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嫣研好磨,提起笔,蓦地怔了一下——这封信要先写给谁呢,昭阳,狄老,还是那人?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被鞭子抽打着的陀螺,四面奔波,天旋地转。每一方势力都在逼她,谁都想利用她,可她却束手无策。
“啪——”墨汁重重滴落在宣纸上,晕开浓浓稠稠的一圈涟漪。慕容嫣倏地被惊醒,眸中茫然之色顿消,将已废的纸张揉成一团,重新铺开一张,匆匆落笔写下几行字,小心翼翼地封好,命人送走。
等送出第一封信,她方才就着砚中未涸的墨迹,在另一张笺纸上顺势写道——
“昭阳公主,亲启。”
*
昭阳收到慕容嫣的信,近来难得地眉宇舒展了一回。
连半袖都瞧出她心情甚好,顽笑道:“公主可是有喜事?”
“叫你猜对了。”昭阳笑眯眯地说,“吩咐下去,让每个人都去账房支十两银子好过节。”
她平素从不管府中庶务,虽然不苛待奴婢,却也极少有额外赏赐。不时有下人私底下抱怨,公主伺候是好伺候,就是捞不到油水。半袖曾和她提过这事,但昭阳手头事务要紧,哪里会把这些零碎放在心上,不但没有理会,还让半袖自己看着办。可怜半袖一个侍婢,哪敢真插手主子的赏赐,于是便不了了之。
连这种小事都想起来了,可想昭阳是真的高兴。半袖看她眉眼弯弯,一扫近日的郁气,心里也欢喜得紧,壮着胆子问:“公主,咱们什么时候回长安?”
“快了,少则三五日。”昭阳一面答着,唇角都要溢出笑来。
昭阳这种喜悦的气氛感染了整座公主府,再加上年关临近,回乡在即,所有人都喜庆地忙碌起来。收拾行囊,准备车马,虽是寒冬腊月,却一派热火朝天,生机勃勃。
不远处的长安城更是如此,家家户户张灯结彩,人人面带微笑,连巡街的武侯都瞧着比平日友善许多。孩子们在街上胡闹叫嚷,跑到人家店铺里张口就索要糖果。商家生意好,心情也好,非但不计较,还笑盈盈地把花生嚢糕一并塞到他们手里。
“福庆初新,寿禄延长。”
街头巷尾都传着这句吉祥话。
除去准备过年,长安城里还有一桩大事。
安乐公主出嫁!
俩熟人在酒肆门外碰着面,都免不了嘀咕一番——
甲:“怎么选在年前成婚?几多仓促!等不了开春呀?”
乙:“嘻嘻,你别说,还真等不了!”说着比划比划自己的肚子。
甲恍然大悟,于是两人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
可是本来最应该开心的待嫁娘安乐,却连着几日都对着宫人发脾气,把瓷器杯盏,凡是手头能够到的东西,都砸了个遍,一个不如意就大哭大闹,叫嚷着不嫁了不嫁了。
韦氏也头疼,劝了三四回,每次安乐都抽抽搭搭地应下来,可没两天就旧态复发。就算是亲生女儿,这么不懂事地闹下去,她也不愿意待见。婢女带着伤来请人,她推了两回不肯去,就听说安乐吵着要上吊。实在没办法,还是得到安乐房里好声好气哄着——
“快做娘的人了,怎么还成日像个孩子?这么大动静,仔细伤着肚子里那块肉!”
安乐一听到“做娘”两个字,眼里就写满了厌恶:“伤着就伤着好了!我肚子里的不是福气,是妖孽!要不是他,我也不至于这么糊里糊涂就嫁给了薛咏。”
韦氏吓了一跳:“怎么这么说呢?孩子可没错处!”虽然来路难看了些,毕竟是她嫡亲的外孙。
安乐哭哭啼啼地捶着自己的肚子:“都是他,都是他!年前出嫁,丢死个人了!害得我咽不下饭,半夜里还吐得两眼发黑!他薛咏算个什么东西,凭什么让我受苦受罪,他逍遥自在?”
韦氏忙缚住她的手,心疼不已地劝道:“小祖宗,你这是在要阿娘的命啊!哪个女人不是这么过来的?”她不无怨怼地想,当初要不是你自己死活要嫁他,这门亲事能成得了吗?
安乐顺势抓住她的手,不无渴求地望着她,可怜巴巴地乞求:“阿娘,咱们现在反悔好不好?我不要嫁薛咏了……我不要嫁给那个窝囊废,不要为他生孩子!父亲是太子,您是太子妃,你们有办法让薛咏娶我,一定也有办法让他不娶我的,对不对?”
韦氏一股急火涌上心头——事到临头,你说不嫁就不嫁,哪有这样的事?整个长安城都知道东宫要嫁女,连陛下都首肯过了。悔了这门亲事,你父亲的脸往哪搁,我的脸又往哪搁?看来自己平时真的太溺爱安乐了,把她惯成了这副模样!
“这门亲事已经板上钉钉,没得选了。你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韦氏起身冷冷道,“你再怎么耍小性子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你自己选的人,你就自己把他认下来!”说罢也不顾安乐的哭泣和哀求,径直出了房门。
安乐顿时感觉天昏地暗,扑在榻上闷着被子哭得死去活来。
但不管她怎么心不甘情不愿,婚期还是如约而至了。
梳妆打扮完毕的安乐像个木头人似的呆呆坐在闺房里,任由姑姨姐妹们来回摆布。黄昏过后,天色暗下来,外头忽然一阵喧嚣——新郎来迎亲了!
安乐紧紧揪住了自己的喜服裙摆,暗暗咬牙。
姐妹姑嫂们在外边照习俗“弄女婿”,把新郎和傧相往死里折腾,让他们可劲儿作诗、塞礼钱,不时传来嬉笑和拍掌声,欢天喜地。
安乐却在盖头下灰败了脸,抿着唇一句话都不说。
门外忽的传来一个清朗无比的声音,在诵念《催妆诗》——
“祁福当年遇雪姿,方成千载共眠迟。
天开绿柳书窗处,缘定蓝桥玉杵时。
白上画眉金镜挂,首回却扇烛光知。
偕翰鸾凤真堪羡,老去和鸣许子仪。”
安乐被这把悦耳的男声所摄,怔怔地抬起了头,问婢女:“是谁在念诗?”婢女往外探了一眼,兴奋地答道:“公主,是兰台郎哩!”
崔竞今日是薛咏的傧相。
果真,马上有姐妹起哄:“崔九郎,再来一首!再来一首!”
崔竞张口便作:“欢颜公主贵,出嫁入侯家。天母亲调粉,日兄怜赐花。催铺百子帐,待障七香车。借问妆成未,东方欲晓霞。”
又是一阵欢笑:“贴切!贴切!”
安乐也为崔竞的才情所动,心下却怅然更甚——这般才貌俱得的郎君,才本该配我!为什么我遇到的不是崔竞,而是薛咏?
越想越恨,越想越不甘心,眼泪唰地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