昀真生病的时候时而糊涂时而清醒,睡眠极浅。有一次她下了早朝,刚刚坐在他榻前,他就醒了。虽说醒了,他的眼睛里却蒙着一层雾气,显得很迷茫很混沌。
“凤伽。”他突然微微笑了,“好在真的是我先走呢。”
“胡说!”她抓着他的手,任性地说,“这些年你事事都顺着我,都依着我这么多回了,为什么这次非要跟我对着干呢!周昀真,你怎么舍得留我一个人?”
他艰难地抬起手,摸了摸她湿湿的脸颊,勉强一笑:“你这么霸道,这么不讲理,可没人喜欢。”
“没人喜欢又怎么样?这辈子、下辈子,我都是这么个德行!有你陪着我就够了。”她倔强地说。
“不,凤伽。下辈子,我不会再陪着你了。”他摇摇头,“我此生最后悔的事,就是和你做了一世夫妻……下辈子,我要和旁的女人成婚生子,要对旁的女人好,不要对你好,不要再活得这么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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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阳和崔竞并肩走在街上。
崔竞踌躇了一会儿,还是不禁要问:“那****见恩师……”
昭阳明白他心有顾忌,浅笑道:“我可没骗你,我是真的向狄相求你去了。我死缠烂打,还威胁他说,崔竞要么不成婚,要么只能跟我成婚。他没办法,又不能让你一辈子不娶妻,只好应下了。”
崔竞无奈地看着她,心里却是不信。
“延秀,我不是想故意隐瞒你什么,只是希望你不要受到无辜的连累。”昭阳认真地注视着他,“但现在我想告诉你一件事情,很要紧的事情。你答应我,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别人,好吗?”
“公主,其实你不必……”
昭阳截住他的话,断然道:“我告诉你这些件事并不完全是出于私心,而且我相信,狄相也会愿意让你知道真相。”
延秀,我说了谎。
其他人的生死与我何干,我所在乎的只有你而已——失去你的代价,哪怕只有万一,我也承受不起。你是我在这个世上唯一能信任的人,也许你还没来得及熟悉我,可是我一直都很清楚,你永远都不会背叛我。我可以对你,也只能对你敞露一切。
崔竞也意识到了她接下来要说的话的重要性,面色一凛。
昭阳环顾四周,拉着他走进一个偏僻的巷子,确信四下无人后,才谨慎道:“延秀,你好好听我接下来的话。”
崔竞点头。
“我之所以告诉你这件事,并不是希望你去做什么,而是希望你什么都不要做。”昭阳一字一句道,“不久之后朝堂上将会有一场腥风血雨,届时你绝对不能参与其间,连你的亲族也不可以。”
武曌的刀已经提到了所有人的头顶上,虽然她已经跟狄怀英达成了交易,但崔竞的身份实在太过敏感,如果行错一步,恐怕连狄怀英也保不住他。而她,从来就没有打算要把所有赌注都压在狄怀英一个人身上。
陋巷狭长,两人的身形都藏在阴影里。
因为距离太近,俱能听见对方脉脉的心跳声,一呼一吸几可相闻。
昭阳几乎是贴着他的胸膛,抬仰首望着他光洁的下颌,看着他浓密修长的睫毛在眼睑处投下浓浓的光影。
几乎强忍住扑进他怀里的欲念,叹息一声,凑在他的耳边,不得不用凝重的语气说出破坏旖旎的话来:“延秀,陛下的旧疾,根本没有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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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大明宫西北一隅,向来少有人迹的大福殿偏殿中,也有一对紧紧相拥的年轻男女。女子螓首垂在男子的胸前,双臂揽着他的脖颈,咬唇道:“小冤家,有些日子没见你,心里总是空落落的。”
男子吻了吻她的额角,“这不就见着了吗?好姐姐,我也很想你呢。”
“谁是你好姐姐?”女子啐了他一口,脸上却飞起了红霞。
男子哄孩子般顺着她的话说:“那就是好妹妹。好妹妹,不是我负心薄幸,实在是宫里这阵子管得太严,守备太厉害。”
那女子也抱怨道:“谁说不是呢,里里外外防贼一样,我也是想了很多主意才能偷溜出来一会儿的。”
那男子劝慰她:“你在尚药局做事,自是不一般,得了典御医正们的器重,不比什么都强么?”
女子横了他一眼,嗔道:“我倒怕你这副模样给陛下瞧上了,惹出祸端来呢。你呀,以后少在禁宫走动,晓不晓得?”
男子秋月般美丽精致的脸上掀起一个纯真的笑容,“我一个小小的羽林卫,连内廷都难进,怎么可能有机会面见圣颜?”
“这不是就怕……”女子摸着他那张颠倒众生的脸,欣喜甜蜜中又掺带着一丝忐忑不安。他这样神仙一般的人物,竟偏偏瞧上自己这样普普通通的一个医女——能得到他的温柔相待,哪怕只有片刻,真是就此死了也值了。
男子漂亮的眉头微微蹙起,“陛下病得真的很重么?听说是旧疾复发,外面可传得风风雨雨的呢。”
“药方都是上边的奉御开的,我也不清楚。”女子贪婪地凝视着他俊美无匹的脸庞,突然想到了什么,“不过有一桩事很有些古怪。”
“什么事?”
“我只告诉你一个人,你万万不可对外说出去。”女子压低了声音,“有一回拣药的宫女不小心多加了一味药,还来不及禀报到御前,慕容内舍就把空药碗送出来了。她心里怕得要死,恐累及家人,当晚就投井自尽了。但古怪的是,此事最后竟然就此不了了之……别说陛下,就连奉御都没多讲什么,只是下了封口令,严禁我们把此事泄露出去呢。”
男子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唇边带上了些许笑意,“确实是件怪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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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兰斐从大福殿后走出来,擦了擦嘴唇,又掸了掸衣襟,厌恶皱起了眉头。
一个宫装女子从正殿推门而出,不悦地瞥了他一眼,“这样的事,你究竟要做到什么时候?”
他漫不经心道:“如果你早愿意把消息透露给我,我怎么会甘愿委屈自己,也要来取悦这些令人作呕的女人?”
她强忍怒意:“你就那么想往上爬吗?上面又有什么好?”
“上面不好?那在下面给人践踏给人欺辱就好么?他们生下来是给人伺候的,难道我生下来就活该伺候他们?”贺兰斐淡淡道,“前头二十年我已经生受得够了,后头二十年、四十年、六十年,都应该让那些人生受我。”
宫装女子沉默不语。
“你忠于陛下,我只忠于自己。”他走过去,把手搭在她的肩上,柔声说,“我没有怨你的意思,你夹在陛下和我中间,总有难做的时候。这些年来你帮了我很多,我都一一记在心里,这世上我能信的,只有你一个人。”
她的脸色慢慢缓下来,看向他的目光也变得充满怜惜,“阿斐,我帮你不是为了让你记住我的好。我只是希望你过得快活些,可你为什么一定要活得那么苦呢?”
“我很快活。”贺兰斐展颜道,“我现在就很快活。”
“阿斐,你选择了这世上最难走的一条路呢。”她爱怜地摸摸他的脸,“这条路不管走不走得到底,这辈子都得咬着牙过。我怎么忍心看着你……”
贺兰斐抚上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始终微笑望着她。
她终于还是狠不下心肠,“刚刚那个尚药局的医女,我会解决掉的,你不必费心。”犹豫了一会儿,抬首对他说,“倒是有一个人你得小心,如果能不沾惹最好不要跟她扯上关系。我说的是——昭阳公主。”
贺兰斐静静地不说话。
“她是陛下最**爱的女儿,也是陛下的一块心病。凡是牵扯到昭阳公主的事,陛下的决断就会出现变数——那日陛下怕她担心自己的病情,急召她进宫,其实就是想把她长留宫里不与外界联系,这也是保护她的意思。但还不等陛下开口,她就好似发现了什么端倪,马上选择了出宫。”她眉尖一蹙,“如果她果真如此敏锐,又有意参与两姓之争,我真怕朝堂之上又会出现什么新的变故。”
她严肃地说:“我不是同你顽笑。天下的女人你都动得,唯有昭阳公主,你最好一个指头都不要碰,明白吗?”
一个指头?
贺兰斐无辜地一笑,好像来不及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