还价，他越加要提高价格，一副无法无天的霸气。想起十年前隔壁的阿笑姨，她每天载小孩来帮人洗衣煮饭，有一回小孩把一块钱铜板吞到喉咙口上，咽不下又吐不出来，干张着嘴出眼泪，也哭不出声来，眼看就要窒息了。阿笑姨十万火急地抱着他奔到咽喉科医院，医生却冷冷地开价要四百元，而且是先缴钱后救人，阿笑姨红着眼睛求他，医生硬做无视状，也不理会一旁直喘气的小孩，阿笑姨急死了，飞地跑回来求援，在大门口泣不成声地比画半天，妈妈听懂了，抓起皮包就和阿笑姨跑百米地赶去，两人像一阵旋风的扫过整条街。那死医生拿了钱还数了数，才慢条斯理地用钳子把那一块钱夹了出来，小孩“哇”一声如雷响，满脸紫胀，吓得眼泪都干了。隔天阿笑姨拿钱来还，说他小孩有惊无险，多亏医生能干，救了一命，当下我就咒骂那死医生，死了要当饿鬼，生时要当乞丐。如今那医院果也门户萧条，没有前时的气焰了。
再说讨价了半天，降了一百，三百元成交，那两人取出一支空气枪，对着水槽，“砰”一响，水管咕噜咕噜打嗝，碎物喷得那两人一脸一身的，那布袋毛衣也沾满菜叶子、鱼骨头，样子很滑稽，他们竟也不擦擦，便伸出手要钱，以示他们是这般赚钱的，简直是苦肉计，我们看得又好笑又不忍心。
下半天时，二楼住的太太跑来诉苦，操着重浊的男低音，说我们陷他们于不义，堵塞的东西全崩到他们家了，吼说怎么可以这样“己溺人溺”；几乎是命令式地要我们找人来通气，于是电话挂去原来那家，倒也派了一个人来，他一看不是我们家漏水，立刻要求贴钱，我和嫂子当家，硬是不肯给他，他便借故溜掉了。到了傍晚，二楼愈加涨水了，他们又来吵，盯着我们打电话再去催，偏偏电话里那边的死人更加要求贴补五百块才肯来。我忍不得他们的蛮横，劈口就骂将起来，狠狠地教训他们一顿，时下真是做人做到地狱里去了。嫂子一旁叮嘱我小心说话，现在正流行分尸案哩！我才不管，电话那头的流氓又说开价五百还是仁慈的，别家非得上千上万是不来的，如果有低于五百的，他们就来免费修理，我问他们说话可算数，那死人答：“当然啰。”我立刻就去找另一家开价四百元的，然后又去质问那班流氓，要他们快些滚到跟前来，这下子他们吃瘪了，支吾半天答不上来，还问我哪家开的价，我据实以告，他冷笑一声挂了电话，后来才知那死流氓是专为去要挟的，幸好那一家工人已经出了门，也像随时等候差遣似的迫不及待，可想见生意真是难哪！不同于第一家的是，这家老老实实地骑脚踏车提着桶子圆锹来，而第一家却是驾着伟士牌摩托车呼啸而来，扬长而去。
这天我真是多舌，争得嗓子都哑了，再细想我们的水管是属于支管不通，然后崩到大管里去，碰巧大管也堵了八九分了，便趁时泛滥起来，凭什么要我们再付四百元？也本来就应该由六楼各家分摊的，于是和楼下的人商量分摊，那二楼的太太恨恨地瞪我一眼，示意我看她一身臭烘烘，舀了一天的水不算数，还要她出钱，真是要剥她的皮了，我佯看别处不理她，四百是赔定了，捞得回多少就是多少吧。一时觉得很称心，故意把一天的晦气都笑到她脸上去，她横乜着眼又瞪我又咬牙地下楼去。
第二天我还睡着，嫂子跑来我耳边说：“刚才在门口，那二楼的拿钱来，她去张罗了两百元，算来我们只赔了一半钱。”我闭着眼睛开心，她又说：“嘿，她是专程来骂你的，当着我面说你家小姑有多烈有多坏，讲了一大通，还说她为了气你，昨天整晚都没睡好，今天一早就跑来骂给我听，你说好笑不好笑？”我一听乐得坐了起来，大叫：“够本了，够本了，她怎么也不来指着我鼻子骂！”嫂子也兴致勃勃地说：“连她先生也陪她一起失眠呢，是她自己说的，两口子真的气得眼睛都斜了，刚才看她咬牙切齿的样子好像真把我当成你来骂，恨不得拧我一把似的。”我更是敞天大笑，笑得直打被子，赚回两百块又可以气倒两个人，天下再也没有比这更划得来的事了。想起那“男太太”穿着长筒雨鞋在厨房客厅里撩水扫水，一身臭烘烘的，我带工人去看水势时，故意穿鞋进去，嫂子却打着赤脚跟进来，还叫我脱鞋子，不要污了人家的地板，我故意不脱，也许这下子就叫她给看走了，她势必赶着记上这笔账。从来我就拙于和人对骂，这回却大大地骂了人也挨人骂了一通，嫂子还说我有板有眼地数落人家，倒也不输给人，大概狗急跳墙，人急就嘴巴都不安分起来了。
第三天中午，我到一家小吃店吃面条，坐下来吃着，竟发觉正进来昨儿那个开溜的流氓，那个在电话里被我骂惨的死人，他看见我，急忙回过身叫了一个肉粽，闪过我旁边时，我抓住机会瞪他一眼。他不打自招地苦苦地背对着我坐下，草草吃了就出去。我仍老盯着不放过他，看他穿着一件大红夹克，裹着脏兮兮的牛仔裤，红夹克映得他一脸通红，鬈发乱蓬蓬的，一副悲哀可怜样，我转而又很同情他，他也是拿人家薪水的，总不得不为老板作伥啊！可是我还是不饶他，趁势再瞪他一眼，借以消消气。
这天凉飕飕的，我吃得涕泗直流，走出小店，迎风一灌，是碧云天，可是少了黄叶地。民以食为天，真是不差，那小子也是为挣这口饭吃的，我不能再为难人家了。待走了几步，却又发现那呆人坐在一辆伟士牌摩托车上，不知等谁，瞥见我走来，赶紧低下头，伏在车把上装瞌睡，我本可以不从那儿走过的，见他那样没出息，偏要从他前面过，看他头埋得更深了，背上的夹克鼓得像一把伞，我故意一步挪一步走得啪啪响，让他听见我在走路，免得他抬头撞见我。他自己也晓得塌台了，尽管拿摩托车当盾牌。走着走着我又回过头看他抬头了没有，他仍低着，我又兴起坏心肠，故意站定在路口，短短几步路却走上几分钟，然后假装等人地张望，有意无意地觑他，朝他那头看。他大概头低得酸了，稍一抬头偷看，被我瞧见了，马上又装睡。我张口嘻嘻笑，是笑他，也是笑这个大白天，全然没道理地冤家路窄。他大可不必这样回避的，赚也赚了去了，也不尽是他得的，况我也已争回那口气了，而他还在躲，可见昨儿真把他骂呆了。他一脸的青春痘，小眼长脸宽嘴巴，憨憨的见出老实的底子，原不必和他计较的，但很奇怪，我却堵在那儿专为糗他地瞅着他，叫他不得自在。半天，他果真从车把上昂头了，我很高兴他突然有了勇气，但是他一看见我正看着他，立刻转向左面看去，蓬蓬的焦发下那对八字眉一定很苦涩，因为一个大男生竟被我用眼睛盯穿了他的胆子，我是有意等他有何反应，他却一味小家气地萎缩，多不争气呀！他来要求贴钱时，我还请他喝一杯茶，他也喝了，还笑了笑，单凭这笑我就可以不和他计较了，可是他却老是不敢抬头看我，所以我要狠狠地糗他一番。我开始移动脚步，远远地丢给他一句话“没药救！”然后走我的路，拐个弯，我就完全忘了有他这个人，就是真有也是多余的，至少在我念头里他已经被剔除了。我就有这种健忘的本事。
“厕所专家”“排水不通”“自备水肥车”近几年成了一种高索价的行业，十家总有几家要吃这个亏，却也是莫可奈何，只有任由敲诈，于是纵得这班人喊价上天，广告条子家家贴。也不看人家是新居是喜事，正门就封上一条“抽水马桶不通”，又糊得特别仔细，非得刷子使上劲儿才刷得去，而且几家比着生意，竞着贴，有时还用炭笔在墙上涂，被撕去的赶紧又补上，搞的人几步路就被提醒“厕所不通”，所有电线杆上成了“不通”的广告栏，实在很可笑。
记得小时候上一号，都要跑一小段路，下雨天更是要撑着伞去，冷天晚上夜黑风高，总要呼朋结伴着去，于是不得不养成一觉天明的耐性，而曾几多时，竟也这样过来了。印象里每家附近都有一座石砌的垃圾箱，上面加盖，清道夫按时来收，垃圾箱方方笨笨地蹲在路旁，虽然不雅，倒也可爱，成了旧时街道特殊的一景，尤其小狗小猫和疯子最爱去垃圾堆上翻找东西吃，他们吃了却也不生病，真奇怪。然又曾几时日，垃圾都成了跳跃的音符，叮叮咚咚地穿街走巷起来，成了今日热闹的市景。有些地区的清道夫真好，即使把垃圾桶隐在最偏僻的地方，他就是有办法找出来倒了又放回原位，有些性急的就不然，像消防车的来去奔跑，弄得人拎着垃圾跟着追，赶不及的，来一个跳投长射，“磋”一个不中，散得满地金银财宝，原来应该是空心上篮的呀，怎么变成篮外空心了，立时众目睽睽，也只有当街捡捏起来，逃不掉的。我不懂小时候的垃圾都哪里去了？大概都回土里去了，但是现在的垃圾又多又不容易处理，像塑料袋就是烂不掉，烧了又会造成毒气污染，真是黏缠。我在想一定是哪个步骤失了调和，塑料类才回不去土壤；人家像隔壁李伯伯在每一个盆景里埋了一条臭鱼，几天后鱼儿就没了影，反更长到花叶上去了，越见出翠绿扶疏，这招可真妙，我初不懂他的用意，笑他说：“花儿吃素，可不吃荤的咧！”他答得更高明，说：“让它开开戒不好吗？”果真就开得出边出界了！
吃了亏才知道补救。我现在已经学会一招，为的是不受“不通”家伙的刁难喊价。妙方是一只圆锹，或随便可以敲硬水泥的工具，一副塑料手套，和一小包快干水泥。每遇不通时，就撬开马桶底部，用水冲了去，再就原位糊上快干水泥，隔个几小时，便畅通无阻了。有一回父亲又要唤人来修，我毛遂自荐，但照样开价，因为是“圣工”，而且态度是谦和有礼的，额外要加上一层人事费。父亲问：“多少？”我说：“市价的两倍。”他啐了一声：“好家伙，小鱼吃大鱼不噎嘴？”我当下理直气壮地回一句：“那么，另请高明。这一辈子，我可是只肯做你这一家的，别家用轿子来请，我还不肯去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