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渡在心里冷笑一声,见绯雪已经有了困意,便为她盖了被子,轻声退出了房间。
我们今天所做的一切,到底是情势所逼,不得已而为之,还是那弄人的命运,恰巧激发了我们埋藏心底的隐秘愿望?
灵渡瘦削的身子站在空荡荡的前庭,对于未来,他早不愿再想那么多。不过现在他突然害怕,这个红豆的出现,正会打破他维持已久的宁静。
东侧便是红豆的屋子。按灵州的时间算现在已是深夜,怎么那屋子里依然亮着两团红光,是那红豆燃烧的双眼么?怎么她还未休息?
灵渡正欲进去一看究竟,冥界的天空中,却突然降下一股微凉清新的气息。几缕白雾如轻纱般冲破冥界弥漫的青色浓雾,如歌唱般飘落而下。这纯澈而矜贵的味道是……
灵渡仰头,一片白色的什么东西便轻柔得落在他的鼻尖,如亲吻一般,却渐渐融入灵渡苍白的皮肤,最终化成一滴清泪。
漫天细雪在四角的天空中织作一片云纱,既而舞蹈着,在灵渡指尖化作一只如雾如幻的蝴蝶。
雪……蝴蝶?冥界是不会下雪的。这雪蝴蝶怕是疏岚公子特地传送过来的。如此,主人见到这礼物应该会很开心吧。
灵渡转身进屋,脚步轻轻的没有吵醒绯雪。他轻轻得把蝴蝶放到了绯雪的床头。
“请放心,我的主人,无论发生什么事,灵渡都不会离开主人的身边……”
漪沦山。微澜门中夜已深沉,如水的月色中,一个白衣人如云影掠过般出现在院中一棵梨花树下,夜风拂荡,片片梨花雪将他青灰色的发丝吹乱。
白衣人噙着月光的嘴角微微一扬,他拈起飘进发丝的一瓣梨花,放于掌中一揉,花瓣竟化作一缕白雾,如长了翅膀般从他的手心飞远。
“疏岚公子,还没休息么?”一个清脆的女音追回了白衣人随着白雾飞远的思绪。
他转身,正看到一个白衫蓝裙的女孩盈盈立在院中,一双含了露水般的眼睛正似喜非喜地望着自己。
疏岚朝那女孩点点头:“是。若晴姑娘何故仍未安寝?”
这名为若晴的女孩子正是当年为救天亦而牺牲的微澜弟子轻仙的遗孤,与天亦从小一起长大,视他为亲兄,感情笃深。
而今若晴已经十五岁,长得跟轻仙年轻时一模一样,气质如兰,芳泽无加;治愈仙术更是学得如她母亲一般出类拔萃。
“公子刚才在做什么?”若晴问疏岚道,“我看这几夜公子总爱在梨花树下徘徊,可是想吹一曲么?”
“不。”疏岚抬手,他掌心跳动着点点雪一般的荧光,“我只是看梨花如雪,艳静如月,因此去而复返,想多看几眼罢了。”
若晴望着疏岚幽潭般的双眼,抿口一笑。他的眼中浮过一丝琉璃般的明光,也不知刚才那一句是赞花,还是赞人。
又一片梨花从他的肩头沉沉坠下,匝地时如乐声灿烂。他又问道:“若晴姑娘,你说若把这梨花连同夜雾做成雪花,送给远方老友,岂不很妙?”
听着这天马行空的话,若晴也不知道疏岚在想什么。她只知道疏岚是杨花歌社的乐师,此番师父正是请疏岚献曲作为给若晴的生日礼物。
疏岚虽只是个教曲师傅,但很得仙人风致,遗世独立,超凡脱俗,行事更与别人不同,时不时冒出些怪言怪语——
所以今晚,若晴也不再追问,只是自言自语道:“哥哥离开漪沦山快一个月了……再过两天便是我生日,不知道他能不能赶回来。”
疏岚苦笑,算算时间天亦的伤也养得差不多,他们一行人也该离开烈焱谷,向漪沦山进发了。
如此说来,自己跟天亦相遇是命中注定,不像那天在柳叶坊那么好躲过了。
“你哥哥会赶回来的。”疏岚说着转身走去,留若晴一个人立在树下。
夜风又过,流动的月光将她的裙子照得如晴空般湛蓝。只是有些冷,她该回房了。
疏岚则不知何时跃上了屋顶。银盘般的月亮中,他的白衣吹得轻似云纱,一支碧玉笛横过,乐曲便从沉睡的夜中被唤醒,飞在无限静谧之中,它就是每个人的梦。
转眼到了若晴生日前夜,月光如昔。她已习惯听着疏岚的轮回曲入睡。
荡气回肠的乐声将她的身体置入一片明净如雪的月光中,载着她飞入云端,越过群山,整个大地都在她的脚下……
若晴却并不喜欢这种感觉。她有些害怕,在漫天云雾中迷失了方向,不知道这股莫名的风要带她去哪里。
她在不安和神秘中进入梦乡,梦里,依然是那个恒久不变的身影……
那个穿着一身白色孝服,眼含薄泪,目光坚毅的小男孩跪在母亲墓前,手抚着墓碑,轻轻说着一些只有他和墓里沉睡的那个人能听到的话。
他既而站起身,背对着后山的翠树,透白的孝服上浮着一层绚烂的金色阳光。他走过来,伸出一只手抚摸被奶娘抱在怀里的若晴。
而若晴却伸出她幼嫩的小手,毫不迟疑地握住了男孩的食指。
那一刻小男孩笑了,他略带心酸的笑却让那个暮春刚刚茂盛起来的绿意统统失色。
那是亲人的笑,这世上若晴唯一的亲人对她露出的,第一个笑容。
那是若晴跟天亦见的第一面。那时若晴只有两虚岁,她却将这段最宝贵的记忆留在了梦里,这是她从小到大做的最多也是最好的梦。
听着疏岚的笛声,若晴只觉得这个梦变得更真实了,她几乎已经伸出手去,触摸到哥哥当时的脸。
是这张脸上的笑容让她对这个世界有信心,让她知道在这个世上,她永远不会孤单一人。
接下来的画面似乎有些纷乱,不如她的第一个梦境那般绵长,一会儿是哥哥拉着她在后山上看日落,一会儿又变成他俩用一个汤碗吃早饭,一会儿又是她一个人托着腮,看哥哥在院中练剑的情形,一会儿又好像是她在为哥哥的剑伤敷药……
若是每天都能梦到哥哥就好了。若晴沉醉在自己无限歆享的梦里,却不知屋顶上那个人却默默放下玉笛,出神地注视着满院月光中飘弋摇曳的梨花瓣。
他看着看着,那水影般的月光中却多了一个昏暗的人影,又瞬时被挤挤挨挨的花瓣所取代。
疏岚拣起屋顶上一片小碎瓦冲院中掷去。“咕咚”一声,碎瓦缓缓在月光中下沉,一圈圈银色的涟漪随之慢慢荡开,花瓣聚而复散,那个灰色的人影再度浮现。
“是你。”疏岚头也不回,满院月光中凝出一尾尾光之精魂,拖着长长的尾巴如受惊般游散开去。
“月光都是有生命的,你这样会吓着它们。”屋顶上的人缓步走下,与疏岚并排坐着,“只可惜,你为之吹奏的那个人却不懂欣赏月色。”
疏岚扭头看去,与他比肩而坐的小男孩不过十一二岁,身着紫色华袍,脸上却戴着一张雪白色的女人面具。
那女人脸画得如同真人一般,虽不是国色天香,倒也别有一番俏皮可爱。
疏岚仍记得第一次与这孩子见面的情形。两年前,他因访天下山水重谱轮回曲而路过雪照河边,看到一个长袍散发的男孩蹲在水边喃喃自语,而水里漂着一张女人面具。
那男孩察觉到他,就在转脸的瞬间戴上了那面具。他竟错失了看到他真面目的唯一机会。
这孩子是个幻术师,无父无母,不知师承,不知来自何处,去向何方。
疏岚只知道这男孩有着强大的占卜术,因为他将疏岚的过去算了分毫不差:“你是个来自天外云海的谪仙,掌管云雾。二十年前因动凡心被月神贬下界来……”
听着自己隐秘的过去从一个地面上的人嘴里说出来,疏岚还是有些尴尬。他更加不愿意听自己的未来,默默看着男孩在水边洗好脚,穿上靴子。萍水相离,有缘再见。
今晚在这里相见,难道便是那天所说的有缘?疏岚问道:“你为何会在这里?”
“我是来找水精的。”男孩倒丝毫不隐藏自己目的。他抱着膝坐着,那张雪白的面具上并没有为双眼留下空隙,也不知此刻他的眼神是怎样。