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了一个你,还有九百九十九个。如果是他,不会有那么傻。”疏岚不住得喝,冷酒和着鲜血从他嘴边流溢而下,淋湿了他的白衣,“你竟还未察觉,这千杯之宴,就是你今日的坟场么?”
流云影黛眉一竖,她心中似乎预感到什么,不再多言。琵琶声更烈,如千军万马,如鬼像重生,更有恶鬼尖利卷曲的长指甲摩擦在地狱铁墙之声,人体被塞进磨中细细研磨成碎肉的声音……
甚至还有腐败之气,咸腥之味都一齐从琵琶声中透出。甚至有肉眼清晰可见的黑气从琵琶中飘出,在月色氤氲中凝成人形,纷纷扑向了千盏酒杯。
能弹奏出如此地狱景象,不愧是鬼琴。
疏岚对此间诡异骇人之景毫不挂心。他兀自饮酒,如清都山水中,一个把酒赋诗,归隐田园的诗人。世外风尘无法沾染他的白衣,唯有山间清风明月能与他同笑同歌。
他的气质令琵琶中的鬼魅萦心之气无法扩散。无数黑色亡魂在酒席上空盘旋,却始终不曾做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一盏酒杯从疏岚手中“当啷”落地,清酒泼溅。疏岚微笑着,是第一千杯。
流云影用难以置信的眼光看着他,眼神中恐惧多于惊讶。她没有停下琵琶声,这千杯宴中,却多了一个人。
正是天亦了。他走来的同时,千盏酒的酒面同时一震,酒水便如灯光一般,在夜幕之中交织投影出一大片晶莹的水雾。
水雾之中,隐隐是一座高塔的幻影。塔顶一颗明珠如星辰耀眼,望之令人心中腾起一股无名邪火——
那明珠不正是千盏月的眼睛。没有戏谑,没有藐视,没有不屑,也没有残酷,没有任何感情得看着他们所有人。
千杯宴中分明只有三人。但天亦明明感觉到,高塔之上的千盏月,还在看着此刻不在这里的绯雪,如儿和丞焰!
天亦面对疏岚,默默向他端起一杯酒,举了举,一饮而尽。
疏岚也是一样,用一饮而尽来回应天亦。他似乎有一丝欣慰,至少真的等到了一个,可以一起喝杯酒的朋友。
天亦扔下酒杯,箭一般飞至幻影高塔!
酒影投射中的高塔,还有那塔顶冷漠的眼睛,都在他跃上之时与他的身影一同消失。
云影的脸色如死掉一般难看。为什么?为什么天亦明明看到了她却没有一丝惊讶,他看到了骨肉琵琶竟然没有一丝震撼!
他不是以为他杀了云影么?为何他看到她出现在这里,没有哪怕半句的疑问?
云影狠狠道:“你们……好……”
“天亦的心智比你想象中坚强。”疏岚手中把玩着刚才与天亦对饮的酒盏,“他不期望别人能理解他,更不会因别人的误解做出解释。任何不想留在他身边的人,他都不会去挽留的。”
“更何况是你,你之于他而言,连敌人都不算是。他不会在你身上,浪费哪怕须臾的时间。”
疏岚很少说话这么直接。他只是想提醒流云影一下,她的戏码,就要到此结束了。
塔顶。千盏月侧坐在窗沿上向下望去。千杯宴中,暴涨如潮的酒气奔袭而来,如千万个披坚执锐的仙军,高呼着向那尊骨肉琵琶袭击而去。
其实那一千个酒杯中盛放的并非别物,不过是青琼山中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清气。疏岚正是看透了这一点才接连引下那么多杯。不过——
他残破的身体已经无法支撑洪水一般至纯至清的能量。便在他将能量化为己有并释放出来的时候,同时奔涌而出的还有他本身残存的一点点仙气。
一旦释放出去就不会再回来。
这一战之后,无论胜与败,疏岚都会更接近死亡。
千盏月闭上眼睛听着塔底,天亦的月神剑接连刺穿无数鬼魅幻影的声音。十分的悦耳。比骨肉琵琶弹奏的鬼哭声,还要悦耳不止千百倍。
因为那些鬼魅幻影的疼痛一一重叠复加到了千盏月的身上。他想象着那些幻影如飞蛾扑火般奔向天亦雪亮的剑尖,接着幻灭成灰的景象,沉醉得几乎要坠入云雾梦境。
他拼命让自己清醒,等到天亦握着剑站在自己面前那一刻。
他心中已经想明白了。与天亦的最后一战,若是胜了,就把他们——天亦,疏岚,云影,如儿,小恒,绯雪,丞焰,一共是七个人,全都做成行尸留在千木之林中。
他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这一战若是输了的话……
千盏月知道,每个生命,包括魔,在生命结束的最后一刻,都会将生前之景一一回顾一遍,才会魂飞魄散。
如果是自己这个魔物要死了,该去回忆什么呢?
泱璇自然想起了他至爱的母亲,还有恨之入骨的父亲。
五色鸟,也许想起了她随着疏岚琴声起舞的那些美丽的日子。
现下正在慢慢死去的流云影,也许想起了有关疏岚的一切。她到最终还是没能将自己与宿主的关系撇得一干二净。
自己呢?如果自己死了,该去……回想些什么。
不知道千盏月这个魔物,和千木之林,先有的哪个。
可以肯定的是千盏月从没去过这密林以外的地方。他足不出林便可知晓天地万物,他守株待兔便有敌人送上门来。
他做着一些比任何魔都不同的事情,不断变幻着身体,不断杀人。
他有记忆以来就干了这两件事。
一段又一段血腥,一轮又一轮月明。
却始终窥不到时间的尽头,却始终脱不离这禁锢的强大。
孤独的魔物,可以化眼光所见之物为千千万万,但那千千万万,却都只是他自己孤独的影子。
该回忆些什么好呢?
他开始感觉到自己的与众不同。他没有回忆。
千盏月开始遐想。他转过头去,看到了满身血污站在自己身侧的天亦。
他冲他扬扬眉毛:“你找到荧惑角了么?”
“找到了。”天亦用犹自淋漓着鲜血的剑指着千盏月的咽喉,“你不就是?”
“我?”千盏月故作愕然,“你是说我,是那支鹿角?”
“你当然是。你就是那支可以吸引冤魂的荧惑角。正是这种特质使你可以牵引千万残魂注入新鲜的身体,如行尸走肉一般不朽不坏。”
千盏月怔怔得看着天亦。
“所以,你真正的魂魄只有一个,就是现在跟我说话这个。”
原来如此。
怪不得我没有记忆。我原来不过是从天界掉落至地面的一支鹿角。我初堕之时并无觉醒,只是在青琼山中天长日久,受地气与从天界带来的荧火之光滋养,生出了一大片幻象千木之林。
我于是从荧惑角中化出,自然而然成了这千木之林的主人,千,盏,月。
“你这么说也并非全无道理。”千盏月反问,“何以如此肯定?”
天亦说道:“我还可以告诉你一件事——”
千盏月双眼微眯。他放下了那只搁在窗沿上的脚。
“你是天外云海情天楼上所挂的荧惑角。现在你我身处的这座蜃塔,便与情天楼一模一样。”
“笑话!”千盏月嘲道,“你并未去过天外云海,怎知我蜃塔与情天楼一个模样?”
“我并未见过,但疏岚对天外云海再熟悉不过。他在杨花歌社时,曾经画过很多云海景致与若晴看,我也曾经看到。”
怪不得在进蜃塔之前,天亦要敬疏岚一杯酒。原来是在向他致谢……
千盏月沉默了。他嘴角不屑的笑容渐渐变淡,最后,消失不见。
没有注定的失败。
只有注定的不甘。
不甘于将人生赋予虚无。不甘于倒在你的剑下,接受你的俯视。
到了最后,只想问你一句话。
天亦,你想成为魔么?
你也曾刀光剑影血染江湖。
你也曾携手红颜风月缱绻。
但你可曾体会过那种入骨入髓的寂寞。
也许有一天你低下头,发现酒杯中只剩自己一个人的影子;
也许,你做出一千个幻影与自己相伴对酌天上明月之时,你,也成了魔。
荧惑角有些略长,琉璃匣刚好容不下它。天亦于是将它塞进袖子里。千盏月已经不在了,但他那种毫无感情的绝望情绪依旧淡淡笼罩在众人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