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黄帝内经〉所载,夫自古通天者生之本,本于阴阳。其生五,其气三,数犯此者,则邪气伤人,此寿命之本也。”女大夫说那么多,就是命里犯冲的意思。男大夫意欲反驳,未及开口,便听闻身后传来明丽又具一丝闲散的声音。
“二位先生,可否容在下说一句。”来人手持一柄遮阳红纸伞,步调不紧不慢,从容自在。来到场地正中,面对端坐着的千都王族之主——千都留,弯腰行一礼。原本跪坐的两位大夫,纷纷抬头仰视伞下站立的那人,姣好的面容,不羁的打扮,没错,正是白颂。
她何时取来的伞?绥心中疑问。又见着,白颂露出标准的小人笑容,完全忽视那两大夫的惊讶表情。
“在下认为,二位先生的争论着实精彩。不过——”白颂一扬一顿地说:“毫—无—意—义。”
那男大夫有些忍不住了,本来在贵族面前就心里打鼓,现在半路杀出个黄毛丫头,趾高气昂,便厉声呵道:“你是何人,在千都大人面前胆敢放肆!”
“在下白颂,不才之人,也是来聘这医师一职的。”白颂又接了句:“想着作为千都府的贵宾绥公子的友人,能为其分忧。”话出,那男大夫面露难色,结实的后台压得他不敢叫嚣。
闻言,千都留看向绥,绥只好尴尬地点头回应。过后朝白颂使了个狠眼色,心里感叹:好个妖人,竟拿我当挡箭牌,要是搞砸了,就以死谢罪吧。
让那个大夫乖乖闭嘴之后,白颂开始了她的说辞。“对于地上躺着的那个人,说他是中风,中毒,中邪,都可以,反正药石无灵。而要说是药石无灵,不如是——早死了。”
“胡说!”这回换女大夫平不忿了:“好好的大活人,怎可说他死了,据〈黄帝内经〉所载……”
“停,等一下。”白颂赶紧制止了她的滔滔不绝,赔笑道:“美人的丰富药理,在下是体味了一二,何不听听在下的拙劣看法。”对于美人,白颂总有种偏爱,和声细语,要多温柔有多温柔。
“在下说的‘早死了’,是指‘早该死了’。”那两大夫相视一愣,白颂徐徐道出:“判断一个人是否活着,通常是看他是否还有呼吸,是否还有心跳,而然,这也只是通常情况。”听到此,在场的人难免如行云里,不知所谓。
白颂未再废话,走向病人,用红纸伞遮住照射他的阳光,投下的影子呈现暗红色,将病人的皮肤都映成这种颜色。
“十,九,八,……”白颂开始倒数,莫名让气氛紧张起来,“……,二,一,午时已到,请诸君细观。”只见病人的皮肤上的黑点开始变化,就像滴在暗红色宣纸上的墨滴般,迅速扩散并覆盖了大部分的身体。“这些黑点既不是老年斑,也不是中毒之症,而是……”
“是尸斑!”此时二人异口同声地说出。
“没错,而且相当严重。”
“活人怎会有尸斑?”女大夫问道。
“这就是不通常的情况。”白颂道:“如果一个人有呼吸,有心跳,但他的大脑却死了,三魂已消散了,那么他就,早死了——”
“这种说法闻所未闻,纯属无稽之谈,怎可能出现!定是你使了妖法,变出的尸斑。”男大夫暴烈地说。
“尸斑属阴,如果将其掩盖,那平时就很难显现,你闻所未闻,不能发现,也就不怪你了。只有在极阳的正午,阳极转阴,并通过红影祛杂色,才能看到。”
“你都说了平时难以显现,那你又是如何发现那些是尸斑的?”男大夫不服。
“直觉。”白颂微微歪头,道:“不管你们信不信,我的直觉告诉我他有死亡的气息。”对死亡的诡异感觉,白颂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一旁的女大夫虽感到难以置信,但更相信亲眼所见的,道:“到底使用了哪种方法让濒死之人像活着一样,还掩盖住了尸斑?”
“这个嘛——”白颂轻挑一下眉,“就让他的女儿来告诉大家吧。”
身后传来预料之中的脚步声。我的美人,你来的有些迟了。
“小人(奴婢)安果(桂儿)拜见千都大人,绥公子。”二人同声觐见。
“千都大人。”白颂拱手说道:“这边的桂儿姑娘,乃是病人的女儿。要说谁最清楚病人的情况,莫过于桂儿姑娘了,不妨听听她的说法。”
“桂儿别紧张,说说你父亲是怎么回事,是中风,还是中毒了。”白颂是笑着讲道的。
桂儿一副惊恐的表情,不知是因为要在家主面前说话,还是其它的原因。她伏地而跪,颤颤巍巍地说,语带着急:“前年奴婢的父亲患了中风,一直不见好,前段时间突发了状况,全身不能动弹,又不识人,变得痴傻,但——但奴婢的父亲是中风加剧而已,不——不是什么中毒,没人会给病弱老人下毒的。”
“哦,是吗?”白颂站着俯看跪地的她,大而长挑的眼睛此刻半眯,漆黑的瞳透出两点精光,就像不怀好意地聚睛于颤抖的小老鼠的猫一样。
“桂儿,撒谎可不好啊。”
周身的气场紧逼着桂儿,急躁的心情使她快要哭出来了,拼命地否认:“奴婢与家父相依为命,四处漂泊,他还活的好好的啊。”语无伦次,略带哭腔。
“安果。”白颂看向一旁的安果。她一撇嘴,有种不情愿被使唤的感觉,然后上前禀言。
“启禀大人,小人在桂儿房间发现了几粒药丸。”下人将查到的药呈到千都留和绥的面前,小小的红褐色卵圆形状。
“桂儿,这药的作用你可知?”白颂将她的恐惧尽收眼里,用着柔和的语气说:“是为将死之人续命的吗?”“不——不是的,只是寻常大夫开的普通的补药。”她赶忙解释。
“小桂儿,我说过了吧,撒谎可不好啊。”双眸散发森冷的颜色,而那种眼色带来的寒气同她的微笑般的语气形成强烈对比,桂儿不寒而栗。“说吧,这药是谁开给你的?单就你的资质,这种邪药是不可能炼成的。”
在荆州王城,千都留的治理之下,那些以索人性命而得以延命的邪门妖道,是被严厉打压的。桂儿的药丸显然是属于被打压的范围的,要是一五一十地坦白了,只怕是攸关性命,自然她闭口不言。
“既然桂儿不说,那我就代劳了。一切论述基于猜想,要是不对,桂儿可歹说啊。”白颂轻挑眉尾,带着恶魔般的笑,缓缓道:“进入千都府后,听闻绥公子需要一个病人,一个患有离奇病症的病人,你有意推出你的父亲,想因此得到怜悯,可惜他只是中风并无特别的,就当这时,你认识了一个人,而这个人给了你药丸,当使用了药丸后,一切就成了现在这样,父亲看似还活着,而你——则成了一个大孝女。”
话出,桂儿花容失色,震惊呆滞,回神后,哭诉道:“不,奴婢不是为了什么名声!奴——奴婢别无他法,奴婢是无可奈何的啊!父亲就要死了,他说这药可以续命,奴婢才用的。”
“唉呀呀,终于肯讲了。”白颂道:“不过这压根儿就不是什么续命药。刚才的动作已经证实了你父亲尸斑缠身,算是个死人了。而药丸仅仅是强制留住最后一口气,身体早已从内里腐坏了。如果没错,你腰间的香囊是用来压抑腐臭的吧,只需每天将香囊放到病人的鼻下闻闻即可。”
白颂停了停,接着说:“香囊里装的蝎子草,蜈蚣蕊,蜘蛛花,可是稀有的剧毒之物,如果不是我对毒物有些兴趣,研究过,可能就给忽视了。话说回来,或许你根本就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吧,不然你就不会为了方便随时使用而一直戴着它。因为,在遮盖腐臭的同时,毒气会慢慢侵入你的骨髓,死得神不知鬼不觉的。”
桂儿瞬间瘫软下来,欲辩不能,从找到药丸的时候,一切就结束了。白颂却口气一转,显露轻蔑,用拖沓的声调讲着:“诶,可别这么快就绝望啊,真是有贼心没贼胆,随便一恐吓,就声色俱变了。”啧了一下舌,又道:“哦,对了,你说你不是为了名声,是吗?那么,你又是如何对待你父亲的?”白颂眼里的那抹森冷的颜色,透过那张面具般的笑脸,仿佛有着噬人心魂的能力,一步步逼着桂儿,道:“他蓬头垢面,卫生情况极差,那身衣服也只是为了带出去见人才勉强换的吧。你虽和你父亲四海为家,但你的手却不像个做粗活的人有的,你父亲在病倒前,一定很疼爱你吧。该不该同情他呢?我可是从他身上感知到了比死亡更浓烈的东西,那就是——恨,他好恨呐。所谓的孝女,不过这般。”
正是父亲的疼爱给的太多,当他突然病倒,突然失去这份疼爱时,她才不知所措。谁知道再无人疼爱的姑娘是如何度过那些任人凌辱的夜晚的?靠着身体和奴性的态度,她才卑贱的活了下来。渐渐对破烂得就像一块抹布一样的父亲产生厌恶、憎恨,她恨他把她抛给这个残忍的世道。
他成了负担,不停破烂,破烂到肢体萎缩畸形,皮肤起疙瘩,头发掉得精光,破烂到就算破口大骂也听不见,流着口水痴笑着,破烂到喂狗的冷饭也只吃得下几口,破烂到屎尿失禁,任由蛆虫滋生,谁又会对破烂的渣滓产生丝丝同情呢?荣华富贵的路上,碍眼的垃圾就该毫不留情地丢掉。是的,桂儿她没错,这是世道的大义告诉她的。可为什么现在还会感到羞耻?为什么到了无可挽回的时候,还有人来告诉她她的父亲很爱她?
她清晰地记着那个夜晚,四面透风的墙壁外,淅淅沥沥下着小雨,茅草堆做的床,散发出潮湿的腥臭味。她蹲在草堆边,不知为何,她总觉得那时她父亲的眼睛是清澈的,不同以往的浑浊。他好像在笑,干燥起皮的苍白嘴唇动了动,是在叫“桂儿”吗?她用厌恶的表情,说出经常对他说的那句话,将药丸喂进了他的嘴里。“我好恨你啊!”
“如果你还有良知,就停止下药,让你的父亲去吧。”白颂摇摇头,道:“你做得最残忍的事情不是对他下药,而是,在他遭受连狗都不如的待遇之后,还让他残喘着活下去。”
由啜泣到放声大哭,这次的眼泪,真的是为了父亲而流。“我好恨你啊”,这是他在人世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当良知受到无情的质问,内心的防线奔溃消散,现在已经无可隐瞒了。“桂儿,我再说一遍,撒谎可不好啊,你父亲已经死了,你连赎罪的机会都没有了,所有不要再因撒谎加重你的罪孽了。来,告诉我,是谁给你的药丸?我会让那个人付出代价的——说吧。”仿佛看透一切的恶魔的低语,不断在耳畔回响。
“御——御鬼团,他——他是御鬼团的人。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此刻她的眼神涣散,失焦的瞳孔变得空无一物,连忏悔的资格都没有,事情败露,一切都完了,这就是卑贱的她的卑贱的一生。
御鬼团?白颂知道给药的人不同寻常,没想到居然是御鬼团的人,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可惜从桂儿口中也就只知道了这些。
“很好。”说话的是绥,他起身向千都留行一礼,然后铿锵地道:“现在,我任命白颂为万歌家的专职医师。”
诶?万歌家?不是千都家吗?哦——他是贵宾的说,呃——等等,万歌家?万歌——万歌!
此时白颂内心头绪万千,杂思重重,盘算着——他居然是豫州王族万歌家的人!这下子可捡到了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